4

身為新人，莊淼以前沒在公司引起過什麽波瀾，當然也就沒人仔細查過他的背景，除了極少數知情者，其他人根本想不到他會和整頓扯上關系。

就連莊淼本人，一開始也沒想到。

莊淼和顧瀚一點都不熟悉，只聽過顧瀚的名字，要不是真練過幾年，五感比一般人敏銳，還不一定能發現來公司視察的顧瀚。然而知道有人旁聽了他和姜寧的對話，不等于他知道顧瀚準備整頓公司，其中內情要不是顧瀚的爺爺告訴他，他都不知道自己在這件事裏扮演了什麽角色。

“只能說這個時機趕得太好了。”莊淼輕輕啧了一聲。

要不是李哲行巴望着拉資本下水拯救他自己，顧瀚還真不一定有這麽好的機會內外一起開刀。

助理沒聽清莊淼在嘀咕什麽，看莊淼沒有感冒的跡象就放下心，緊張地小聲說起話。

“我之前聽劇組其他人說，這個戲曲培訓老師非常嚴厲，上個演員好像被折騰得不輕。”

姜寧特意叮囑過助理進組後要注意，助理也機靈會來事，進了劇組就和大家混成一片，打聽到不少消息。

比如一開始岳導演打算緊着劇本裏那幾段戲曲來培訓，但培訓老師卻表示這樣唱不出精髓。岳導演一向精益求精，想到林清瑾是一代名角兒，覺得老朋友說得很有道理，就要求上位演員下功夫從頭學起。

上個演員滿口答應，然而培訓老師比較傲氣，看不起半路出家的學生，培訓時一直百般挑剔。演員也不是好性的人，兩人爆發過一次争執，随後就在金主的支持下退出劇組。

莊淼不明就裏，納悶地問：“這話有點奇怪，從頭學起是怎麽個學起法？本來就是速成班，難道是強化基本功？”

這一點助理就不是很清楚了，但想到之前打聽的消息，他還是為莊淼這個票友捏了把汗。

莊淼倒不怎麽擔心，他又不是那種不能吃苦的人，心平氣和地向培訓老師打過招呼，微笑着喊了聲“老師好”。

培訓老師臉色不大好：“我姓魏，你喊我魏先生就行，可當不起你一句老師。”

可能是上個演員帶來的影響，魏老師聽岳導演說要送莊淼來培訓就覺得很糟心，不止一次向岳導演抱怨，面對莊淼也不假辭色。

“你唱《蘇三起解》的小視頻我看過，是有些功底的。唱念做打四樣基本功，你做打不錯，唱念就差了不止一籌半籌。”魏老師轉過頭，沒好氣地對岳啓元說，“要是你想讓他演刀馬旦，甚至花旦，都還算可以，唱青衣？嗤。”

Advertisement

青衣也叫正旦，唱念做打四樣基本功中唱功最為繁重，念這一項念的也是韻白，非常考驗功底。

岳導演本來和莊淼一起過來，就是想替莊淼向魏老師說說好話，這會兒被魏老師嗤了一臉，不免有點讪讪，一時間不好再說話。

莊淼倒點點頭說：“我本來學的就是花旦，當時是學校領導對晚會節目有些要求，才讓我唱了青衣戲。”

魏老師見莊淼有自知之明，表情倒好了不少：“原來是這樣。”

“總比上一個強。”岳導演看莊淼謙虛得真心實意，不由替他說好話。

魏老師翻了個白眼。

哪裏比上一個強？

上一個好歹是一張白紙，他怎麽教對方就怎麽學，而莊淼本身學過一段，很難說是不是那種一知半解的票友。

魏老師越想越不好，落在莊淼身上的目光越發犀利。

莊淼略茫然，站直身體乖乖看着魏老師，等他發言。

魏老師嚴厲地說：“那個視頻質量不好，雜音也大，和你真實水平多半有出入。這樣吧，我選一場先示範一遍，你一會學一遍讓我仔細聽聽。”

他這話說得岳導演忍不住看了他兩眼，擔心他太過挑剔導致莊淼進度過慢，不能按時拍攝。

魏老師假裝沒看到岳導演無奈的眼神，為了避免莊淼一會在課上鬧出麻煩、最好以最快速度進入學習狀态，他決定一開始直接殺殺莊淼威風，特意挑了一場比較難的戲，直接拉開架勢唱了起來。

他這一開嗓，就讓岳導演和莊淼的助理都震了一震，莊淼更是眼睛一亮。

這個年代很多人已經對戲曲沒有興趣，哪怕是岳啓元這個要拍民國劇的導演，也不是非常能欣賞得來這門藝術。然而當魏老師出于炫技和教導心理唱起現在這段戲，他們近距離聽着，卻深深感覺到了震撼。

本來京劇韻味就醇厚，魏老師又是個有真才實學的，一場戲唱下來，聲腔流暢自如、渾然一體，堪稱聲情并茂，極具感染力。

岳導演和助理兩個外行站在一邊，看魏老師唱到忘情處，不由自主做了個盤袖動作，一雙含情目定定看來，頓時脊梁發麻、胸口一陣亂跳。

等魏老師唱完，退回原地站好，岳導演才和助理對視一眼，紛紛吐出一口氣。

岳導演忍不住說：“老魏，你是不是又進步了？這蕩氣回腸的，我還真是第一次見識。”

