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萬劫
房中人齊齊變了臉色。
門口立着個華服婦人,鬓發如雲,金紅裙裾逶迤,端雅高華,正是沈月檀曾經的四嬸、沈四夫人,此刻面容冷如霜雪,正靜靜注視着沈夢河。
沈夢河臉色僵了僵,忙露出滿面笑容,快步迎到了門外,端端正正行了個禮,“兒子給娘親請安,娘怎麽來了?”
沈四夫人冷道:“你都要瞞着娘領弟弟進家門了,娘若再不來,只怕你連娘也要換一個。”
沈夢河忙上前摟住沈四夫人一條手臂,笑嘻嘻道:“娘、娘,這玩笑開不得,爹要打死我的。”
沈四夫人将他推開,仍是面若寒霜,厲聲道:“若非如此,你将那……小東西領回家中做什麽?”
沈月檀作壁上觀,直到被身邊小厮扯了扯也尚未回過神來,呆愣愣轉頭看。那小厮見這小孩一臉呆滞,只當他天生愚鈍又沒見過世面,索性湊近他耳邊低聲道:“傻子,還不快跪下,給夫人請安!”
問道宗宗主何等矜貴身份,除了上跪天帝、下跪先祖,何曾跪過旁人?沈月檀只覺無窮屈辱齊湧上心頭,一時氣得眼睛也紅了。好在他猶記得自己如今的身份,只咬牙強忍,在原地跪下,顫聲道:“給夫人……請安……”
沈四夫人掃他一眼,目光中盡是厭棄鄙夷,只轉過頭去,才要吩咐身邊随從将那小孩拖出去,只急得沈夢河連拖帶拽,撒嬌不停,一味叫道:“娘!娘!你聽孩兒一句!”
沈四夫人到底疼兒子,雖然對這外室的孩子恨之入骨,仍是被沈夢河阻攔了下來,走到屋外去私下說話。
無人叫沈月檀起身,他也只得跪在原地,只覺隔着單薄粗陋的布料,地板濕冷刺骨,硬邦邦硌得膝蓋痛。沈月檀哪裏受過這等委屈?可畢竟今時不同往日,只緊咬牙關強撐着不動,眼淚卻一顆顆滾了出來。
好在不足半盞茶功夫,就有沈夢河的貼身随從送了吃食衣物來,又傳話道:“大少爺說了,把白桑留下來伺候……嗯,伺候公子,就是地方簡陋了些,待夫人氣消了,再為公子換個合意的住處。”
沈月檀擦了擦滿臉淚水,這才道:“讓少爺費心了,請這位大哥替我謝謝少爺。”
那随從客氣了幾句便帶着其餘人離開了,只留下個十四五歲的小厮,便是先前提醒過他的。那小厮攙扶着沈月檀到床邊坐下,這才警惕關了門,折回來低聲道:“阿月你這性子得改改,不過叫你跪一跪,何必委屈成這樣?大丈夫能屈能伸,往後日子長得很,總有全讨回來的時候。”
沈月檀聽這少年自來熟,頓時驚疑不定,不敢接口,只拿一雙圓溜溜黑眼睛瞪着他。
那小厮又好氣又好笑,随後卻嘆了口氣,擡手揉揉沈月檀頭頂,“是了,大哥說你少了一魂一魄,老是忘事……阿月,我是白桑,大哥死了,往後只有你我二人相依為命。你可要記住了,這世上人心險惡,除了我,誰也信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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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月檀下意識道:“大哥……死了?”
