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鐘情
數年未見, 如今乍逢故人, 白桑只覺恍如隔世, 怔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察覺了其中差異。
這少女看年紀不過十六上下,比綠腰生得更纖細些、個頭更嬌小些,且此時被利刃相脅,滿眼藏不住的驚恐, 瘦削肩頭微微顫抖。
綠腰卻從不曾流露過如此驚懼神色,無論何時, 縱使被沈大小姐欺淩斥責時惶恐不安也罷、咋聞白岐大哥死訊時悲痛欲絕也罷, 總是鎮定多過情緒起伏。而這兩位少女除卻容顏近似外,最相似之處則是眼神深處始終堅守一絲倔強不屈。
白桑定了定神, 便聽見阿蘭若堂的武士喝道:“少宗主駕前豈容造次, 何方子弟,報上名來!”
那少女小聲應道:“小女蘇回向……是、是問道宗外門弟子, 并非有意冒犯禦座, 請……少宗主開恩。”
那阿蘭若堂的武士皺眉道:“少宗主身子弱,最忌驚擾, 任你有意無意, 豈能随意開恩。将她拿下,帶回阿蘭若堂再做處置。”
阿蘭若堂是何等酷烈的刑場?問道宗內外都以地獄相稱,談及莫不色變, 那少女聞言, 頓時臉色一片煞白。
蘇姓在問道宗是僅次于沈氏的大姓, 同沈氏一脈多有聯姻,關系密切,亦是大族,綠腰便姓蘇,不過入沈府伺候,奉了身契便是沈府家奴,原先的姓氏自然被摒棄了。
這少女亦姓蘇,卻身處外門,想來同綠腰一樣也是不起眼的旁支,容貌又相似,說不得二人當真有親緣關系。白桑心中一動,熱血上頭,便跨出人群,急忙叫道:“且……且慢!”
那武士這才看過來,微微眯眼道:“原來是沈四長老府上的家仆,不知有何貴幹?”
白桑聽他語調轉冷,心知不妙,這才定睛細細看去,這才認出這位阿蘭若堂的精銳武士正是當初與香大師随行的兩位之一龍劍。彼時随行的一男一女,那位女子趙秀不幸罹難,龍劍則身負重傷,狼狽撤回問道宗,雖然此事乃是意外遇險,與人無幹,然而龍劍似乎對趙秀另有情愫,如今看來,他許是遷怒當初同行的衆人許久了。
白桑暗暗叫苦,卻仍是硬着頭皮擋在那名喚蘇回向的少女面前,恭聲道:“原來是龍大人,恕小的眼拙,還不曾代我家少爺謝過龍大人當年回護恩師的恩情。”
龍劍冷道:“龍某分內事,不敢當。不過此人與你什麽關系,值得你與我阿蘭若堂頂撞?”
