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突變 (1)

糯糯一面訴說一面察言觀色, 先前不過兩三分揣測,見那小孩神色凄楚,便又有了六七分篤定。只是望着他慌張失措、泫然欲泣的眼神, 不由頓了頓, 到底不忍心再說重話, 只得道:“……不過是舉例罷了,雁宗主如今根基未穩, 各家不過動了心思, 仍在觀望。沈月檀, 你莫要放在心上。”

沈月檀深深皺眉,咬着牙道:“我、我何必要放在心上?他要聯姻也罷、結盟也罷,這些縱橫聯合的事……同我無關。”

糯糯見他仍在嘴硬,忍俊不禁又笑起來, 緩緩搖頭道:“既然小沈香師說與自己無關,那便是無關罷。你如今畢竟年幼,縱要成親也需再等兩年,這些事……不想也罷。雖然說到底也不過是……自欺欺人。”

沈月檀到底是壓抑了許久,如今難得被人窺破心思,一雙手藏在桌下絞了又絞, 終究是忍不住問道:“糯糯姑娘……或許只不過同李小姐青梅竹馬長大,誤将姊妹情誼當做了、當做了男女之情, 也未可知?”

糯糯兩眼一瞪,嗔道:“你是傻的不成?連這也分不清?”

沈月檀嗫嚅許久,終究垂頭喪氣道:“我分不清。”

糯糯便愈發笑得高深莫測,低下頭去, 湊近那小孩耳邊悄聲說了幾句,唬得那小孩面紅耳赤、張口結舌, 只跳起來怒道:“無恥!”

糯糯哼道:“若不是看在你我同盟的份上,我何必同你說這些?只不過你若要試也需得忍耐幾年,我看那雁宗主是個正人君子,你若貿然動手試探,叫他知道你心中邪念,只怕後果……哼哼,到時候可別怨我。”

她吓唬得起勁,那小孩也是一張臉又紅轉白,被這些堪稱驚世駭俗的消息唬得有些神思恍惚,一個談興正濃、一個六神無主,都有些入神。

然而突然間簾帳外傳來一聲轟然巨響,宛若撼山震岳,帶起的猛烈狂風将簾帳也被吹得傾斜。

初六猛跳起來,龇牙咧嘴往沖力襲來方向沖了兩步,喵喵叫了幾聲,抖抖肩胛骨,不料後背只微微顫抖少許,緩緩突出來一對不過拇指大小的漆黑肉翅。

那童子獸便有些傻眼,在原地團團轉了兩圈,索性毫不猶豫轉過身去,夾起尾巴躲在了沈月檀腳邊。

沈月檀同糯糯二人在驚變突起時就各自提防,如今随手将那小獸抄起來塞進懷中,糯糯已經招出一柄長劍握在手中,簡略叮囑道:“跟在我後面!”一面大步邁出營帳,厲聲喝道:“何人襲營?”

先前一派祥和的營地如今泰半傾毀,重兵把守的入口被炸出了一個巨大深坑,圍欄倒塌、防守全無。天際仍有如蝗的符紋彈迎面傾瀉,雖然規模小了許多,然而接連不斷、令人目不暇接,落在地上或是電光炸裂、或是烈火爆發,皆能傷人。

來來往往的竹林宗弟子偶有閃躲不及,被雷電、火焰灼傷者接連慘呼出聲,愈發顯得整個營地群龍無首、一派亂象。

守在營帳外的兩名青年弟子是李君的心腹,此刻各自支起了閃爍青光的盾牌,護着糯糯與沈月檀,一面沉聲應道:“事發突然,尚未見到元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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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月檀卻不顧遮掩,往側邊一閃,也不知使了什麽手法,竟輕輕巧巧将一枚符紋彈接在手中,又機警轉身跑了回來。

他這一出一進的行動一氣呵成,糯糯竟不及阻止,只怔怔望着沈月檀,訝然道:“你這小孩……當真出人意料。”

