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鐘宛,我的桂花糕呢

鐘宛一時間以為自己夢還沒醒。

郁子宥長高了許多,眉眼更鋒利了,少年時眉心那常年散不開的憂思化為戾氣,給這張英俊的面龐添了幾分陰鸷之氣。

鐘宛心道我是這是醒了還是沒醒,要是醒了,怎麽會見着郁子宥,要是夢着……怎麽能将這人看的這麽清楚。

鐘宛發熱發的兩耳嗡嗡作響,腦中混沌不清,掙紮着想站起來,凍僵的雙手雙腳卻像被灌了鉛一般,他稍稍緩了一口氣,扶着轎子起身,還沒站穩,使不上力的兩腿一軟,直直倒了下來。

鐘宛跪在雪地裏,看着郁子宥玄色靴子,覺得自己又在做夢了。

夢裏在十年前,鐘宛入宮伴讀不久的時候。

當時一同受教于史老太傅的,年紀相當的就是鐘宛郁赦,還有四皇子五皇子四人。

這四人裏,鐘宛雖為伴讀,但無論是文章還是才情都是最好的,将一衆龍子鳳孫壓的死死的,一手好文章不單是太傅喜歡,就連崇安帝偶爾考教他們時也頻頻誇贊,崇安帝當年還戲言問過鐘宛,要不要進中書省。

進中書省做天子秘書,是要為天子草拟诏令的。

鐘宛當時少年意氣,并不懂藏鋒,說自己不敢受皇帝如此殊遇,也讓人小看了寧王府,但請皇帝在中書省給自己留把椅子,只待一個大比之年,他自然能明宣入紫宸。

崇安帝雖不确定鐘宛真能少年登科,但很喜歡這明豔刺眼的少年意氣,笑着應了鐘宛所請,說明天就讓寧王打一把椅子送去中書省給鐘宛備着,把四皇子五皇子兩個氣的牙癢癢的。

五皇子宣瓊嫉恨鐘宛只會出陰招,面上還假惺惺的跟鐘宛客套,四皇子宣璟脾氣暴性子直,有什麽不滿都是當面來,當天的酒宴上連連擠兌鐘宛,仗着自己酒量好把鐘宛灌醉了。

鐘宛醉了也沒失态,只是有點迷糊,出宮的路上他辨不清路,頭又暈,就坐在一個涼亭裏歇了歇。

那天,鐘宛遇見了郁赦。

許是外甥肖舅,郁赦眉宇間有幾分像寧王,鐘宛醉眼朦胧,以為是寧王尋他來了。

鐘宛自覺失态了,帶着笑,規規矩矩跪下給“寧王”請安。

少年郁赦沒聽明白鐘宛哼唧了些什麽,輕聲問他怎麽了,鐘宛以為寧王在訓自己,仗着受寵,沒臉沒皮的,跪在地上輕輕扯住了“寧王”的衣擺,低聲告饒:“我以後都不喝酒了,父親饒了我……這一次。”

郁赦:“……”

青天白日,少年郁赦在禦花園被人認了野爹。

鐘宛說完這一句,扯着郁赦的衣角倚在人家腿上睡着了,郁赦動彈不得,猶豫了下,将人扶了起來,鐘宛醉的腿軟手也軟,根本站不住,整個人扒在了人家身上,最後……

鐘宛跪在雪地裏打了個冷戰,天馬行空的想,當年最後到底怎麽來着?郁子宥難道是把自己抱回去的嗎?

那現在是怎麽回事?這到底是不是做夢?

“鐘宛。”郁赦靜靜地看着鐘宛,淡淡問道,“我的桂花糕呢?”

鐘宛胸中好似被驀然捅了一刀似得,割的他五髒六腑生疼,心裏瞬間就清醒了。

沒在做夢。

鐘宛明白過來,自己入套了。

這轎子,那轎夫,都是郁赦的人。

郁赦等了片刻,見鐘宛不答,問道,“爬得起來麽?”

