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詛咒·心咒

我在府門迎接他歸來。他的身後探出一個嬌小的身影，卻使我一貫僵硬的笑容變得更僵了。

大概十六七歲的女子，花容月貌，眼神中帶着點陌生感，還有好像是裝出來的驚恐憂慮。說是裝出來，是因為她的眉宇間難掩一股天生的尊貴氣息，似萬物都低她一等。

“緋衣，這件事，我回屋再跟你說。”他頓了頓，叫道，“夏貴！”

“是！小的來了。大人有何吩咐？”夏貴迅速奔來。

“給大夫人準備房間。派幾個丫鬟帶她梳洗一下。”他扶了扶身邊的女子。

“大……大夫人？可這不是……”夏貴看了看我，不解道。

雖如尖刺在心，我仍是僵笑着點了點頭。

***

屋內。我端坐于雕花紅木椅上，不發一語。

“她是當今聖上最珍愛的幼女上仁公主。”夏揚知站立在我面前說。

“恭喜夫君。”我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

“畢竟她是公主，所以要委屈你退為二夫人，讓她做大夫人。”他帶着歉意。

“嗯。”我鼻子裏擠了一聲。

“你難道就不問問我原因？”他突然俯下身，抓着我的肩膀，面帶怒色。

“夫君愛娶誰就娶誰，為妻管不着。況且，能娶到公主，可是光宗耀祖的好事，為妻自當欣慰。”我平靜說道。

“你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他手上的力道漸漸加重。

“有。我的肩膀，痛。”我皺眉。

“真拿你沒辦法。”他松開手，有點頹唐。

他給我講了事情始末。西方友邦前來結盟，條件就是要皇帝幼女上仁公主和親。皇帝不舍愛女，又擔心拒絕會引來戰争，便說上仁公主早已嫁入太子太傅夏揚知家，友邦也只得另選他人。為防使者懷疑，上仁公主先以太傅夫人身份寄住太傅府，待過一兩年，選了真正的驸馬再移他府。

“哦。”聽完他的敘述，我回答。

“……你怎麽一點反應也沒有？緋衣，你到底對我……”夏揚知不敢相信道。

“什麽？……我先去看看公主。”我起身出門。

***

“我搶了太傅，姐姐會恨我嗎？”上仁公主語氣軟軟的，倒不似她外表那般不可一世。

“當然不會。公主該改口叫夫君了。聖旨已下，全天下的人都知公主為太傅夫人，切不可有馬腳。”

“是，謝謝姐姐提醒。”上仁公主臉色泛紅，略略低了頭，帶着小兒女的嬌羞之姿，“姐姐喚我阿仁便可。”

這個反應，我果然猜得不錯。看上仁公主之态，以及她看夏揚知的神情，我便知她心中是喜歡他的。而且，皇帝也已同意了她的選擇，否則怎會如此故作玄虛，昭告天下？雖公主只是名義上的太傅夫人，可天下不知，若她再改嫁他人，他皇家顏面何存？

我既已明白這一點，也該成全他們。我自己已無法得到幸福，也不該阻止夏揚知追求幸福。他是個好人，我不能讓我毀了他一生。

我注定得不到所愛。我的詛咒。

***

我曾是天界仙子，并且是謹守成規，只按天條律令行事的呆板的仙子。所以我撞見與凡人偷偷相戀私會的紫鴛，便不會放過她。

“求求你，成全我吧。不要告訴天帝，就當什麽也沒看見好嗎？”紫鴛淚水大流，苦苦哀求。

“我說過，我從來只按天規辦事。”那時的我，并不知道自己是那麽狠心。

天帝終是得知此事，下令将紫鴛打入誅仙臺。

她跳入誅仙臺的前一刻，緊緊地盯着我，咬牙，口中流出鮮血。

“木緋衣，我詛咒你！無論在天界，還是在凡間，生生世世，輪回萬世，你永遠都得不到所愛，永遠，永遠……哈哈哈……”她一躍而下，魂飛魄散。

當時，我對她的詛咒，感到可笑。我不會做錯事，怎會輪回？我在天界，又怎會有所愛？

不過我想錯了。我真的做錯了事。我擅自偷了龍王的施雨珠，在幹旱之地布雨。我真的不忍心看到那些人類，痛苦掙紮，求生不能，只求一死。我救了原本該死去的幾萬百姓。

我被下令入輪回道。可我不想就這樣失去一切。我用了三萬年法力，掙脫輪回跳入了萬妖道，成了一個我也不知道是什麽的妖。

我的記憶保存下來了。但我也不甘成為妖。我自廢妖法，變成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女子，也因此虛脫昏迷。

