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争執

話音才落, 一陣勁風襲來,血濺三尺。

沈月檀眼睜睜瞧着一具無頭屍身又接着跑了幾步, 快到觸手可及時才在面前倒下。

另一人則慘呼出聲, 左肩連手臂被削下, 痛得在地上蜷縮一團, 呻|吟哀求:“師兄……救……”

葉鳳持這才現身, 右手長劍的銀色劍刃沾滿血肉,右手的砗磲念珠數量減少了約莫兩成,剩餘的珠子裏嫣紅點點,仿佛也是被血染紅了一般。

他瞧也不瞧那呼痛的善律派弟子,只對沈月檀道:“小侯去追毒龍了。”

沈月檀才要開口, 腳踝突然一緊,被那善律派弟子死死抓住,氣若游絲仍是連連呼救,沈月檀急忙掙開,往一旁走遠了幾步。

葉鳳持皺眉道:“阿月, 你警惕性未免差了些,這般輕易就被人近了身。”

他緩緩走上前,尚未有所動作, 沈月檀突然喝道:“住手!葉兄,你究竟在做什麽?”

話音才起,他手中就出現了一條通體漆黑的長鞭。

葉鳳持卻只搖了搖頭道:“阿月, 單論武力, 你擋不住我一擊。為何要攔我?這是最後一個了。”

那青年弟子奄奄一息, 卻仍在地上蟲子一樣蠕動,手指在石頭地上摩擦出血,也奮力要逃離葉鳳持,看上去凄慘至極。

沈月檀有心去救,卻怕一個疏忽葉鳳持就上前補刀,只得緊盯着他,兩手扯緊了長鞭,一步步擋在那青年與葉鳳持之間,“最後一個?葉兄你莫非……殺光了善律派人?”

葉鳳持又搖頭:“有些逃得快,追之不及,往後一一尋訪,頗為費事。”

竟露出十分煩惱的模樣。

沈月檀不知前因後果,只覺荒謬:“豢養魔獸,善律派絕非主謀,這不過是些棋子罷了……殺再多又有何益?徒造殺孽,葉兄為何想不開?”

葉鳳持道:“我自然有理由,阿月,你先讓開。”

沈月檀道:“你不說清楚,我就不讓!”

葉鳳持只得道:“你攔不住我。”

沈月檀冷笑道:“單論武力,我絕非一合之敵,然而葉兄莫要忘了,我乃華承大師的親傳弟子。香道手段詭谲莫測,葉兄當真想試試?”

葉鳳持卻垂目嘆道:“我不怕香道莫測,只怕我實力太弱,不慎傷了你。”

沈月檀不由勃然大怒:“葉鳳持!你未免太看不起人!”

葉鳳持愈發露出茫然神色:“阿月……為什麽生氣?”

他頓了頓,遲疑道:“阿月……為了這只剩半條命的陌生人,生我的氣?”

沈月檀怒道:“一派胡言!我攔的是你濫殺無辜,與他人何幹!”

他深吸口氣靜了靜心神,才要再勸,身後卻傳來侯赟歡喜喊聲,喚道:“月大哥!喲這有個活口!”

随後一聲清脆咔擦聲,沈月檀轉過身時,見那名善律派弟子頭歪到了肩膀上,頸骨折斷,氣絕身亡,十分地幹脆利落。

侯赟正立在一旁,戴着藥王經手套,笑嘻嘻捏着手指關節,“你們當真粗心,竟留着敵人在身後,也不怕偷襲。還好我趕來得及時。”

說完兩眼眨啊眨,只差将“還不多誇贊小爺幾句”寫在額頭上。

沈月檀只覺默然無語,絞盡腦汁才說道:“還是小侯顧慮得周全……毒龍呢?”

侯赟回過神,忙往來處跑去,一面解釋道:“我瞧見你,一時高興松了手……”

這小猴兒一陣風似的跳過幾塊岩石跑得沒了影,旋即又拖着個巨物,卷着一路飛沙走石地跑回來。他單手拽着那龐然大物的尾巴,轟然往面前一扔,再騰起一人高的沙塵,“二貴哥哥重傷了它,這厮逃得快,二貴哥哥要剿滅魔道,我便去追它了。魔道還剩多少?我們早些了事早些回去罷……”

那魔龍猶如一座肉山般盤踞眼前,沈月檀取佛母之匣将整條收了起來,嘆道:“再不走就遲了,這就回去。”

侯赟自然興沖沖說好,二人正要折返,沈月檀突然回頭,就看見葉鳳持轉過身去,背着他二人走遠了。

沈月檀愈發惱怒,又怒喝一聲站住,追上去拽住了葉鳳持一邊袖子,“葉鳳持!你莫名大開殺戒,如今連解釋也不肯就要分道揚镳,究竟安的什麽心?”