不是十年前了,寧王不會來尋他,如今的郁赦也沒扶他一把的打算,鐘宛咬着後槽牙,慢慢的站了起來,他燒的渾身都疼,勉強道:“請郁小王爺安。”

郁赦臉色陰晴不定,片刻後道:“進來吧。”

鐘宛沒帶着人,就算帶着人也不可能從郁赦手裏脫身,只能跟了進去。

鐘宛跟在郁赦身後,餘光掃過周圍,看出來了這裏是郁王府別院。

當年他落入奴籍,被郁赦買回來,就被他安置在這裏。

郁赦将他一路帶進了暖閣裏,鐘宛身上已經凍僵了,乍一進暖和地方,渾身微微發抖。

郁赦坐了下來,下人奉上熱茶,他端起來,慢慢地嘗了一口。

鐘宛站在廳內靜靜地看着郁赦。

郁赦相貌沒變太多,但周身氣質好似換了一個人一般。

郁赦将鐘宛晾了有半盞茶的時間後,道:“你穿的不少,還披着裘,在寒風裏站一會兒,就凍成這樣了?”

郁赦微微眯着眼,“我記得你身子底子很好。”

鐘宛想了下,斟酌着語氣,“自去黔南後,水土不服,病了一場,從那以後身子就有點虛……讓王爺看笑話了。”

郁赦把茶盞放在了桌上,淡淡道,“不是實話。”

鐘宛忍着針紮似得頭疼,勉強應對:“卑賤之身,不敢勞王爺費心。”

郁赦又靜了片刻,問道:“是不是跟我有關?”

鐘宛頭暈目眩的,搖搖頭:“沒有。”

郁赦嗤笑一聲,似乎要說鐘宛在說假話,但終究沒說出來,又開始品茶了。

鐘宛心道你要問什麽就快點兒,等我一會兒暈死過去了,你連假話都問不出來了。

郁赦獨自品茶,好像把鐘宛忘了一般,鐘宛慢慢地活動着手指,心裏清楚自己這會兒該把精力放在應對郁赦上,但還是忍不住走神。

郁赦果然變了好多。

這些年,他到底怎麽了?

鐘宛年少時在宮裏宮外行走,偶然聽說過一則秘聞。

傳聞,郁赦并非郁王爺親子,而是崇安帝的私生子。

會傳出這樣的流言,自然是有道理的。

比如崇安帝對郁赦那超乎尋常的恩寵,相較之下,同齡的四皇子五皇子都得靠邊站。

再比如崇安帝前面一直養不住的皇子們,崇安帝的長子次子接連夭折,三子又是個病秧子,若郁赦真是崇安帝親子,那按年歲算他排行老四,會不會是皇帝信了相師的話,也知道自己這帝位來的不明不白,會傷子孫福祉,見自己前三個兒子死的死病的病,怕自己第四個兒子也養不住,所以才将他送到了同胞妹妹安國長公主府裏?

類似的佐證有許多,但鐘宛少時聽說了這個傳聞時,并不相信。

第一,鐘宛以前照着郁赦生辰往前推,發現崇安帝沒有哪個妃嫔有可能在那一年生下郁赦。

自然,郁赦也可能是哪個沒名沒姓的宮人秘密生下的,但郁赦周歲就被封為王世子了,若他真是崇安帝親子,皇帝把自己兒子送給郁親王當王世子,這就是在逼郁親王造反。

郁親王并不是不能生,他庶子都有好幾個了,卻要被迫立別人的兒子做世子,将父輩好不容易掙下的世襲罔替的王位拱手讓人,他怎麽肯?

鐘宛不信郁親王忠君能忠到這個份上,替人養兒子,順便還要把祖宗基業一起送出去。

但是……

鐘宛輕輕皺眉,崇安帝那麽寵愛郁赦,為什麽不肯給他一個公主呢?親上結親,又能維系加固和異姓親王的姻親關系,何樂不為?