沈月檀卻充耳不聞,只出手來,卻原來手掌裏放着個黃褐色的土陶盤,也不知是什麽材質做成的,那粒符紋彈不過小指頭大小,如今安安分分待在盤中,全無爆炸的跡象。

糯糯也是個眼界不凡的,如今一見便恍然大悟道:“煉香師的淨味盤?竟能這樣用。”

沈月檀颔首道:“香道、藥道、器道互有相通,這符紋彈中含有幾味香料,我往淨味盤中注入道力,将其隔絕吸附,暫且止住了藥效爆發……”他解釋完畢,又細細看了眼那符紋彈,密布彈丸的符紋分外眼熟,他不禁挑了挑眉,期期艾艾道:“這……約莫是問道宗做的,一半符紋俱是出自我煉香居,另一半我卻不識得。”

糯糯蹲下||身,拉着那小孩的手也細細看過,語調愈發嚴峻道:“這倒巧了,另一半我識得,這是鐵城犁宗的。”

鐵城犁宗何時同問道宗關系親密至此,竟連攻城伐寨的兵器也一道合作了?沈月檀妄做了兩年宗主,竟分毫不知曉。沈月檀如今連生氣也不生了,只略略一颔首道:“為今之計……”

不等他開口說完,就聽見有人高聲喊道:“快請宗主出面主持大局!保護宗主!救出宗主!”

一列竹林宗人突然自炸毀的營門外現身,推開了正抵禦符紋彈的同門,目标明确地往正中大營裏沖去,為首者正是郎敬。有竹林宗靈藥輔助,那青年如今分毫不見受傷時的萎靡,生龍活虎地沖殺而來,随即與李君直系的部下戰作一團。

沈月檀小臉板得僵硬,望着眼前亂象正思忖如何應對,糯糯卻哼笑起來,道:“正愁要如何善後呢,他來得正好。”遂揚聲道:“大膽叛賊!竟敢擅闖主營行刺宗主。來人,快保護宗主!”

頓時李君這一方的嫡系也跟着吼道:“保護宗主!保護宗主!”

敵對雙方竟有同樣目标,難免令圍觀者有些嘀笑皆非,然而這些弟子漸漸殺紅了眼,糯糯這一方且戰且退,終于有人留意到了隐藏在搖搖欲墜的側營旁的沈月檀二人。

郎敬頓時兩眼一亮,大喝道:“羅奮、曹衡,速速抓住那小孩,有這籌碼在手,就能要挾沈雁州!”

混戰人群之中便竄出兩道身影,一個青年魁梧如鐵塔、膚色黝黑;另一個青年細瘦如竹竿、面皮發黃,二人皆是面目猙獰、飽含殺氣,一人提斧,一人執長||槍,朝沈月檀一行沖殺而來。

糯糯一把扯着沈月檀往後急急撤退,兩名護衛訓練有素,橫劍迎上,攔在那兩人面前,混戰做一團。金鐵争鳴、尖銳刺耳、火光四濺。

沈月檀被這一扯拽,道力頓時紊亂,那粒符紋彈随之滾落,掉出了淨味盤,半空便轟然爆炸,騰出熊熊烈火,将他衣角也燒焦了少許。沈月檀雖然不懼,卻也暗道可惜,問道宗與鐵城犁宗暗地裏勾結的證據就這麽毀于一旦。

這番争鬥時漫天符紋彈已經停了,竹林宗弟子傷亡慘重,在幾名年長弟子指揮下各自彙集、且戰且退,自然也将主營帳暴露了出來,郎敬顧不得照看其餘人,一馬當先往營帳之內沖進去。

糯糯正色道:“月檀,你躲好。我有緊要事做。”

沈月檀自然明白,她打的是将李朕之死嫁禍給郎敬的主意,一面感嘆這些女人一個個栽贓嫁禍的手段倒使得純熟,一面只點頭應道:“姑娘放心去。”

糯糯揚眉一笑,柔聲道:“好孩子。”一面已帶着幾名部下緊追郎敬身後,也沖進了營帳之內。

沈月檀到底幫不上忙,只得蹲在側營角落裏,又将初六放出來四處警惕,提防被人偷襲,一邊四處打量時,又見傾毀的營門外徐徐走近一列近百人手。

個個皆着月白深衣,仙姿飄逸,豐神俊朗,神色倨傲,都是勇健第一宗、鐵城犁宗的天之驕子。為首者正是宗主家的七小姐,葉鳳持等嫡系子弟衆星捧月般簇擁在其身後。

那小丫頭眼神睥睨,冷冷掃過混戰人群,下令道:“給我搜!”

