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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一夜, 天明之時,屋檐明晃晃的挂着水漬, 院中的池子蛙鳴不斷, 曾賓走的太急被門檻絆了一下, 也顧不上摩挲傷處, 爬起來小跑到宋延年面前。

“公子,已經将棗花巷暗中圍了起來, 只是..”他擡眼看了看虛脫到臉色蒼白的人,猶豫再三,說道, “他們二人并未打算離開,如往常一般, 照例接診抓藥。”

宋延年的手緊緊攥着花梨木方椅的把手, 指甲劃出一道道痕跡,虛白的唇因為脫水的緣故變得異常幹裂,他身上力氣還未恢複, 卻因腹痛如廁多次, 跑的兩條腿至今都在顫抖。

臨走前喂食的藥丸,內含巴豆, 可叫人一日內行走不便, 腹痛難忍,她就是不想讓自己追過去。

他特意從越州帶回來的小物件,也被嫌棄的丢到角落裏,就像他一樣, 棄若敝履。

“宮裏的事情,查了嗎?”他嗓音像在砂礫中滾過一般,眸光凝重陰沉。

“老夫人..她被封了诰命。”曾賓欲言又止,只此一句,便足以說明一切。

楚帝做了,以诰命和其他誘惑來換取顧妝妝的清白,他竟然敢欺辱自己的妻子,宋延年的手大力拍在桌上,震得桌角猛然裂開,碎末四浮。

太陽穴的青筋跳的劇烈,一如他泛青的臉,他恨不能一刀将楚帝剁了,剁了也難解心頭之恨!

“車夫找到了嗎?”他氣息低弱,擡眼看着屋檐下的水珠,猶不放棄最後一絲線索。

“少夫人應當早有提防,同一時辰,有幾架馬車分別從四處城門駛出,又加上雨水沖刷,路上根本不會留下痕跡。

只是,顧府四位,說起少夫人曾與她們閑談時,聊到過在荊州置辦了宅院,或許少夫人會一路往西...”

曾賓知道希望微乎其微,既然顧妝妝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必然也會提防顧德海與四個姨娘,荊州宅院她肯定不會過去,南楚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是要藏一個人,卻也如大海撈針一般。

宋延年的頭幾乎垂在桌上,充血的眼眸如野獸一般,他冷笑着,起身,腹內又是一陣劇痛,他原是想親口告訴她實情,就在這兩日,所有事情都處置妥當後,他會告訴她的。

突如其來的宋大夫,呵,他倒想去親眼看看,他憑什麽擅作主張,打亂他最後一步計劃。

他自認付出了真心,小心翼翼的呵護,舉步維艱的行進,哪怕欺瞞,也沒有損她絲毫,若說錯,那便是他不該私自用避子藥。

可那藥,她不得不用。

至少在北魏內定之前,顧妝妝不能有孩子,韓相只有一個女兒,若要叫他心甘情願歸入戰營,韓曉蠻是他唯一的條件。

他知道對不住她,可除去此事,他自問問心無愧,只恨不能将真心捧到她面前,卑微到了極致。

他想說什麽,門外忽然急速走來一人,入門低聲速報,“棗花巷兩人,憑空消失....”

.......

彭城的晉王赴臨安城述職,與此同時楚帝不能人事的消息不知從誰的嘴裏率先傳出,一發不可收拾的成為坊間笑談。

晉王英武,信誓旦旦要追查嚼舌之人,只是多日過去,非但沒有查出始作俑者,反倒是楚帝的處境越發難堪,上至老翁老妪,下至總角孩童,坊間甚至編排了幾首順口的小調,調侃着諷刺楚帝的落魄。

皇後心急如焚,特召父親鄞州平南侯回城,三大軍隊呈劍拔弩張之态,分別駐紮在臨安城郊,蓄勢待發。

楚帝無子嗣,若果真如傳言那般,勢必要考慮帝位承繼一事。

在臨安城鬧得熱火朝天之時,幾匹快馬正日夜兼程,往北疾馳。

途徑北魏與西夏連接處的最後一個驿站,金城人流量大,風沙四起,鋪天蓋地的黃沙嗆得人喉嚨發澀,眼睛難以睜開,幾人打胯/下馬,要了幾碗牛肉面,一邊謹慎的打量四周,一邊低聲交談。

“公子,周紹昀果真如你所料,一入城便将楚帝的醜事抖得人盡皆知。”曾賓臉上比之前黑了些許,精瘦的肩膀時刻保持着警惕。

他們那日去彭城,便是為了游說周紹昀。

周紹昀不只是晉王身邊的紅人,更是當年赫赫有名的周狀元,嬌妻被搶,忍辱負重,後追随晉王安定在彭城,因着缜密冷靜的思維,逐漸成為晉王所信賴倚仗的臂膀。

宋延年此時或者應該稱之為周衍之,星眸霭霭,幽深而又平靜的注視着遠方,他的手指修長,緊緊捏着茶盞,聲音似從胸腔沉悶而出,“不夠狠...”