四公主确實太小了,但三公主和郁赦年齡十分相當,但崇安帝也沒賜婚。

且在郁赦求娶四公主時,少見的對他動了怒。

鐘宛頭疼欲裂,來不及想自己此刻的處境,倒是替郁赦焦心。

皇帝的兒子孫子接連夭亡,所以才開始不放心宣瑞宣瑜,定要親自見過,這個心思,旁人看不出來嗎?

四皇子宣璟,五皇子宣瓊,看不出來嗎?

他們連寧王的兩個兒子都要忌憚,那對郁赦呢?

郁赦身世到底如何,崇安帝自己心裏清楚,但宣璟宣瓊不會知道。

鐘宛突然有點喘不上氣來,這兩位皇子,是不是已經将郁赦當皇子來防備了呢?

崇安帝這到底是真的寵愛郁赦,還是把他當靶子……

鐘宛腦中嗡嗡作響,幾乎站不住,他實在太難受了,一時沒繃住,脫口問道:“這些年這麽折騰,你是想……避開争儲之亂嗎?”

郁赦愣了下,突然笑了。

郁赦把茶盞放在案上,像是聽了個天大的笑話一般,自顧自笑了好一會兒,鐘宛心裏暗暗驚異,以前的郁赦,絕不會這樣。

郁赦終于笑夠了,他輕咳了下,整了一下亂了的衣襟,搖頭:“不,我是生怕攪不進去。”

鐘宛這會兒耳鳴又頭疼,若不是太熟悉郁赦的聲音,他根本都聽不出來這人說了什麽,鐘宛心裏冒火:“你根本就不可能有希望,何必……”

郁赦頓了下,明白鐘宛想到了什麽,又笑了起來,半晌道,“你想什麽呢?”

郁赦收斂了笑意,平靜道:“我只是想讓大家都不好過罷了。”

多年來,單是為了活下去就要耗盡全部心血的鐘宛聽了這話被氣的險些站不穩。

鐘宛失笑,自省自己是不是已被這些年的蠅營狗茍消磨掉了志氣,不然怎麽聽到郁赦這話,很想替他父親罵他幾句呢。

活着不好嗎?

鐘宛怒火攻心,眼睛都紅了。

郁赦饒有興味的看着鐘宛,問道:“鐘宛……你是在關心我?”

鐘宛沒聽清郁赦說了什麽,茫然的擡眸,郁赦嗤笑:“懂了……你只是想從我這裏脫身,覺得關懷我幾句,我會念着舊情,放了你,是不是?”

鐘宛睜眼都費勁,現在全憑一口氣撐着,要不是不想在郁赦面前失态,這會兒早找把椅子先坐下了,他只能依稀察覺出郁赦說話了,但說的什麽,他一個字也聽不見。

鐘宛額上冷汗直冒,他擡手捏了捏眉心,輕輕抽了一口氣,無意識道:“子宥,我難受……”

郁赦一怔,片刻後道:“煮碗姜湯來。”

下人擡頭,忙答應着去了。

鐘宛已經徹底燒迷糊了,十分不見外的啞聲吩咐:“多放點糖。”

郁赦:“……”

下人也挺意外,看向郁赦,郁赦點了點頭。

鐘宛已經迷糊了,等他再醒過來時,已經倚在郁赦原本坐的榻上了,多放了糖的姜湯被送了上來,鐘宛顧不上別的,接過來灌了下去。

一碗姜湯進肚,鐘宛臉上多了點血色。

郁赦一言不發,就這麽看着鐘宛。

下人又給鐘宛端來一碗,鐘宛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郁王府的下人很會做事,在姜湯裏加了些祛風寒的藥,都是好藥材,一炷香後,他馬上舒服多了。

身上舒服了,腦子就清楚了,心裏更焦急。

郁赦把自己弄到這裏來,到底想做什麽?

郁赦不說話,鐘宛自然更不敢多言,兩人相對無言,一個品茶,一個喝藥。

過了好一會兒,郁赦突然道:“鐘宛……”

鐘宛咽下最後一口姜湯,将小碗放在了桌上,隐隐察覺出,郁赦這是要給他個痛快了。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寂靜。

郁赦輕叩桌面,慢慢道,“這些年,我幾次扪心自問。”

鐘宛擡眸,什麽意思?

