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夜深人靜,唯有一輪明月隔着薄雲,光色淡淡。南楚大将軍府上的書房卻依舊亮着燈。

盛南生平生雖然極好讀書,書房一側的架上都堆滿了書籍,但他到底是武将,好武事。別的不說,書架正對着的牆上就豎着就有一個榉木架子,上頭懸着幾種他慣用的兵器,正中間的就是他平日裏最常用的紅纓槍。

與其他南楚人比起來,盛南生的膚色顯得略有些黑,然而他五官英挺,長眉若劍,烏黑的眼眸看上去目光如炬,倒有了一種刀鋒一般的氣質。他坐在窗邊的紫檀小榻上,用絨布擦着拿在手上的紅纓槍的槍頭,目光沉沉如同昏昏的燈火,語聲聽上去微微有些冷:“這麽說,是公主她自己不願回來?”

跪在他跟前的是一個青衣的女子,若是易雪歌再此定然能夠認出,此女就是那日勸她離開的宮女。不過是一月功夫,她竟然已經趕至南楚。那女子低着頭,恭敬的應道:“是的,公主說她尚有要事還未完成,不能随屬下回來。”其實,她也不是沒想過要直接動武劫人回來,可那是秦國皇宮,若是易雪歌喊上幾句,豈不是前功盡棄?

盛南生聞言似乎笑了一聲,他低頭看着手中的武器,長長的劍眉輕輕一挑,仿若自語的道:“這脾氣倒是從未變過。”

他目光輕輕的動了動,如若被風拂過的柳枝,好一會兒才道,“知道了,此事先放一放,你先下去吧。”他又擡眼看了看跪在跟前的女子,淡淡道:“你長途跋涉,日夜趕路,想來也辛苦了,便在這院子裏尋一處地方先歇一夜吧。”

“是,多謝将軍。”青衣女子點點頭,行禮過後才恭敬的退了出去。盛南生站起身來,對着某一個方向嘆了口氣:“想來,這次秦國又有高人出手。采兒沒能勸回公主我并不算是太奇怪,然而慕姑娘卻也無功而返,倒是叫盛某詫異萬分。”

他話聲落下,原先還站在屏風之後的慕九歌便冷哼了一聲,聲音清清澈澈的。她似乎正站在屏風後面用目光描繪着那繡在屏風上的春江花月夜圖,細細的看着那粉色的花瓣。聽到這話,她拂了拂白袖,緩緩然的從裏邊走出來,依舊是白色的長袍和紅色的腰帶,清極豔極:“我欠人一樁人情,此次是不得不還。”

盛南生似有苦笑:“所以才說是高人出手啊。能夠叫慕姑娘欠下人情的,定然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慕九歌認真瞧了他一眼,輕輕地垂下了眼:“你不必試探我,當初叫我欠下人情的乃是蕭沉曜。他既已死,人情也已還清,我和秦國再無半點瓜葛。”

“蕭沉曜”這個名字,一念出來,便是盛南生都靜了靜。好一會兒,盛南生才接着道:“到底是天妒英才,天命不予。”他感慨了一聲,即刻就轉回正題——似他這樣的人死人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我本來已經說通陛下改而聯魏抗觸,可是今日早晨,陛下召我入宮,對我幾番斥責,改口重視起與秦國的盟約。”

慕九歌就站在一邊,靜靜聽着,并不答話。

“我令人往宮裏打聽,卻聽說本來還在神廟參與祭祀的玉貴妃匆匆回宮與陛下鬧了好大一場脾氣。”盛南生卻是冷笑了一聲,猶如刀劍出鞘一般的鋒銳無比:“那位秦國幕後的高人倒是好手段。先是拿人情勸退慕姑娘,現在竟然還能釜底抽薪的說動玉貴妃,倒是叫我措手不及。”

盛南生的話說到這裏,話裏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慕九歌冷然掃了盛南生一眼,纖長的睫毛疏淡而濃黑,一雙眼美得如同浸過冰水一般:“你不必這般拐彎抹角的說話。你是想問我,是誰拿人情勸我的?”