葉鳳持分明只需輕輕一扯就能收回衣袖,略微發力就能輕易擺脫這幾人,然而他卻一動不動,任由沈月檀追上來,粗魯扯拽質問。

沈月檀見他幾如失魂落魄一般,隐約有所揣測,放柔了語調,轉而問道:“葉兄因何事煩惱?不如說出來,大家一起為你參詳。”

葉鳳持獨來獨往慣了,就連修行時候,同門師兄弟之間也罕有人肯同他結伴,導引師父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難得遇到了請教問題,往往問十答一,人情淡薄到幾近于無。

如今被人糾纏不休,新奇之餘,葉鳳持竟不覺抗拒,反倒自混亂心緒當中生出些許愉悅歡喜之情。

他遲疑着不知從何說起,沈月檀等得焦慮,索性抓住他手腕往鹿舟停靠方向拖拽,說道:“杵在原地傷春悲秋一百年也于事無補,落木山動靜太大,鐵城犁宗随時會到,萬事等上船再說。”

葉鳳持一旦被拖動,就宛如無數股湍流角力當中,名為沈月檀的一道占了上風,有些跌跌撞撞地被沈月檀拖着走,一面擔憂問道:“阿月……你不生氣了?”

沈月檀道:“我們這可是破了個大案!此乃斬妖除魔、匡扶正道的善舉。至于其他事……葉兄此舉必有深意,回船你再仔仔細細說與我聽便是。”

他頓了頓,又發狠道:“若是理由不足以服人……我自然不放過你!”

葉鳳持低下頭,不由彎了彎嘴角,“阿月你當真是……”

侯赟跟在一旁愈發茫然,索性捏着拳頭道:“好端端的怎麽吵架了?二貴哥哥若是做錯了事惹月大哥生氣,我絕不放過他!”

沈月檀又好氣又好笑,一拳捶在那小猴兒頭頂:“你也該面壁反省!那是個人頭,又不是顆桃子,豈能說掰就掰?”

侯赟突然挨了一擊,兩手抱着頭又是不安又是委屈:“……既然如此……下次我先打個招呼,就說這位兄臺,我要動你項上人頭,再、再動手掰?”

葉鳳持道:“只怕不妥,你同他說了,他必然不肯,一來二去争論不休、白費口舌,反倒贻誤戰機。”

侯赟連連點頭:“正是正是!難得二貴哥哥說了句明白話,月大哥你這是婦人之仁!”

沈月檀低聲嘆息,兩手各拖着這一長一幼回船,只覺頭大如鬥,半個字也不想多說。

他上船時臉色黑沉,反倒将劉昶等人吓了一跳,忙追問出了什麽大事。

沈月檀揉揉臉,強顏歡笑道:“無礙,周圍可有動靜?”

劉昶道:“鐵城犁宗的先鋒距離不足百裏,再不走就要遇上了。公子也不必擔心,鏡蓮是羅睺羅王的下屬,有他在,與鐵城犁宗交涉便容易許多,更能趁此讨些獎賞……”

沈月檀全力搖頭,說道:“不見不見,快走快走!”竟嫌棄得很。

劉昶便領命,操縱鹿舟升空,朝着師羅城方向急速前進。

趁着在船中無事,沈月檀便去了鹿腹之中的空倉庫,将毒龍屍身取出來,提煉龍脂,做了幾罐香膏,拿去交給劉昶。又叮囑他每日兩次,為劉崇塗抹全身,用以祓毒。

劉昶不知想起了什麽,瞪着香膏露出憤憤然神色,随後收了罐子,鄭重同沈月檀道謝。随後塗藥焚香,衣不解帶守在房中照料傷患。

劉崇終于醒過來,沈月檀自他口中得知了落木村人的唏噓遭遇,反倒不敢開口再質問葉鳳持。

唯有第二日侯赟無憂無慮,再喚二貴哥哥時,葉鳳持說道:“這世上不再有葉二貴,只有葉鳳持。”

沈月檀便忍不住了,尋了個機會問道:“葉兄,我有一事不想不通。他們這計策偷天換日,既大膽又缜密,為何獨獨遺漏了你這個變數?”