魏老師冷笑一聲：“第一次？這可真是對牛彈琴。”

岳導演聽他這麽說也不生氣，還笑眯眯地點點頭。

魏老師不再理他，讓莊淼把這一場唱來聽聽。

莊淼響亮地答應一聲，說：“還請魏老師賜教！”

魏老師看莊淼态度這麽好，心頭松了松，表情跟着和藹不少：“你先唱一唱。”

莊淼也不扭捏，稍作醞釀就擺開架勢唱了起來。

魏老師聽他開腔，表情立刻變得嚴肅，最好了耳朵被荼毒的心理準備，随時準備挑刺。

但只聽了幾句，魏老師眼睛就亮了。

和魏老師不同，莊淼在調門、行腔、吐字和發音上更顯簡潔大方，不像魏老師那樣着重強調一個方面。

平衡很多時候意味着平淡，但莊淼天生在嗓音上有優勢，韻味非常足，這種平衡中見美感的唱法反而更顯和諧酣暢。再加上他入戲很快，在保持情緒表達路數基本一致的情況下全身心投入，一場戲唱得是清越雅致、隽永纏綿。

岳導演和助理不懂京劇，可藝術是相通的，莊淼又是最平正中和的唱法，他們理解起華夏民族延續幾千年的古典美毫無難度，一下就被莊淼這出色的表現驚到了。

“不是說他只學了幾個月嗎？”岳導演茫然地看着助理，“這個……視頻和現場差別怎麽這麽大？”

助理也很茫然：“……我、我新來的。”

岳導演咂摸一下嘴，沒為難助理，只扭頭去扯魏老師：“老魏啊，你說小莊這個水平——”

魏老師本來正如癡如醉地聽戲，被岳導演這麽一打斷，當即瞪了他一眼。

“喊什麽喊，沒見我聽戲呢？對牛彈琴，真是對牛彈琴！走開走開！”

岳導演一呆，看着老朋友，眼裏全是不可思議。

魏老師壓根沒精力理他，輕輕用手打着拍子，小聲跟唱了一段，又自言自語誇獎起莊淼來。

“估計是錄視頻的設備收音太差，學校音響也不怎麽樣，才會這麽誤導我。這個水平基本算是得了流派真傳了。清亮中不失大方、端莊裏尤見俏麗，悠揚和諧、收放自如，妙啊，妙啊！”

岳導演無語，心說你還記得自己之前是怎麽嫌棄他的嗎？你說了好幾遍就怕他是那種半瓶子咣當的票友，你還記得嗎？

魏老師當然不記得，胸口因為上一個演員起積攢的郁氣這會一掃而空，對莊淼不能更滿意。

岳導演琢磨一下，問：“那，他這是稍微經過培訓就能進組了？”

“培訓什麽？在我們這行，票友也分層次。”魏老師翻了個白眼，再次沒好氣地說，“有些水平不比職業戲曲演員差，職業戲曲演員還會向名票問藝。你看莊淼這個唱腔身段，基本功實在紮實，林派特色很明顯，他的老師一定是大家。”

岳導演愣了愣：“你、你是說？”

魏老師笑嘆一聲：“老岳，你這次走了大運了。”

岳導演頓時喜不自勝。

等莊淼唱完，魏老師就先岳導演一步上前，一把抓住莊淼的手，開啓了“友好讨論”模式。

“小友，你這段唱得實在是妙！你這個第二句……”

魏老師誇得情真意切，莊淼十分驚喜，連連謙虛地表示自己只是練過這場。

他認真地說：“我這場唱得還可以，是因為以前老師抓過。其實我一直都偏向花旦方向，其他青衣戲效果我不能保證。”

岳導演略有些吃驚地咦了一聲。

魏老師好笑地說：“你基本功紮實，哪至于其他的就不行？”

莊淼苦着臉說：“我真不能保證。”

看莊淼不像是刻意謙虛，而是真心這麽認為，魏老師和岳導演對視一眼，最終拍板讓莊淼再唱一段好讓他們聽聽水平。

“這場你熟嗎？”魏老師取出曲目，指着一個名字問。

莊淼有些緊張地搖搖頭：“沒太練過。”

魏老師說：“來唱唱這場。”

作者有話要說： 構思十分鐘，碼字三小時，查資料兩天半。

京劇大部分是貧道根據知網論文瞎掰的，主要參考梅（蘭芳）派唱腔和程（硯秋）派唱腔特點與剖析。兩種唱腔并無高下之分，一者走平正中和的古典美路線，一者走沉郁凝重的含蓄美路線，都是非常讓人驚豔的唱法流派。

如果有bug，請道友們指出，貧道會進行訂正，以及……大家知道貧道八徒弟會唱京劇就好，不要問貧道他唱得哪出。反正哪出在貧道聽來都挺好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