他雖然不知道白桑口中的大哥是誰,卻只因這一句話,心口驟然絞痛,愈發淚流如雨,倒在床頭嗚嗚哭個不停,看得白桑唉聲嘆氣。
等他哭過一場,才覺得饑餓難耐,白桑打了熱水給他擦幹淨手臉,又取來食盒。盒中備的不過是些粗面饅頭與水煮青菜,簡陋無比,昔日金尊玉貴的宗主大人卻吃得津津有味、風卷殘雲。
白桑趁他狼吞虎咽時,在一旁碎碎念個不停,借此機會,沈月檀總算弄清楚了眼下的處境。
他重生的殼子果真是四叔沈翎在外頭的私生子,修羅界衆生孕育子嗣不易,外室生子更是難上加難,而那外室竟能生下一子,可見十分有本事。況且連這私生子的名字也是以月檀命名,足見其野心不小。
月檀木是通神的靈木,各家掌家的大印都用月檀木雕成,問道宗宗主嫡子以之為名,是名正言順;一介私生子以之為名,卻未免不知天高地厚了。
是以沈四夫人知曉這私生子名字時,勃然大怒,羅織罪名将那外室處死,只是礙于這私生子是沈氏血脈,不便立時下手,便将他關押在問道宗轄下一處山莊內。
好在那私生子曾經結識了一位名喚白岐的友人,見義勇為救了他,兩人商議,那私生子生母被被沈四夫人所殺,白岐家中也因沈翎欺壓而過得舉步維艱,連弟弟白桑也被送往沈翎府內做了下人。兩個少年一拍即合,竟相約潛入問道宗腹地,在治空山外放出了涅盤光,要面見宗主、直陳冤情。
只可惜涅盤光放雖放了,宗主卻連面也沒露,非但沒露面,過了兩日竟被查出是魔種血脈,被勇健阿修羅王賜死了。
白岐、私生子二人也被捉拿,白岐突圍時受重傷而死,這私生子卻被沈夢河帶了回來。
沈月檀心中一動,原來大難那一日的沖天血光是這兩人所放的,算來倒也有點緣分。
白桑卻紅了眼圈,冷笑道:“只可惜大哥死得冤枉,若早知道那宗主是個魔種,又何必冒天大的危險去求助……反倒累得大哥丢了性命,又累得你被那狠毒的一家人關起來。那沈夢河看着和顏悅色,背地裏必定也不安好心,阿月,你千萬莫被他騙了!”
沈月檀兩手捧着饅頭,雞啄米般連連點頭,十足十地乖巧模樣,逗得白桑喜笑顏開,又摸了摸這小孩的腦袋。
沈月檀靜靜啃饅頭,心中條理漸漸理得分明。
什麽宗主魔血,不過是迷惑外界的謠言,沈月檀如今不在其位,早無心去計較,反倒是眼下這私生子的身世十分值得細細考量一番。
沈夢河一派和善面孔,又說得義正言辭、情真意切,許下種種承諾、說些甜言蜜語,若這殼子當真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必定會被他唬得信以為真。然而他瞞得過旁人,卻瞞不過曾經身為問道宗宗主的沈月檀。
修羅界衆生修煉,境界能增進至何處,全憑道種。所謂道種,深種于全身七大脈輪之內。若有一處脈輪生出道種,便是半步踏入道門,天賦越好,生了道種的脈輪越多。如沈月檀之父,七脈輪中生了五處道種,已是世間罕有的天才。沈雁州、沈月檀都只生了四處道種,也都已算得上宗門精銳,來日前途,不可限量。
而沈夢河卻只生了一處道種,且生于最緊要的心輪之中,貿然修煉,有性命之憂。四叔四嬸自他出生便憂心忡忡,想盡了辦法要為他多種一處道種。
外人不明內情,沈月檀卻是一清二楚的,他猶記得四叔曾尋到一種邪術,能奪他人道種為己所有,只是道種需來自同出一源的血親。因其太過陰毒邪惡,四叔再疼愛兒子,也不敢犧牲血親,是以只得棄之不用。
而眼下這從天而降的同父異母弟弟,只怕被沈夢河當做了天賜的珍寶。
沈月檀匆匆檢查過這軀殼,于心輪、海底輪各生一處道種,這二處相輔相成,若是修煉,則能事倍功半,資質在尋常百姓中算得上佳了。
只是如今年紀尚幼,道種不穩,還需養育數年才能穩固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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