鐵城犁宗衆弟子齊聲應是,便朝着各處營帳散開,中途若遇阻路,或是大開殺戒、或是三方混戰,竟是毫不留情。

沈月檀暗暗心驚,愈發小心将身形躲藏起來,一面絞盡腦汁想着手裏能用的手段,思來想去,不得已只得取出了貝葉經。

這名為六道之書的貝葉經如今雖然只讀得出兩頁,然而除卻六道并行的狂妄大論之外,倒也講述了一種召請神佛的法門,且以誦經為主,比他往日所習的更簡便易行,且不必過分依賴道力,連他如今淺薄一重天的境界也能施行。

只是一旦施行,便形同選定修行之道,往後要改弦易轍也十分為難了。

無怪乎沈氏先祖曾留遺訓:因果未至,修煉無門。更說得清楚:《大阿修羅五蘊五含經》傳于何人之手,與沈氏歷代子弟無關。

如今看來,沈月檀兩世都陰差陽錯,不能修習大五經,當真是同天下三經半點因果緣分也沒有。

事急從權,他也無暇再長籲短嘆,往半傾塌的營帳背後盤腿而坐,一手托着貝葉,一手伸進衣襟裏扯出佛牌,輕輕攥在掌中,而後低眉斂目,專心誦經。

他嗓音雖小,卻細密綿長,在一片兵刃相擊中若有似無,如溪流潺潺,如風回林梢。葉鳳持原本守在那位七小姐身後,卻突然似有所覺擡起頭,不動聲色朝沈月檀藏身處掃了一眼。

七小姐見他有所動,立時道:“莫非發現了什麽?”

葉鳳持仍是維持四處打量的姿勢,目光梭巡一圈,方才合目搖頭道:“并無異常。”

七小姐雖然略生狐疑,然而四處混戰,果然不見異常,只得就此作罷。

此時争鬥已近尾聲,竹林宗弟子死傷大半,陸陸續續有弟子回來禀報,均稱并未曾見到準提神花的蹤跡,令得七小姐眉頭皺得愈發深,暗自沉吟道:“莫非情報錯了?”繼而冷笑道:“那賤婢竟敢騙我!也罷,将剩餘人全殺了!”

葉鳳持細長劍眉微微皺起,沉聲道:“七小姐……”

不料他半個字未出口,七小姐便厲聲喝道:“住口!你仗着是我師兄,一路上頤指氣使、指手畫腳,幹涉我多少事!如今無非是想說什麽十大宗門同氣連枝、宜守望相助,切不可濫造殺戮之類老生常談。”

葉鳳持嘆道:“小姐明事理。”

七小姐冷笑道:“愚不可及,區區一個竹林宗,忝居十大宗門之末,不過是有名無實的廢物。今日我不過滅他一個營地,改日連根拔除,正好為旁的宗門騰出空位。”

葉鳳持道:“小姐請慎言,十大宗門之名號排位,唯吾王勇健有權定奪,他人置喙,只怕……”

七小姐冷啧一聲,只道:“葉鳳持,你這膽小怯懦的性子,如何當得起我鐵城犁宗首徒之名?不如回去之後我禀明爹爹,将這首徒的空位也騰出來。罷了罷了,來人——”

她話音未落,葉鳳持卻倏然邁步出列,走到鐵城犁宗衆弟子面前站定。他未曾取劍,只兩手握着念珠橫于胸前,原本就如冰雪霜白的面容愈發瑩白,肅容道:“如此就容葉鳳持得罪了,諸位同門,莫再多造殺戮,既然尋不到準提神花,便即刻退去。”

七小姐氣得臉色鐵青,尖聲道:“葉鳳持!你要叛宗不成?”