葉鳳持合目,半晌才說道:“此事我困惑許久,想來想去唯有一個可能——只怕是……忘了。”

人人矚目葉鳳持是個草根出身的天才,知道他故鄉在落木村之人卻寥寥無幾。

當年落木山異變極為機密,負責處置的衆弟子誰也想不到,區區一個肉體凡胎的農家,竟能與五脈輪的天才扯上關系,是以當時雖然處置得滴水不漏,卻偏偏留下了葉鳳持這個最大的變數。

并非善律派辦事不利,而是……敗于久居上位者的狹隘與傲慢。亦可謂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沈月檀聽他說這話時,正同葉鳳持面對面坐着,為他倒茶。

話音落後,便只剩茶壺注水的潺潺輕響。

茶暖香閑,如玉般瑩潤的白瓷鬥笠盞上有青綠點金的鳥雀釉彩,淺碧的茶色盈盈滿盞,透過半透的杯壁,仿佛一片幻影搖曳。

葉鳳持修長而毫無血色的手指托起茶盞,垂目一口口品茶。

他不開口,沈月檀也不知如何開口,兩人相對無言,只好各自食不甘味地飲茶。

一壺茶喝完,葉鳳持轉而問道:“你往後有什麽打算?”

沈月檀愈發覺得口中清茶苦澀,徐徐咽下去後,嘆道:“……我也不知道。”他說完覺得不妥,又仔細斟酌,續道:“沈雁州多年來對我處處照拂,若不是有他撐腰,沈四夫人只怕早就取我性命、奪我道種便宜她兒子去了。更何況,他為救我,不惜自毀道種,我……委實欠他良多。然而恩師之死又同他牽涉極深……”

他終日忙碌無暇顧及,如今徐徐說來,便覺心中苦澀難言,“他若是恩人,我卻不能友愛他;他若是仇人,我又不能怨恨他。他做了些什麽,要做些什麽,我……我都心裏沒底。如今去了師羅城,就落入他的手中……只得走一步看一步罷。”

葉鳳持輕輕将茶盞放回桌上,發出清脆磕碰聲,笑道:“阿月,你信不過他。”

沈月檀再度嘆口氣,權當默認了。

葉鳳持又道:“師羅城離海近,我打算渡海北上。”

沈月檀一怔:“你要去魔域?”

修羅四域之外,皆為魔域,道力稀薄、魔力濃厚,縱是大能也難生存。

葉鳳持此舉,等同自尋死路。

沈月檀難免皺眉猶豫,不知如何出口勸阻。葉鳳持卻笑道:“我有些困惑,非去魔域則不能解惑……阿月,你可曾聽過卓潛之名?”

沈月檀才搖了搖頭,突然一震:“是他!”

當年他與沈雁州潛入地獄界,為的就是尋找這大名鼎鼎的人物。卓潛生于修羅界,因刺殺前任羅睺羅王失敗而被捕,至今關押在地獄界中。就連初六……也是卓潛當年的寵物,且他如今修煉的六道經,只怕也是師承于卓潛。

葉鳳持道:“正是。我隐約有聽聞,他當年正是在魔域修煉,因而入魔,繼而才铤而走險行刺。”

沈月檀沉吟道:“你不信他入魔?”

葉鳳持颔首:“無論入魔與否,他能有當日之成就,在魔域修煉的經歷功不可沒。我……如今修行受阻,困惑無人能解,倒不如效仿先賢,置之死地而後生。”

沈月檀隐約猜到他的意圖,不由嘆道:“葉兄,你太心急了。”

葉鳳持下意識以指尖輕輕點了點杯盞,說道:“不是心急,是心慌。”

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他的血親橫死,他卻每日悠閑品茶賞香,等着道力日增,九重境界水到渠成,與廢物又有何異?

沈月檀知道勸不住他,只得暗自嘆息,二人轉而說了些閑事。不過多時,總算鹿舟的青燈亮起來,是師羅城要到了。

師羅城是羅睺羅域的王城、羅睺羅王的居所,修在一整座巍峨石山之上。離着老遠就能看見由山腰至山峰的宮殿連綿不斷,座座房頂銀光閃閃,裝飾着五光十色的珠寶,奢靡至極,卻也莊嚴宏偉,倒是很合沈雁州的胃口。

鹿舟尚離城百裏之遠,就要按規矩降落,步行進城。侯赟也因此得以逃脫面壁的處罰,這小猴子如蒙大赦,一路在黃沙裏跑來跳去,分明興高采烈,卻又抱怨道:“想不到王城外也如此荒涼!走一裏是沙,走十裏還是沙!連根草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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