白桑後背一涼,然而騎虎難下,只得道:“還請龍大人恕小人冒昧相求,小人與這丫頭不過數面之緣,只是她年紀尚幼、又身世孤苦,如今不慎闖了禍,還求少宗主開恩,饒了她這次。”
龍劍尚未開口,就聽軟轎裏傳來個清朗少年的聲音,說道:“少宗主有令,叫那二人過來說話。”
龍劍臉色微微一沉,卻不敢有所違抗,只得暗自哼了一聲道:“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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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将那二人引到了軟轎旁,衆人嚴陣以待,只需此二人稍有異動,便要誅殺于當場。
便有個溫潤如玉的聲音自轎中響起,說道:“擡起頭來。”
蘇回向言聽計從,微微仰起頭,見刺繡精美的青金色軟簾撩了起來,露出懶洋洋斜倚轎中軟榻上的青年男子來。
那男子容顏俊美端雅,長發束得規整,一身雲白嵌金紋的深衣,雖然掩不住眼底青痕、滿面病容,卻仍是儀容出衆、笑靥和煦,一雙眼仿若秋水潋滟,顧盼之際,仿佛映照天地風光。那少女何曾見過這等人物,一時間竟看得有些發癡。
這男子自然就是沈提,他往日韬光隐晦、無人問津不曾怨怼,如今出行興師動衆、被衆人環視亦不曾煩擾。無論何種境遇,皆淡定如初,将寵辱不驚做到了極致。
這少女許是驚吓得過了,兩眼直勾勾瞪着沈提,頗為露骨,只顧怔然發癡,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沈提半點也不将那少女幾近冒犯的視線看在眼裏,和顏悅色同白桑說了幾句,得知沈月檀也抵達外山門後,便笑道:“前幾日才說要請他喝茶,可惜我受家父囑托照看武鬥會之事,一直脫不開身。今日倒是巧遇,擇日不如撞日,若你家少爺正事了結得早,不如請他前來一敘。”
白桑自然滿口應承:“待小人見了月檀少爺,一定為少宗主轉告。”
沈提笑笑,這才看向那始終規規矩矩跪着的少女,視線便落在她手裏捧着的嫩黃幼鳥身上,若有所思道:“這是……提靈鳥幼崽?”
提靈鳥是修羅界吉祥鳥,幼年時羽色嫩黃,成年後便通體金黃,足有一人大小,喙如彎鈎,爪似鐵鑄,嗜食毒蟲,又兼性情溫和親善,是修羅衆生最喜愛的靈寵。只是提靈鳥野生群居得多,凡人飼養不易,常于幼崽時便夭折,這一只幼崽也是楚楚可憐,搖搖欲墜,只恐難以為繼。
故而若真是愛重提靈之人,便護它愛它,将其放歸山林,而斷不會做出如這少女當下的行徑。
蘇回向聽他詢問,聳然一驚,忙道:“禀少宗主,這正是提靈幼崽,是小人前幾日無意中撿到的,它無父無母、無依無靠,是以小人暫且收留它幾日。一尋到提靈鳥群,就将它送歸,萬不敢為一己之私,傷害提靈性命。”
沈提微微一笑,道:“反應機敏,蘇回向,你很好。”
蘇回向受了誇獎,臉色緋紅,低頭嗫嚅:“不、不敢……”
沈提又道:“你心懷仁善,寬厚以待,雖同蘇綠腰有血緣之親,卻同那叛徒有天壤之別。我問道宗并非蠻橫無理的魔族,她謀害我沈氏宗親,自然罪不可恕,卻也不會遷怒旁人。蘇回向,你放心就是。”
蘇回向委實受那出了五服的遠親蘇綠腰牽連甚多,一則她相貌與蘇綠腰多有相似,二則她也同蘇綠腰一般無親無故,是以要讨好沈氏的小人、恨綠腰牽連親族的族人、亦或痛惜沈落蕊橫遭不測的弟子,任誰也能拿捏她一番,令她這些年受盡了磋磨。
如今尊貴公子只需一句話,便如天籁綸音,解救她于水火之中。
他口中雖說“蘇回向你放心”,實則是敲山震虎,在警告那故意扔棄幼鳥、迫使少女不得不挺身而出攔路,以致得罪權貴、惹禍上身。
那少女止不住滾滾落淚,俯下身去哽聲道:“蘇回向……謝少宗主。”
沈月檀就默然立在圍觀人群中,聽身邊人低聲議論,都是誇贊得多、譏诮得少。無非是贊頌少宗主仁厚慈善,連一介家仆落難,也要施以援手。
也不知什麽人卻低聲道:“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就将這不起眼的小丫頭受欺淩的來龍去脈查得清清楚楚,足見少宗主不簡單。”
沈月檀深以為然。
沈提仁厚慈善,有月宗主當年風範,然而他既有寬恕之心,又有鐵血手腕,衆望所歸、門徒服膺,方才不至被人将良善視寬厚作軟弱可欺。比起當年的沈月檀來,自然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才是,鎮守一方的大宗門繼承人應有的氣象。
他正想得出神,已被沈提的下屬發現了行蹤,客客氣氣請上了軟轎。
一場小小風波,便因此消弭于無形,那軟轎接了客人,垂下簾幕,再度往前行進,只将蘇回向與白桑留在了後頭。
待少宗主的儀仗離得遠了,人群也漸漸彙集到街中,恢複了先前熙來攘往的繁榮氣象。
白桑忙将兀自呆愣的少女拉起來,退到街邊屋檐下,柔聲道:“總算有驚無險,你快些回去罷。”
蘇回向仰頭看向白桑,眨了眨眼,小聲道:“多謝這位大哥……那位公子是……?”