葉鳳持道:“絕無此意,葉鳳持一言一行,皆為宗門前程、名譽着想,不敢有分毫二心。”

七小姐身後幾名弟子卻各自手握兵器,上前一步紛紛勸道:“大師兄,七小姐的話就如宗主親臨,大師兄切莫一時沖動自毀前程。”

葉鳳持面色冷冷淡淡,連眉梢也分毫未動,只道:“我葉鳳持入道十六年,一心求的是窺天道、悟至理、救蒼生,而不是一味言聽計從、不分對錯。”

七小姐皓腕一翻,也取出了常用的兵器,乃是一柄鮮紅如火的六角降魔杵,兩頭鋒刃形似烈火騰騰燒灼,隐約有熱氣鋪面,竟是一件上好的寶物,只是她語調森然,分外陰冷,怒道:“葉鳳持,我要殺了你!”

葉鳳持卻道:“不敢當,七小姐。我葉鳳持尚有大道未悟、大功未成,斷斷死不得。”

七小姐厲聲道:“不想死就給我滾!”

葉鳳持又道:“我葉鳳持豈能坐視惡行、見死不救,也斷斷滾不得。”

當真是刻板無趣、油鹽不進,竟如巨岩一般悍然不動。

七小姐怒極反笑,下令道:“好,諸位同門如今親眼見着了,葉鳳持桀骜犯上、叛離宗門,這就将其斬殺,肅清我宗門餘孽!”

衆位弟子齊聲應是,各施手段擊殺而來。

為首的是個圓臉的青年弟子,手中一柄短刀銀光潋滟,竟同葉鳳持所用的長劍有幾分相似,葉鳳持望着他當先沖來,冰冷面容終于有所觸動,低聲道:“師弟,連你也……?”

那青年亦低聲應道:“師兄,你這是何苦?我也……迫不得已。”

随即揚聲道:“叛徒!納命來!”

短刀頓時揚起一片凜冽閃爍的銀色寒霜。

葉鳳持只橫過念珠輕輕一掃,寒霜消融無蹤,然而緊随其後更多弟子也一起殺來,這幾個鐵城犁弟子竟也不顧周圍,兀自內鬥得熱鬧非凡。

七小姐冷眼旁觀,眼見得數人圍攻下、個個施展殺招,葉鳳持卻仍是心懷仁念,不忍對同門下殺手,只以念珠對敵,難免處處掣肘,終于露出破綻。

七小姐立時祭出降魔杵,頓時一條赤紅火龍在半空劃出圓圈,朝葉鳳持咆哮沖去。

葉鳳持避無可避,硬生生挨了一下,左邊肩頭頓時燒得凹陷一塊,深可見骨,創口卻焦黑如碳,不見流血。

他踉跄兩步,一圈念珠繞住了當頭劈下的樸刀,倉促下卻避不開第二擊,被第二人的利劍貫穿側腹。

好在以七小姐的修為,不能将這降魔杵操縱自如,否則自那青年當胸穿過、亦或只取頭顱,使得脈輪破裂,葉鳳持便再無反擊之力。

如今固然看似受了重創,卻俱在無關緊要的部位,葉鳳持為求自保,只得松開念珠,握住腰間的劍柄。然而心中卻難免悲痛——他不過力勸同門切勿濫殺無辜,然而若要行心中正道,竟要以戕害同門為代價不成?

長劍将拔未拔之際,突然間一聲擂鼓響徹天地。

浩浩然如天地正氣,堂皇然如至尊降臨,那一聲鼓鳴遼闊渾厚,叫聞者膽戰心驚。

在場弟子無論敵我,竟不約而同停止了争鬥,個個睜大了眼往四周看去,企圖尋到那鼓鳴的出處。

突兀間又是一聲砰響,如神龍鳴澗、如虎嘯山林,震懾人心。在場諸人心神顫動,敬畏感油然而生,修為弱者不由自主手指一松,連武器也落在地上。

只見主營帳側面傾毀倒塌的側營邊徐徐浮起了金色輝光,凝結成相。一圈金色圓鼓,中央所坐人形眉心長出獨角,生了四只手臂。

那金色人形的形貌端莊神聖,其中兩臂則各自朝一方伸展,輕輕敲擊鼓面。

一擊驚天、二擊動地、三擊魂消魄散。

不知什麽人驚呼出聲,顫聲道:“是……是巡查使!為何會有食香之神緊那羅王……法、法相降臨?”

