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那個風水師在進了縣獄的第三天醒了過來。
為此, 那日将他拎到大堂上去的魁梧男子,還特地與陸長亭請了罪, 後悔自己下拳太重, 一拳就将人給打蒙了,導致審訊直接拖了兩天。
不過所幸這次的事都是在百姓眼皮底下進行的,因而知縣想要在其中動手腳的可能性就被降低了。
對于魁梧男子的後悔, 陸長亭倒是不在意,一記重拳上去,也算是給那些受害的人報了仇了。陸長亭心底都覺得痛快極了。等着知縣來定罪判刑,還不如先将人揍一頓再說。
陸長亭也正是這個時候,才從男子的口中得知, 這個風水師名叫齊義。陸長亭聽罷還忍不住覺得很是好笑,就這樣的人, 也配稱“義”字?
齊義再被開堂審理的時候, 已經是第四日了。
這日早晨,朱棣讓下人将早飯呈到了陸長亭的跟前,陸長亭剛低頭去咬手中的煎餅,便聽朱棣道:“今日你便不用到縣衙去了。”
陸長亭怔了怔:“為何?”
朱棣垂下眼睑, 漫不經心道:“他到不了大堂上。”
陸長亭不自覺地打了個激靈,到不了大堂上?這句話可以延伸出太多的意義了, 比如……他根本活不到那個時候, 或者朱棣認為就在這兩日知縣會動手,又或者齊義還有別的用處……
陸長亭也不多問,他點點頭, 繼續啃自己的餅。
待到用完早飯後,陸長亭便起身去換衣衫了,既然這風水師之事已經解決,接下來他自然是跟着朱棣往營地去了。
這頭陸長亭剛換了身衣衫出來,便見有人正在朱棣跟前彙報什麽事,朱棣擡頭瞥見陸長亭的身影,便沖他招了招手,道:“長亭,過來。”
陸長亭疑惑不解地走上前去:“四哥?”
朱棣将手中握着的東西交遞給了陸長亭,陸長亭這才看清楚那是一封書信。而朱棣另一只手裏已經将信紙抓住了,陸長亭有點懵,這是什麽意思?給他一個空的信封?
陸長亭拎起來抖了抖,卻見裏頭又飄了一張信紙出來,陸長亭不得不蹲下身趕緊将信紙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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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攤開一看,陸長亭便見到了極為熟悉的字。
當初還在中都的時候,每次去到安家,陸長亭和安喜都能一塊兒看着朱樉寫字。朱樉還曾經嘗試過教安喜寫字,但最後因為着實沒耐心了便就此作罷了。
這是……朱樉的書信?
陸長亭展開一看,便見明晃晃的長亭二字,陸長亭頓悟,這張是給他的,朱棣手中握着的應該就是給朱棣的。陸長亭這才想起,之前朱棣說寫信替他去問一問朱樉,那陳方背後之人和這個風水師可有關聯。
不過會收到朱樉單獨發來的書信,陸長亭還是覺得有兩分驚訝。
朱棣揮退那呈上書信的人,就在一旁拉過椅子坐下了,像是在等着陸長亭慢慢看。
陸長亭站在那裏低着頭,一字一句仔細地看了過去。
其實朱樉在裏面也沒寫什麽東西,先是詢問陸長亭近來如何,可有長高,學識可有增進?而後便是告知陸長亭他的近況,在封地上如何如何……後頭才是表示很是思念長亭,責怪長亭怎麽投奔了老四,卻不到他的封地上去……雖說早已經是幾年過去,陸長亭對于朱樉的記憶比對朱棣都還要模糊許多,但是當這些字句都從陸長亭舌尖滾過一遍之後,陸長亭頓時有種仿佛見着朱樉就在面前的感覺。
相隔幾年不見,或許朱樉已經有了較大的改變,但他在對陸長亭說話的時候,口吻還是那樣不變。
陸長亭看完之後,一時間有點說不出的悵惘。
朱棣抽走他手中的信紙,抓着陸長亭便一同往外走了,生生将陸長亭的那點兒感觸給打散了……
“四哥,二哥都和你說什麽了?”陸長亭一邊被他帶着往外走,一邊問。
“陳方也說不清楚背後是什麽人。”
這句話的信息量可有些大,陳方現在還活得好好的?