白桑并無未多想,只回道:“那是我家小公子,是少宗主的堂弟。”
蘇回向緩緩點了點頭,陷入若有所思當中。
沈月檀連那少女面容都未曾看清楚,被侍從邀請時,壓下心中苦澀,露出欣然笑容前去與沈提見面,“少宗主,當真巧遇。”
沈提輕聲笑了笑,蒼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拍了拍身側軟榻,示意沈月檀坐近些,“外山門雖然常有人售賣珍稀藥草,然而龍蛇混雜,你膽子倒大,也不帶護衛就跑來了。”
沈月檀便依言坐近了些,才回道:“少宗主放心,外山門固然三教九流彙聚,好在有問道宗弟子坐鎮,巡查嚴明、監管公正,自然不會出事。說來也是少宗主治理得好。”
沈提笑道:“我哪來什麽功勞?不過是沿用青宗主的舊例,安享前人餘蔭罷了。”
沈月檀聽人提及先父,心中酸澀微暖,只道:“青宗主英明。”
沈提卻只略略颔首,應了句“正是如此”,神色暧昧高深,令人捉摸不透。沈月檀到底也心中有鬼,不敢多問。
軟轎默無聲息前行,終于抵達了十絕關外一座氣勢恢宏的高樓。此地就是掌管十絕關、接待闖關者的三思樓。
這樓名叫得分外淺白,也是對闖關者直言相勸,三思而後行,勿要一味貪圖前程、以至丢了性命。
此時樓前等候者彙聚成人山人海,耐心等候關卡開啓。十絕關可容納千人闖關,若有人出關,方可放人入內,因此前前後後絡繹不絕。
沈月檀雖有耳聞,這卻是第一次見識,不由好奇多看了幾眼,方才放下簾幕,軟轎自長久不曾開啓的正門堂堂進了三思樓。
開闊肅穆的大殿外,沈提由侍從攙扶,邁步下了軟轎。一名矮胖的中年執事上前深施一禮,恭聲道:“勞煩少宗主大駕光臨,卑職不勝惶恐。”
沈提笑道:“分內之事,談何惶恐。”
沈月檀也跟着下了轎,心道大少爺前來巡查,非要拖着他一道有什麽用意?他記挂今日尋香所得,一心快些回去處置後續,便遲疑道:“少宗主,我……”
沈提卻道:“我不過例行公事走一趟,月檀,随我去坐下說話。”
沈月檀見他有話要說,只得應了是,跟随一行人往事先布置好的內室走去。
那中年執事見狀愈發和顏悅色,引領衆人前行,中途卻有個侍從急匆匆趕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那執事也是臉色遽變,失聲道:“當真?”
随即定了定神,仍是先伺候少宗主進了內室,安坐下來,方才道:“少宗主,适才下屬禀報,有人闖入了第九關。”
他語調亦有些顫抖,“六十年不曾見過人闖九關了……想不到卑職有生之年,能有幸再目睹卓絕天才問世。”
沈提服過藥,這才略略颔首道:“很好,姑且拭目以待。是什麽人?”
中年執事便露出鄭重之色道:“禀少宗主,此人大有來頭,是鐵城犁宗昔日的首席大弟子葉鳳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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