仿佛為印證那人所言一般,那金色人形伸出第三、第四條手臂,卻并非去敲擊鼓面,而是兩手結印,符印高深莫測、繁複難辨,指側金光如波浪層層擴散,無聲無息往四面八方蔓延開去。

所過之處,皆為天人領土,身處其間者,莫不拜服。

是以無論竹林宗、問道宗亦或鐵城犁宗上下弟子,盡皆棄了武器,頂禮膜拜。連那眼高于頂、傲慢狂妄的七小姐也肅容斂目,面露虔誠,兩手合十走出人群,遙遙對那金色法相行禮,恭敬道:“弟子修羅界勇健阿修羅王座下、鐵城犁宗宗主第七女,唐七娘敬拜巡查使。緊那羅王殿下法相降臨,弟子不勝欣喜,特來迎接……”

她正謙恭行禮,那金光湛然的法相後頭卻緩緩走出了一個人來,身量不過是個孩童,嬌小瘦弱,卻自有一份沉着冷靜的氣度,對比各人或慌亂或驚喜的神色,這小孩面上則無喜無悲、鎮定自若地立在了尊貴無比的巡查使法相身旁。

這位置等同此人地位與緊那羅王平等,往日裏只有四位阿修羅王有與之并列的尊貴資格,如今這小孩未免太過狂妄了。

七小姐臉色陡然鐵青,若非顧忌着那金色法相,只怕當場就要翻臉。此刻也只得按捺怒火,強笑道:“沈月檀,你這小孩真不懂事,快些過來,莫要觸怒了王上。”

沈月檀冷冷掃她一眼,連半點笑容也欠奉,一張小臉上竟顯出了幾分威嚴氣度來。只冷聲道:“爾等均為勇健王座下同盟,不思聯縱,反興內讧;不禦魔獸于外,反殲手足于內。上不能敬阿修羅王意志,下不堪為同僚表率,仁善不足、德行有虧,論罪當入地獄界受苦。念在諸人皆初犯,不予追究,這就盡數退出營地,如若不然,就地誅殺。”

那受了郎敬指使,企圖捉拿沈月檀的羅奮、曹衡二人心中有愧,又離得距法相最近,原先跪在地上渾身顫抖,如今聽沈月檀一句頓時如蒙大赦,忙合十行禮,顫聲道:“弟子知錯,謝巡查使寬宏大量!”

随即頭也不回地撤走了,倉惶之餘,連武器也遺落在原地。

有了這二人起頭,便陸陸續續有人紛紛行禮謝罪,撤離營地。

不過半盞茶功夫,原先混戰的營地中就走了大半人,就連重傷倒地的衆弟子沐浴食香之神法相之光,也痊愈了大半,或是由同門攙扶着撤回營帳中救治,或是倉惶逃走,不一而足。

唯獨七小姐仍立在原地,核心弟子約莫三四十人依舊簇擁其身後,那丫頭自然是不甘心的。迎接巡查使何其榮耀,為巡查使傳話者即為先知,身份卓然不同,為何偏偏這等好事,竟當着她的面,落在了旁人身上。

此人先奪她夏叔叔的龍髓,她委實不忿,繼而強行奪走,然而也不知葉鳳持犯了什麽病,竟軟硬兼施迫她交了出來。這也罷了,不過是問道宗一介不受重視的煉香弟子,改日尋個借口找他晦氣,也不是難事。

然而如今這小子竟撞了大運,被巡查使選中傳話,這若是回了問道宗,地位只怕水漲船高,愈發礙眼了。

新仇舊恨堆疊,七小姐一念至此,不覺動了殺機。

然而她心念才轉,隐隐擴散四周的金色波紋突然一變,分明無形無質,卻驟然如千軍重擔當頭壓下,令她身軀一顫,竟被壓得膝頭着地,當場跪了下來,臉色頓時慘白如紙。

周圍弟子壓抑驚呼,竟不敢上前營救,只有幾個忠心耿耿的貼身侍衛低頭下去,恭敬叩拜,懇求道:“豆蔻少女修行不易,懇請巡查使網開一面!”