“陳方雖不知道他們是何人,但從行事風格的比對來看,可以肯定的是,這波人彼此相通。”
也就是說他們是有關聯的,也許是出自同門,也許是一個組織,也許同有一個主子……
陸長亭聞言擰眉,其實從齊義和伏志打交道的過程就能看出來,大體上來說,他們是小心謹慎的。陸長亭最讨厭對付這樣的人了。
朱棣見他擰眉的模樣,不由得輕笑一聲,道:“有長亭在,我便也不用擔心了。”朱棣當然看出了陸長亭對這些人的不喜,他不會直接對陸長亭說不用擔心,最好的便莫過于對陸長亭說,他需要陸長亭。
陸長亭聞言過後,心底的滋味兒确實有了變化。
是啊,朱棣身邊通風水之事的唯獨他一人,如今還有個道衍擅術數,二者結合,不是能更好地維護住朱棣嗎?他倒是沒必要去想這些人如何麻煩了,就算是麻煩上門,他又怎會畏懼?
陸長亭偏過頭看向朱棣,微微笑道:“四哥說的是,有我在四哥自然便不必憂心了。”
上輩子也有很多人需要陸長亭,但那些人都只是正常地雇傭了他,而并非如朱棣這般,這是陸長亭頭一次主動地想要用自己一身本事,去維護一個人,輔佐一個人。而朱棣所帶給他的被需要的滋味兒,充實地填滿了陸長亭。陸長亭不由得為之産生了愉悅和驕傲。
朱棣注意到他臉上神色的變化,淡淡一笑,卻是不再說話了。
于此時的朱棣來說,如今的陸長亭又何嘗不是最為契合他的人呢?所以這時候朱棣心安理得地壓下了朱樉在書信中的控訴。陸長亭是讨喜的,一個讨喜的人恰好身上還有能幫上你的本事,誰會不喜歡呢?朱樉倒是想要陸長亭去他的封地上。
朱棣抿了抿唇,壓下了心底的那句話。
——可惜了,人已經是我的了。
————
陸長亭跟着朱棣到達營地後,陸長亭覺得有些手癢,忍不住便去校場上了,前去之前,他還先特地囑咐了小厮,讓他在戍邊軍來人了以後,務必記得提醒自己。
當人一旦習慣某種行為之後,那便會漸漸轉為興趣,再難從骨子裏抹掉了,陸長亭就是在朱棣這樣的訓練影響之下,逐漸對校場上過招有了興致。當然,內心深處或許還有個原因,那就是他漸漸意識到,以後十年二十年或許都會是跟在朱棣身邊,而朱棣在北平的日子困苦又漫長,他自然要快速适應這裏。
陸長亭在校場玩了三場,直到大汗淋漓渾身濕透,陸長亭才喘着氣從校場走了出來。
陸長亭捋了捋額前濕漉漉的頭發,走到了小厮的跟前:“沒人來?”
小厮搖了搖頭,陸長亭頓時放心不已,擡腳往朱棣營帳的方向過去了,外頭的士兵早就熟悉了他,也根本不攔他,只是等陸長亭掀起簾帳走進去,卻發現裏頭一個人也沒有。陸長亭不得不又退出來,問:“燕王呢?”
“王爺方才被老程請走了。”士兵出聲道。
這個老程指的當然是程二。
陸長亭心想應當不是什麽大事,若是要去很久的話,朱棣便定然會派人來知會他一聲了,他們應該剛走了沒多久。
陸長亭想了想還是回去營帳裏,坐着慢慢等待朱棣回來了。
士兵們都知道陸長亭的脾性,哪怕朱棣不在,也給陸長亭送了吃的喝的前來。陸長亭一個人在這裏着實有些無聊,不知不覺地便吃飽了。
而這時候營帳外突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還伴随着有人大嗓門說話的聲音,這些交雜在一起直直沖入了陸長亭的耳中,陸長亭忍不住微微皺眉,不會這樣湊巧吧?之前那麽多次都不見人來,而現在正巧朱棣走了,這些人便來了?