要開始一起清算當年的事了嗎?

郁赦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往事中,慢悠悠道,“時時困惑,刻刻不解,我是不是……曾大病一場,燒壞了腦子。”

鐘宛茫然:“哈?”

“又或者是不慎墜馬,摔傷了頭?”

鐘宛愕然,這都什麽跟什麽?

郁赦淡淡道,“每次,我自己都要信了那些被你的編排的事的時候……”

鐘宛猛地嗆了下。

郁赦看了鐘宛一眼,繼續道,“每一次,當我沒法相信自己,當我動搖的時候,我都會問自小跟着的我老人,我是不是失憶過,不然,怎麽那麽些風流韻事,我一件都記不得了呢?”

鐘宛撕心裂肺的咳了起來。

鐘宛死死捂着嘴,這個關頭,絕對絕對絕對不能笑出來。

郁赦既然能殺林思,那也能殺了自己。

但一想到少年郁赦崩潰的自我懷疑,抓着老仆追問自己是不是失憶了,鐘宛實在忍不住了。

鐘宛借着咳嗦,深深埋着頭。

郁子宥平靜的看着鐘宛,“笑,別憋着。”

鐘宛使勁搖頭。

郁子宥勾唇一笑,“乖,笑出來……笑一聲,我讓你哭一次。”

鐘宛沒來由的腿軟了一下,他本來忍得住的,但聽了這話沒繃住,漏了一聲笑音。

郁子宥莞爾:“很好,一聲。”

鐘宛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他這會兒已經舒服多了,不敢再坐着,起身站了起來。

郁赦神色複雜的看了鐘宛一會兒,突然道:“你走吧。”

鐘宛啞然,這就……讓自己走了?

郁赦起身,“我累了,你走吧。”

鐘宛如蒙大赦,剛一轉身,又聽郁赦冷冷道:“管好你那條不會叫的狗,別讓他再來煩我。”

鐘宛頓了下,知道他說的是林思,嗯了一聲,退了出來。

萬壽節之後,他原本就要讓林思回黔安的,自然不會再煩到郁赦。

回黔安王府的路上,鐘宛心裏幾次掙紮。

鐘宛原本計劃的很好,讓崇安帝徹底放下心後,帶着自己的人回黔安,再也不回京的,但這會兒他突然又有點猶豫。

鐘宛想了想郁赦的處境,心裏十分不放心。

反正宣瑞馬上就用不着自己了,自己是不是能幫郁赦籌謀一二,勸他早早脫身呢……

鐘宛瞬間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先不說這次能不能全身而退,自己坑了郁赦這麽多次,他怎麽可能會信任自己會幫他。

鐘宛緊了緊身上的狐裘,自嘲一笑,況且自己混到了這部田地,還有什麽臉面再去找他。

郁赦大概只是想警告林思,才有了今日之事,以後……鐘宛不覺得郁赦還會再見自己。

惡心還來不及呢。

三個月後,大家橋歸橋路歸路,此生大約不會再相見了。

同一時刻的郁王府,別院的老管家伺候着郁赦就寝,溫聲道:“世子今天見鐘少爺了?”

郁赦點點頭。

“老奴也隔着門簾看了兩眼,鐘少爺個子又長高了許多,人也更俊秀了。”

郁赦沒說話。

“世子和鐘少爺的傳言紛紛,雖然世家大族裏只當笑話,并不相信,也不耽誤他們想同咱們府上結親,但總歸不太好,今天這樣夜裏避開衆人見一次就算了,要是總見面……”

老管家欲言又止,郁赦微笑,明白老管家想說什麽。

“你不想我再見他?”

老管家不敢管郁赦的事,低聲道:“只是覺得沒什麽必要。”

“不,有必要。”

郁赦玩味一笑,“今天說了,敢笑一聲,我讓他哭一次,過幾天……我得讓他償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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