這是一個老套的情節。夏揚知救了身為凡人的我。

幾年後的某一天，他對我說他愛我，要娶我進門。我答應了。

可我沒忘記那個詛咒，它會跟着我一輩子。我永遠得不到所愛，我能呆在他身邊，或許他并不是我所愛，或許他所說的“愛我”，并不真實。

反正都得不到所愛，那麽我的夫君是誰，我的夫君真正愛誰，這些，都無所謂了。

***

晚上，夏揚知又進了我房間。

“公主第一天來我們家，你應該到她房裏，多陪陪她才是。”我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緊緊的。

“緋衣，你這是何意？”

“夏揚知，你這般聰明的頭腦，應該不會看不出公主的心意吧？”

“那又如何！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有些憤怒。

“假戲真做，當初皇上下旨時，你就已知逃不了了吧？公主她，注定要成為，我們夏太傅的，大夫人。”

“我恨你，知道了這一切，為什麽還如此平靜！我心裏認定的，只有你木緋衣，可你的心裏，到底有沒有一丁點，我的存在！”他摔門而出。

枕頭濕了一大片。原來，我也會為了這個人哭。所以，他是我的所愛嗎？所以我注定要，失去他。

呵呵。紫鴛，真的如你所願了呢。

***

亭子裏，夏揚知獨自一人在喝酒。

“授課結束了？”我坐在他對面問。

“嗯。”他頭也不擡。

“你別怪我這麽對你。我受過他人的詛咒，所以……”

“詛咒？”他打斷了我。

“你不明白，這個詛咒，它對我……我得不到所愛。”我忍不住說了出來。我真的再無法獨自承受。

“你寧願相信一個虛無缥缈的詛咒，也不願相信我們之間的感情？”他冷哼一聲，放下酒杯。

“不是這樣的……”我卻不知該怎麽說了。

“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你，你對我究竟，有沒有愛？”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不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突然一股力将我拉了過去。

“謝謝你……謝謝你沒有讓我放棄……”他緊緊地抱住了我，在我耳邊激動地說。我感覺到他的整個人都在顫動。

盡管這一刻的擁抱如此真實，可我無法釋懷。我無時無刻不在害怕，害怕失去，害怕再也見不到。

***

幾個月來，我時常陪着上仁公主聊天，怕她寂寞。看得出來，她對我倒是瞞親近的。

“姐姐，我可以請求你一件事嗎？”上仁公主看見我投去一個疑問的眼神，繼續說，“我的心思，姐姐應該知道吧？我對太……對夫君是真心的，可……”

我點了點頭，讓她說下去。

“可是夫君他從未進過我房間，我……我知道姐姐是寬宏大量，溫柔識大體的人，我想……我想求姐姐，讓夫君他，給我一次機會，讓我真正成為他的人……”上仁公主越說越小聲，到最後一句話，幾乎成了耳語，只是恰好能讓我聽見。

“就算我再怎麽大度，要把自己的夫君推到其他女人的懷裏，我也……”突然間，我感到一陣暈眩。

上仁公主的臉上，慢慢浮現的是另一張臉，嘴角留着鮮血，絕望的笑容，用最刺耳的聲音尖厲說：“我詛咒你……詛咒你……永遠得不到所愛……永遠，永遠，永遠……”

我感到恐懼，難忍地撫住頭。

“姐姐，姐姐，你怎麽了？”一雙手搖着我手臂。

我清醒過來，眼前是上仁公主關切的臉。

“沒什麽，只是有些頭疼，老毛病了。”我僵硬地笑了笑。

“姐姐該多注意身體才行。我的事，不急。”

我的心裏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門外突然嘈雜起來。夏貴慌慌張張沖進來。

“大夫人，二夫人，大人他……他遇刺了……”

我幾乎要昏厥，強撐着，跌跌撞撞沖到他身邊。

旁邊站着一位朝官模樣的陌生男子說：“聖上已下旨，禦醫馬上就會趕來！”