那小孩轉頭看去,唇邊兀然浮起一絲冷笑,時至此刻,他才重又找回了些許往日大權在握、生殺予奪的篤定感與滿足感來。冷聲道:“緊那羅王座前也敢妄動殺念,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那金色法相收回擊鼓的一只手,金光萦繞中,攤開的手掌裏赫然放着一枚寶塔狀的濃綠香錠,無火而燃,騰起絲絲縷縷的煙氣。那煙氣綠得發黑,升騰至尺餘高便突然沒了蹤影。

反倒是那少女身周憑空浮現出了深綠煙氣,香氣濃烈催人欲嘔,竟如條條扭動身軀的毒蛇,彎彎繞繞鑽進了七小姐衣衫之內,滲進肌膚之中。

那少女一聲悲鳴,匍匐在地不住顫抖,驚恐睜大了一雙眼,望着白皙的雙手在目視之下長出條條猶若青筋凸起的濃綠,邊緣滲透泛開,最終将整只手都染成了醜惡綠色。實則這香氣滲入時不痛不癢,亦不傷人,不過是叫肌膚化作綠色,一日之後便消退,并無任何後遺症。

只是旁人不知曉,看在眼裏便愈發可怖,更何況這丫頭原本就在最愛美的年紀,眼睜睜看着自己冰肌雪膚變成如泥沼魔蟾一般醜陋不堪,只覺毛骨悚然、神魂欲裂,竟當場昏厥了過去。

周圍弟子不知這其中深淺,愈發悲憤交加,更生出幾分駭然,又聽那小孩道:“如今不過小懲大誡,願七小姐往後收斂輕狂、循規蹈矩,莫再給世家子弟抹黑。就此退下吧。”

香錠燃盡,綠煙散去,便有人大膽上前,将七小姐抱起來,探她脈搏鼻息,果然并無受傷的症狀,遂放下心來,一行人行了禮就要退下,沈月檀又道:“且慢,巡查使有命,要葉鳳持留下。”

鐵城犁宗衆弟子神色複雜,卻無人做聲,俱都行過禮,急匆匆退出了營地。

葉鳳持原本盤坐在地,全力調息修複傷勢,有食香之神結界加持,他肩頭被降魔杵所傷處已然痊愈了七八成,是以聞言輕輕站起身來,行禮道:“弟子葉鳳持,但憑巡查使差遣。”

那金色法相卻再無動作,邊緣輪廓散逸金光,逐漸化為烏有。

反倒是那小孩臉色愈發雪白,輕聲道:“葉大哥,你要救我。”

葉鳳持何等機警,眼見此情此景,便猜到了八|九分,見那小孩身形搖搖欲墜,忙上前兩步,将他接住,打橫抱了起來,只沉聲道:“好。”

沈月檀道力透支,如今七脈輪幾近枯竭,連動動手指也如挪動萬斤巨石,他一點點擡起手指,吃力抓着那青年衣襟,氣若游絲道:“葉大哥……莫讓任何人近我身……”

葉鳳持仍是簡單應道:“好。”

不過只一個字,卻遠勝千萬句承諾,沈月檀只覺心中一寬,側頭沉沉昏睡過去。

童子獸這才竄出來,一面小聲哼叫,一面在葉鳳持腳邊繞來繞去,只目不轉睛望着他懷中的小孩。葉鳳持一時間也不知如何處置,只得道:“你……莫非也在擔憂沈月檀?”