陸長亭沒有起身,他只是扔下了手中的點心,還拍了拍手上殘留的點心渣。
若是能解決掉這些人,外面的士兵就能解決了,還根本用不上他出去。
只是,陸長亭注定失望了。盡管士兵們已經在解釋道:“王爺剛剛離開了營地,諸位來得着實不巧……”這些可都是王府的親兵,見了戍邊軍又如何?依舊不會跌了半分姿态。
但對方卻是不信,反而認為燕王府故意拿捏姿态,直接硬闖過了門外把守的士兵,然後掀起了簾帳,他們往簾帳裏看來,口中還高聲叫道:“燕王殿下!”
但誰能想到,簾帳一掀起來,看到并非燕王那張臉,而是一個俊秀少年呢?
那少年穿着一身青衫,頭發披散在腦後,部分發絲打濕了黏在面頰上,分外的好看,但也有着一股說不出的英氣。
身後的人不由都是一愣,一時間有些說不出話來。
就好比有些粗魯的話,你能當着摳腳大漢說,但你能當着溫婉秀氣的姑娘家說嗎?
此時陸長亭身上釋放出的氣場,就讓他們有種不自覺謹言慎行起來的感覺,當然這種感覺也只是一時的,他們指着陸長亭問把守的士兵:“此人是誰?”
士兵當然是據實答道:“這是我們王爺的義弟。”
陸長亭這才緩緩站起身來,口吻冷淡地道:“既然王爺不在,不如便由在下來招待幾位,若有不周到之處便請多加擔待。”
“哦,對了,敢問幾位是?”陸長亭故意将這句問話放在了後頭。平日裏朱棣的身份,當然不能說這些話,而他又沒什麽出身地位,說這等話自然沒什麽。陸長亭早就做好了得罪這些人的準備,因而也并不在意是否會拉足仇恨。
而正如陸長亭所料,他說出口的話,的确令前來的幾人感覺到了被忽視,甚至是被蔑視的滋味兒。
先是一個嗓門粗,個頭高的男子不悅地道:“我乃是衛指揮使司劉鎮撫。”
陸長亭點點頭,卻是不說話。
這種漠視的态度,再度使劉鎮撫不快了起來,但不快又能怎麽樣?鎮撫是多大的官兒呢,不過從五品而已!
剩下三人盡管心頭有不快,但劉鎮撫都已經說了,于是他們也都還是紛紛做了個自我介紹。
這三人分別是,千戶所鎮撫,從六品;都指揮使司李都事,正七品;和衛指揮使司龔佥事,正四品。
這龔佥事便是四人中品級最高的了。
陸長亭很清楚明朝施行衛所制,一府設所,幾府設衛,各府縣衛所歸各指揮使司都指揮使管轄。轉換一下,便是所相當于如今的縣級部門,而衛指揮使司相當于市級部門,都指揮使司相當于省級部門。
這四人放在整個大明朝中,身份地位自然是不夠看的,但是不得不說,若放在北平,那麽他們的身份就足以是一方霸王了。
尤其是龔佥事。
只是陸長亭哪怕是在意識到他們的身份地位之後,也依舊沒有要熱情招呼他們坐下吃點心飲用茶水的意思。
這四人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你讓我們作自我介紹,我們都介紹完了,你居然還敢跟個大爺似的站在那裏半點表示也無!在聽過我們的官職之後,難道不應當惶恐不安,趕緊轉換态度嗎?
最後還是李都事當先忍不住了,出聲道:“不如我們便在此等待燕王吧。”說着便要往那椅子邊去。
陸長亭這才出聲:“等等!”
李都事臉上閃過了一絲惱色:“還等什麽?”
陸長亭轉頭問外面的士兵:“隔壁營帳可空着?”