若非為了大局,他會親手了結了楚帝,哪怕是茍且偷生活着,也不能消減他心中的憎惡與憤怒,茶盞砰的一聲碎掉,周衍之低頭,袍上沾了點點水漬,恰如他眼下的心情,亂,且無休止的恐慌。

這份恐慌壓制在胸腔,無人可解。

他甚至有些恨起她來,恨她不能讓自己親口解釋,恨她愛的不夠多,可他不敢恨,他怕這份恨意讓自己餘生更加難過。

他拎起袍子抖了抖水,神色如常,“趙子林在都護府情形如何?”

“安西四個軍鎮皆在他手下,駐兵守護,城中百姓慢慢歸化,只是...”曾文皺了皺眉,又道,“只是安西離北魏尚有幾日行程,皇上此舉,雖明面上鉗制大皇子,卻也在同等程度上,削弱了主子的勢力。

如今公子回魏,主子終于可以松口氣了。”

曾文嘴裏的主子,是周衍之的外祖父,袁鴻光。

袁鴻光是老臣,正是因為他的關系,韓相對周衍之才另眼相看,雖未直接拒絕大皇子的示好,卻暗中幫襯周衍之不少。

“從簡在柱州,趙子林在安西..”周衍之笑了笑,略顯疲憊的面上挂着淡淡的嘲諷,“等待我的,是封賞還是陷阱?”

魏帝不過五十出頭,正是精神矍铄的年紀,他心思深沉,從來都将權力制衡的游刃有餘。

當初為了鞏固太子之位,低三下四向周衍之的母親袁氏示好,以此獲得袁鴻光的支持。再後來,魏帝順利登基,便開始收攏權力,對袁鴻光明升暗降,卸了他的兵權,賦予閑職将養。

可謂得魚忘筌,過河拆橋。

袁皇後崩逝的時候,周衍之年紀尚小。後來,魏帝專寵貴妃,順勢提拔貴妃娘家一系,雖不足以與袁鴻光一派抗衡,卻也形成了不小的陣營。

為了順利回魏,他們籌劃良多,分多條線路啓程,幾人所走的,也只是微不起眼的一條,臨近邊關,危險也随之逼近。

“周衍之!”

顧妝妝猛地驚醒,立時如驚弓之鳥一般,從床上忽的坐了起來。

周遭陰沉沉的,如同醞釀着一場暴風雨一般,風也跟着刮了起來,吹得蘆葦左搖右擺,窸窸窣窣的聲音就像在耳邊嗚咽,她擦了擦額頭,方覺出渾身濕透。

走了有多少日,顧妝妝記不清了,沿途換過馬車,徒步步行,最後又沿江賃了一條烏篷船,順流直下,想是快要到達荊州地界。

她做了個很吓人的夢,夢裏的周衍之深潭似的眸子,鷹隼一般尖銳的凝視着自己,他的胸口插了一把尖刀,刀口滲出暗紅色的血,薄唇微微動着,就是不肯說話。

那雙眼睛慢慢沁了血色,蛛網般的凝成灰黑一片,将顧妝妝整個人吸附進去,她想吶喊,想尖叫,喉嚨卻像是被堵滞了一般,發不出半分聲響。

面前的人慢慢倒地,手掌攥着胸口的刀,猛然而又決絕的拔了出來,又慢慢遞到顧妝妝面前,笑着道,“你瞧,我的心都給你刺透了,活不下去了,阿寧,你拿什麽賠我..

阿寧,你拿什麽賠我...”

他一遍遍的問,聲音如同黑夜中的夜枭,凄厲而又絕望。

顧妝妝向來不喜歡欠人東西,她胡亂掏着錢袋,緊張的滿頭大汗,卻掏不出什麽,薄薄的幾張銀票灑在地上,周衍之跪立着仰起頭,血淚湧出眼角。

“阿寧,救我...”

顧妝妝熱的好像要燒起來,渾身汗水濕淋淋的塌透了衣裳,她啞着嗓子,腳步想後退,卻被他一把拽住了袖子,踉跄着跪行抱住她的雙膝,血水從胸口源源不斷的滲出,血腥氣在兩人間彌漫擴散。

畫面一轉,周衍之忽然站起來,居高臨下背對着她,言語冷漠,“既然你對不起我,日後若我有了旁人,你可不要生氣。”

她為何要生氣,顧妝妝在夢中輾轉反側,眼看人甩手離去,她又陡然生出悔意,想跟他一同走,卻發現地錦盤繞在腳底,将她牢牢桎梏在烏篷船上,她想大聲叫住他,憋悶無法發聲的胸腔鼓的她四肢緊繃。

周衍之的身影消失在茫茫水霧,烏篷船一抖,她恍然清醒過來。

面裏的牛肉薄如蟬翼,周衍之吸了口面湯,忽然打了個哆嗦,轉頭問曾賓,“聽沒聽到...”