上仁公主靠着牆壁，跌坐在地上，睜大眼睛，淚水傾瀉。

我抓住他的手。他的胸前和腹部，滿是鮮血。

“詛咒……一定是詛咒……是我害了你……”我聲音嘶啞，泣不成聲。

“不關你的事……”他在堅持着不閉眼，萬分痛苦地緊縮着眉。

我松開他的手，掏出一把匕首。

“夫君，我陽壽未盡，下了地獄，讓閻王将我的壽命全部給你……”我對準了手腕。

“不……”他的手抓住了我，卻沒有力氣。他的表情越發痛苦，讓我心碎。

“一命償一命。是我的錯！”

“禦醫……會治好我的……”

“讓我死，讓我替你死……”我用力地搖着頭。

“相信我……”

匕首落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相信我。

相信他。

我原本相信的一直都是那個詛咒，而不是他。

相信我。這三個字突然讓我感到一股篤定的力量，好像所有的難關都可以渡過。

就這一次。老天，請讓我相信他。

“禦醫來了，其他人快出去！”一個聲音響起。

***

“緋衣。”

誰在喊我？

“緋衣，快醒醒。”

是他的聲音。我在做夢嗎？

睜開眼睛。第一眼見到的是他微笑的臉。我感到溫暖，滿足，似乎萬年的時光都抵不過這一瞬。

我忽地反應過來。

“你醒了？！”我興奮地撲向他，抱住他的脖子。

“輕點，緋衣，傷口疼。”他吸了口冷氣。

“啊！”我趕緊退下來。

然後，我們互相微笑着，看了半天。這次，我的笑容可不再是僵硬的了。

“可是，那個詛咒，難道會結束嗎？”如此破壞氣氛的話，當然是由我來說出的。

“別再提那什麽詛咒了，那不過是某個人，憑空的一句話而已。一切都是你心中所想，只要你不去相信它，它自然不會對你有什麽影響。”

心中所想？難道這只是我的心咒？

“可是我真的深深地傷害了那個人，很深很深，深到使她失去愛人，失去生命，深到無法想像的地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知道你不是平凡人。我不清楚你所說的那個人和你到底有什麽恩怨，可我知道，将死之人，心裏哪還裝得下那麽多害人的想法？最後的念頭，不過是再回憶一次自己所愛之人罷了。或許，他只是想給你一個教訓，讓你感受到他的感受，或許僅僅是為了擾亂你的心智。”

真的是這樣嗎？紫鴛，你真的放過我了嗎？

恍惚中，我仿佛看到，紫鴛在對我微笑。

纏繞了我多年的心咒，終于被夏揚知解開了。

“那，那個時候，你心裏想的人是誰？”我有點羞澀地問，心中卻很期待聽到那個答案。

“皇上、夏貴、阿花……”（阿花是我們家的狗）

“喂！”我瞪起眼，揮手佯裝要打他。

他趁機将我拉入他懷中，也不管傷口還疼着。

“……這些都沒有。我滿腦子啊，都是你那僵硬的笑容，冷漠的神情，冰冷的話語……”

“喂，難道我就沒有什麽好的地方嗎……”我哭了起來。

“……還有揭下你紅蓋頭時溫柔的神情，點頭表示愛我時恐懼又嬌羞的神情，為了我要去見閻王時不顧一切的神情……”

我哭得越來越大聲了。是高興地哭。還好，我留給他的印象，并不都是壞的。

***

這幾天，我發現，沒見着上仁公主的影子。

到她房裏一看，桌上只有一封信。

姐姐，太傅親啓：

一直以來，我都清楚，姐姐與太傅之間，我是難以介入的。可我不甘心就這樣放棄。直到太傅遇刺，我才看到，你們之間的情感，已經超越了生死的界限。再呆在這兒，我真是太多餘了。所以我回去了。或許會出家靜修，或許會秘密嫁給他人，不管怎樣，我會說服父皇的，請不必擔心。另外，姐姐要好好保護身子。我略學過一些醫術，姐姐的脈息，是已有身孕。切莫大喜大悲，大怒大躁。

勿念。

上仁呈。

看完信，我又一次淚流滿面。

阿仁，謝謝你。這一生，你都會是我最好的姐妹。我會給予我最好的祝福，為你祈福。

“別哭了。阿仁說，切莫大喜大悲，當心點我們的孩子。”夏揚知擦去我臉上的淚水。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