童子獸聽聞沈月檀之名,頓時漆黑尾巴豎得老高,尖梢搖晃不休,好似應承一般,葉鳳持只得道:“不必擔憂……我既然答應了,自然護他周全到底。”

他話音才落,竹林宗主營帳裏又傳來騷動聲,才僥幸逃出生天的竹林宗弟子又再度混亂起來。

葉鳳持不知前因後果,只略一沉思,便轉過身去,才要撤離原地,就被兩名竹林宗侍衛阻攔,連聲道:“葉公子留步,這位小少爺是敝宗貴客,若是照料不周出了差池,我等萬死難辭其咎。”

葉鳳持道:“若是如此,叫你們主事人來說話。”

一名侍衛急忙折身去尋人,然而主營帳中正因宗主被刺亂作一團,一時間竟無人前來接應。

葉鳳持卻也不着急,只安安靜靜站在原地,長發垂順,月白深衣随着夜風一陣輕擺。雖然肩頭的衣衫焦黑破損,仍無損他端嚴肅靜的氣勢,竟令得周圍竹林宗弟子來來去去,唯獨不敢靠近。

又候了半柱香,營帳那頭才轟然響起争鬥聲,幾道人影沖開簾帳,為首的正是一身粉裙的糯糯,李君一系弟子緊緊護在她身周,另外幾人緊追其後,為首的卻是兩個中年男子。其中一個戴通天冠、蓄長須的男子喝道:“妖女站住!你謀害宗主,如今竟敢逃?”

糯糯果真站住了,反手就往身後地面狠狠劈下一劍,劍氣過處,揚起一片地皮和零碎草葉,随即冷哼道:“陳長老慎言,婢子雖然地位卑微,到底也是小姐貼身的侍女,打狗也看主人面,豈容陳長老無憑無據、任意污蔑。”

那男子一張面皮漲得通紅青紫,怒道:“郎敬他對宗主忠心耿耿,豈是弑主之人!倒是李君,素來對宗主怨言深重,多半是受了她指使……”

糯糯噗嗤一笑,“喲,這是狗急跳牆,胡亂攀咬上了?是了,陳長老是郎敬的舅舅,還不知道郎敬是受誰指使呢,自然先推個幹淨。”

那男子愈發氣得嘴唇顫抖,連手中的拂塵也險些折為兩段,怒道:“你、你血口噴人!若不是你做的,你逃什麽?”

糯糯正色道:“婢子身負重任,眼下有緊要事處置,各位長老偏生糾纏不休,也不知安的什麽心?只好不奉陪了。”

話音才落,又轉過身去,大步朝葉鳳持走近,笑吟吟施禮道:“勞葉公子久候,罪過罪過。這位小少爺就交托給我,必不叫他再打擾。”

葉鳳持卻道:“我答應了他,護着他不讓任何人靠近,如今也只為同你說一聲罷了,這位姑娘倒不必操心。”

糯糯愁容滿面道:“可這位小少爺是沈雁州宗主交托給我們小姐的,若是葉公子帶走了,宗主問罪下來……”

葉鳳持才略略皺眉,那邊廂幾個長老管事已經緊追上前,怒道:“什麽人幹涉我竹林宗內務?”

糯糯眨眨眼,轉過頭笑道:“各位長老來得巧,這位是鐵城犁宗年青一代的首席大弟子,葉鳳持葉公子。”

她遂當起了中間人,挨個為衆人介紹:這位是陳長老、這位是劉長老、這位是張長老等等,不一而足。先前劍拔弩張的氣勢,便又有些緩解。衆人只知道巡查使法相降臨,因見不慣同門相殘,故将入侵營地的鐵城犁宗驅逐出去,然而為何大弟子偏偏留了下來,便愈發令人難解了。

葉鳳持常年見慣了這等場合,波瀾不驚,只道:“我不知就裏,不敢随意置喙,然而諸位貌似群龍無首,不如等主事之人現身主持大局時,再做決斷,總好過如今僵持。不知各位長老意下如何?”

諸位長老彼此牽制,僵持不下,是以只得彼此面面相觑幾眼,無奈應下了。

随後糯糯亦笑道:“我家小姐同雁宗主過些時候就回來了,這小少爺是雁宗主的人,不如葉公子也一道在營中等候?”