曾賓嚼爛了面條咽下去,擦了把嘴,豎起耳朵聽了半晌,“什麽?”

“有人在喊我,你仔細聽。”周衍之放下湯碗,神色凝重。

聞言,曾賓和曾文果真都屏住呼吸,聚精會神聆聽遠處,呼嘯而來的狂風卷積着黃沙,發出嗚嗚的怒吼,沙粒打在支起的棚架上,唰啦啦的聲響就像蝕骨一般,密集的啃噬着身上的血肉。

“公子,屬下驽鈍,是什麽動靜,有敵人?”

曾兵凜着耳朵,神情嚴肅,此時的處境如履薄冰,每一刻都務必謹慎小心。

周衍之沒說話,良久,起身将臉蒙上,冷聲道,“走吧。”

荊州的天氣更為燥熱,方一下船,便有熱浪湧來,将本就汗津津的臉燒的更為焦灼。

顧妝妝是書生裝扮,只得打開折扇擋住頭頂的烈日,碼頭有等客的馬車,看見人便上前熱情的招呼,顧妝妝上了車,馬一跑,涼風襲來,着實舒爽。

她讓車夫沿着城區不停地兜轉,走到人流密集的地方,便稍稍放緩速度,如此幾個來回,颠的她骨頭都有些散架。

宅院周遭并未看見舉止怪異的人,商販此起彼伏的叫賣,多數都是城郊挑擔的小商小販,等日頭落了,便會自行離去。

她終究不放心,索性在荊州最大的客棧落了腳,等過幾日查看清楚後,再出手将宅院賣掉。

傍晚的風清涼黏濕,顧妝妝在大堂用完飯,便看見窗牖邊緣三三兩兩的人圍聚在一起,議論當朝局勢。

“今年的秋闱必然受到影響,誰知道能不能按時開考,嗨,這事鬧的,真叫人糟心...”說話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面上黯淡無光。

“不能夠吧,”有人接話,話音剛落,便聽到嘁嘁喳喳的駁斥聲,“怎麽不能夠,晉王是皇上的親弟,當年..”

他看了看四周,又用極低的聲音說道,“當年也是先皇屬意的太子人選,眼下聖上那身子..能不能人事還不一定,若是沒有子嗣,你們說,誰會是最終受益者?”

“啧啧..聽說平南侯跟晉王互不相讓,依照平南侯的意思,是想讓皇後從宗嗣中過繼一個孩子作為立儲人選..”

“那肯定不行,晉王好容易窺到機會,怎會由着平南侯和皇後胡來...”

“天下要亂啊!聽聞北魏西伐,捷報頻傳,西遼疆土被大面積蠶食,哎,當初咱們南楚,可是雄踞天下,只可惜,後來被逼藏于長江以南,屈居一隅之地,委實可嘆!”

......

書生所談,皆為秋闱能不能如期舉行,慨嘆之下,又為南楚渺茫的前途感到分外擔憂,顧妝妝支着下颌,聽他們談論了半晌,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聽說了嗎,工部侍郎前幾日剛到荊州,直接去了河上大壩,地方官員随同,想必是要重修河堤,重築蓄水工程。”

“得了,人家是為了照應宋延祁...”

“你也聽說過?”有人回話,聽口氣是都認得宋延祁的名字。

顧妝妝不由豎起耳朵,多聽了幾句。

“不就是從益州過來的那位嗎,連官職都沒有,比縣令還要殷勤,恨不能一日十個時辰宿在壩上,給誰看呢,不還是為了日後提拔。”

話裏藏着酸意,顧妝妝笑,人都是這般,羨慕旁人有的,時不時還會踩壓幾腳,來顯示自己的高潔。

她直起身子,暮色四合,路上的行人加快了回家的腳步,客棧裏的人越來越多,她正要上樓,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呼喊。

“等一下!”

她就真的停住了,回頭,門口站着一個身姿颀長的男子,肩膀瘦削,原本白俊的面龐因為風吹日曬而變得略顯昏黃。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放晚了,幸福有這麽多小可愛等更,所以多碼了一些,不出意外,今天還會有二更,不說了,勤奮的我去碼字了感謝在2020-05-16 14:59:01~2020-05-17 17:49:3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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