“空着。”士兵點頭答道。
陸長亭終于撤去了臉上的淡漠之色,微微一笑道:“那便請幾位大人随在下到隔壁營長等待吧,你們來請大人轉移地方。”
士兵們猶豫了一下,然後還是按照陸長亭所說走了進來。
四人面面相觑,雖然覺得着實有些掃顏面,但現在畢竟是在別人的營帳裏,自然不好厚着臉皮賴下去,何況燕王還不在營地呢。
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最後還是被帶到了隔壁營帳裏去。
其實呢,陸長亭就是不樂意看見他們待在朱棣的營帳裏,若是指望什麽茶水糕點待之,那就更是想得美了!
于是幾人就只能坐在裏頭幹巴巴地等着,一回頭再看陸長亭呢,丫還端着碟糕點小口小口地吃着,渴了再端起茶杯喝一口。這當然是陸長亭從朱棣的營帳裏帶出來的。
這四人看着陸長亭的姿态更不是滋味兒了。
陸長亭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地迎上了他們的目光,道:“幾位大人也想吃?”
原本他們是不想吃的,但陸長亭着實吃得太香了,又故意在他們跟前吃,而相比之下他們慘淡得連個解渴的茶水都沒有,此時聽陸長亭提起,他們心道這人終于發現自己的招待不周了!
他們哪裏知道,陸長亭在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之後,緊接着又轉為了苦惱,道:“在下也很是為難啊,因着我年紀小,日日跟随燕王前往營地,燕王疼惜我,這才每日都從燕王府帶了點心茶水前來。這些……可實在沒有多的一份兒啊……”
劉鎮撫渴得憋不住了,忙道:“難道營地之中就沒有水嗎?”
“有有!”
“那還不快給我們上茶!”
“上茶?”陸長亭歪了歪頭,像是不可置信地看了他們一眼,“這裏哪來的茶水呢?只有井水,還有靠近的溪水。幾位大人要嗎?”
這四人也算是看出來了,這人故意慢待他們的,于是怒聲斥責道:“胡說!上次來時都還有,這次怎麽敢說沒有?”
“上次是上次,這次是這次啊。就和太陽只在白日出來,晚上卻沒了是一樣的道理啊,難道幾位大人也要與那太陽生氣嗎?幾位大人莫氣,方才我也說過了,我着實招待不周,還請多多擔待,我見幾位大人執意要留下來,便是的不在乎我這般招呼不周了。”
論起嘴皮子上的功夫,這幾人連那知縣都抵不過,何況是和陸長亭嘴炮呢?最後氣得胸口發堵的,不還是他們嗎?
不過有個人比陸長亭想像中還要粗魯,那劉鎮撫忍不住了,當即一拍桌子站起身道:“你在營地裏做什麽的?會功夫嗎?”
陸長亭懶懶地看了他一眼:“會點兒。”
劉鎮撫冷笑道:“既然是在軍營裏的人,不會過招可怎麽行?坐在這裏等是等,去校場上也是等。不如便和我來交個手瞧瞧!”
陸長亭微微驚訝,這是惱羞成怒要準備開始揍他了?
陸長亭暗暗一挑眉,有些猶豫,他在判定自己能打得過對方嗎……
其他幾人估計也瞧陸長亭很是不順眼,龔佥事道了聲:“像什麽樣子?”看似是責備劉鎮撫的話,但緊接着他便又道:“不過小子若有些本事,不如和劉鎮撫試着交個手……”
陸長亭暗暗翻了個白眼。
不就是都想上趕着來欺負他嗎?
“好啊。”陸長亭臉上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誰欺負誰還說不準呢!
劉鎮撫笑了笑,轉身便往帳外走。
士兵們看見他們出來,還以為這幾個人終于要走了,誰知道他們直直朝着校場上去了。
在軍中有職務的打扮都和普通士兵不一樣,校場上的人一眼就看出來了他們的不同,不免給他們讓開了路。
劉鎮撫捏了捏拳頭,笑道:
“我可是許久沒這樣動過了。”這話多半都是謙虛。畢竟他正将拳頭捏得咯咯響呢。
而陸長亭裝作聽不出他其中的意思,轉過頭不解地道:“是嗎?劉鎮撫竟然連蒙古兵攻來的時候都不上戰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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