葉鳳持道:“他不是雁宗主的人,他隸屬問道宗、煉香居門下,是香大師的親傳弟子。不過此計可行,就叨擾姑娘了。”

竟答得刻板呆滞,毫無半絲情趣。糯糯也不同他争辯,只命屬下重新搭建了帳篷,安置二人。

那葉鳳持言出必行,做到了極致,将昏睡的小孩放入營帳軟榻中,自己則坐在一旁,寸步不離守着。有人送茶水餐果,也是半點不沾,只一心警惕照看,半點不分心。

待天明時分,沈雁州同李君一行人抵達了營地,糯糯便将營中發生的大小事宜一一細說分明。

提及鐵城犁宗的七小姐放肆屠殺竹林宗弟子之事,夏祯便沉了臉,皺眉道:“這丫頭,往日裏縱然使些小性子,然而素來心地善良,連花鳥也不忍傷害,怎會說取人性命就取人性命?也不知這些時日裏不見,受了什麽宵小蠱惑。”

李君欲言又止,最終只是轉過頭去不做聲,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位宗主千金行事狠辣張狂,她早有所耳聞,只是這位夏左護法一葉障目,不肯置信罷了。

糯糯又往下說,便又提及了緊那羅王法相降臨一事,這次連程空也擡起眉來,細細問過後,難得沉吟不語。

沈雁州便問道:“他人在何處?”

糯糯遲疑道:“如今在營中安歇,我叫人為雁宗主領路。只是……葉鳳持公子在守着他,不讓任何人近身。婢子請了醫師想要為小沈香師查查身體,也被他擋住了。”

沈雁州失笑道:“這呆子,倒是認真得有些迂腐。帶路,我去瞧瞧。”

便有兩名侍從聽從吩咐上前,為沈雁州引路。

沈雁州進了營帳時,就見葉鳳持端坐在床榻側邊的椅子上,波瀾不驚地看着他進來,床榻中安睡着沈月檀,容色沉靜、氣息平和,看來并無大礙。

沈雁州便放下心來,只笑道:“我家這小孩多虧葉公子照料。”

葉鳳持仍是語調清冷淡然道:“不過受人之托。”

他才要上前,葉鳳持突然反轉劍鞘,橫在他胸前。

沈雁州愕然道:“葉鳳持,你做什麽?”

葉鳳持連聲音也不曾變一變,又重複應道:“不過受人之托。”

沈雁州不禁失笑道:“你怕我傷他不成?”

葉鳳持道:“沈月檀于危難之際求助于我,莫讓任何人近身。我既然應承了,縱使他父母再世,我也不容其近身。”

沈雁州笑容漸漸散去,又問道:“連我也不成?”

葉鳳持道:“不成。”

沈雁州一指趴在床榻角落,靠着沈月檀腳邊睡得人事不省的童子獸,“為何它就可以?”

葉鳳持道:“它不是人,靠近亦無妨。”

沈雁州又大笑起來,搖頭嘆氣道:“罷了,那我就看一眼。”

葉鳳持道:“好,你看。”

仍是寸步不離,只盯着沈雁州的舉止。

沈雁州便隔着數尺距離不動,凝目打量那小孩,又問道:“月檀可曾受傷?”

葉鳳持道:“不曾。”

他見沈雁州當真關切,不似作僞,難免心中恻隐,遲疑些許時候,又道:“強以微末境界施展高階術法,雖無兇險,卻耗損迫巨,只怕往後也要長時期将養,不可再傷脈輪,否則……唯恐道種破裂,得不償失。”

沈雁州沉吟道:“素聞九重香能召請食香之神下界,莫非這小子陰差陽錯,煉出了九重香?”

葉鳳持道:“我不曾見到九重香。”

實則九重香若是點燃,百香萦繞、天花亂墜,待食香之神離去後,亦會殘留滿地伽羅花,如今營中清淨,連花瓣也不曾留下一絲半分,自然不是九重香的效力。

只怕這小孩又有了什麽奇遇。

他又問道:“葉公子可曾見到月檀用了什麽法子召請巡查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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