“事關重要,還請姑娘告知盛某。”盛南生微微欠身,十分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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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慕九歌忽而有些猶豫起來了。她想起那日殿中言談自若,與蕭沉曜形容極似的那個人,微微有些晃神,人名到了口上卻說不出來。

盛南生察言觀色,放下紅纓槍,走到書房的書桌前,指着地圖南江一側的州陸說道:“慕姑娘,你看:當初公主出嫁和親之時,蕭沉曜執意要南楚将幽州作為陪嫁。幽州雖然地廣人稀,但只要秦國有幽州在手,南江天險于他們而言也不過便已然少去了不少危險。幽州在手,進可以攻楚,退可以以山川之阻而自守。當初國內生亂,司馬臨兵強馬壯又自持是天下名将,屠戮皇室,無人可攔,且公主和陛下皆為秦國所救,這才有了不得不以公主和親秦國,陪嫁幽州之事。”

“蕭沉曜用的是陽謀,秦國野心,當時便已然昭然若揭。”盛南生聲音低沉,帶着一種極有力量的震撼力,空氣忽然凝固了一般,“慕姑娘,你我皆生在南楚,長在南楚,想來再也沒有人會比我們更清楚,南楚是如何的美麗、如何的值得我們去珍惜守護。你又如何忍心讓秦國的鐵蹄長驅直入,使得家國遭難,黎民受苦?”

慕九歌輕輕嘆了口氣,那口氣是如此的複雜而感傷,如同南江江畔那輕薄綿軟的霧氣。許久,她才應聲道:“蕭沉曜已死,秦國新帝至多只能守成,将軍想來也可稍解憂心。”

盛南生卻搖搖頭:“蕭沉曜死了,他當初布下的局還未死。幽州依舊在秦國手中,依舊有人可以攔下慕姑娘,可以千裏之外勸動玉貴妃,叫盛某如何放心?”

慕九歌背過身,好一會兒才道:“秦國那位錦親王,是他攔住我的。”

盛南生得了消息,心中稍稍安穩,打算等會兒便讓人去查查這位錦親王。

忽而門外傳來急切的腳步聲,有人跪倒在門外,幾乎是精疲力竭的請示道:“将軍,八百裏加急,還請将軍一觀。”

盛南生打開門,從那人手上拿過密封的蠟丸,捏開之後拿出密信認真看了幾眼,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慕九歌見他神色不對,便問了一句:“可是有什麽不妥?”

盛南生卻用力捏碎了那紙,笑聲短促而冷淡:“真是好手段!魏帝被秦人刺殺身亡,太後臨朝,正式宣布對秦用兵。”

原先還可以稍稍平穩的局面一下子就被打破,魏國已然是被逼得不得不應戰,否則一國之君當堂為秦國刺死卻毫無作為,豈不是顏面無存,威嚴不再?而這種時候,有玉貴妃在,楚帝很顯然是不會派兵援助魏國的。

魏國之後,南楚獨木如何能支?

慕九歌稍稍凝神,細細思索片刻:“蕭沉曜已死,周雲起還要留在後方守住戎族,魏國未必會敗?”秦國南邊是南楚,北邊的北魏,東邊是東海,西邊卻是戎族人。如今将近冬日,戎族糧草不足,定然是要起兵的。若是周雲起不在,如何抵得住那如狼似虎的戎族人?

盛南生卻冷笑了一聲:“這一回,周雲起必然要親上前線。他雖不是蕭沉曜那般不敗軍神卻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将帥之才,魏國必敗無疑。”

慕九歌吃了一驚,臉色也跟着冷了下來。

而此時,周雲起也在他的營帳裏面看着那封被抄錄而來的信件,輕輕皺了皺眉。他生了一對卧蠶眉,唇如塗丹,也算是顏色正好的美男子,因為擔心領軍之時威嚴不夠,蓄了長須,看上去倒是多了幾分斯文成熟的氣質。

那是一封周雲起和魏國某位官員往來的信件。因為魏帝被刺,魏國官場大震,拖泥帶水的挖出了不少事情,這封信也是其中之一。這種東西當然很容易僞造,但是據說魏國找到的乃是周雲起的親筆信,上面蓋着的也是周雲起本人的私印,這樣一來,通敵賣國的罪名就難撇清了。

周雲起随手給自己倒了杯酒,抿了一口,輕輕嘆了口氣。酒水清透,酒香濃郁,他喝起來卻如同苦水一般。

這信的由來說起來也簡單,當初蕭沉曜準備攻打魏國的時候,周雲起也開始接手那些在魏國埋下的暗線。他為人正直坦蕩,且按常理來說這種信件素來都是收到便毀,所以為了取信于人用的都是親筆書信。

結果後來蕭沉曜偶然得知,還特意責備了他幾句,大意是:我自然知道你的為人,我若在時,自然可以護你周全。可是,這信件若是傳了出去,你通敵賣國的罪名又該如何是好?

後來,這些事就被蕭沉曜轉給蘇長生去做了。沒想到,當初那些書信,竟然真的被傳了出來。

如今,再沒有可以替他遮風擋雨的蕭沉曜了。

周雲起心緒莫名,閉眼壓下那些難解的複雜心緒,起身吩咐道:“讓人備筆墨,我要上書陛下,親征魏國。”唯有大敗魏國,他這通敵賣國的罪名才能夠洗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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