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謝謝你,願意同我做朋友

司揚獨自走在回去的路上,路邊有一個空了的塑料瓶,他低下頭,有點想撿起來,再像往常一樣扔到自己的背包裏,但手伸出的一剎那,他意識到他已經不用再攢錢了——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心願,請段榮吃了一頓小吃,他欠下的最後一筆債,像是已經還清了。

人的長大,伴随着對好與壞的基本認知,孩子會漸漸意識到家長們曾經說過的一些話,說到底都是騙人的、不值得推敲的。他們會因此而感到迷茫,會去詢問父母,或者自己去找尋答案。

而司揚的成長,則是他終于意識到,他可以選擇另一種途徑,中止這一切的罪孽。他一直再清楚不過,那個男人加注在他身上的,是不正确的、是罪孽的,那個男人的所作所為是應該下地獄的。

他曾經希望向警察叔叔求助,但在他艱難地表述清楚在他的身上發生了什麽前,那個他稱之為媽媽的女人,就哭着捂住了他的嘴。他看着她的嘴唇張張合合,說着無比荒謬的話。

“……這孩子被他爸爸揍了一頓,就記恨上了,不知道從哪兒學會的還會報警了……”

“那您也不能家暴孩子啊……這可是要接受批評教育的……”

“是……是……以後肯定對他好一些,他畢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就是太不乖了……”

司揚的臉上被淚水一遍又一遍地刷過,他掙紮着,甚至手腳并用,卻被緊緊禁锢在了女人的懷裏,他說不出話來,只能隔着模糊的視線,看着警察叔叔慈愛又微笑的臉,那笑容幾乎成了他的夢魇,讓他再也提不起報警的念頭。

司揚攥緊了手中的錢,他走過了學校的大門口,站在門口向校園裏看了看,沒有草坪土黃色的操場,四層高的紅色舊磚堆砌起的教學樓,光溜溜的旗杆子,陽光不那麽刺眼了,溫暖的風吹拂過面頰,像是能聽到晨讀時的朗朗書聲。

司揚扭回了頭,一步步接着往前走,他不知道為什麽,腦子裏塞滿了段榮的影子,段榮笑起來的模樣,段榮生氣的模樣,段榮得了班級第二名的模樣,段榮給他卷鉛筆的模樣……滿滿的,像這段路也不那麽孤單似的。

他動了動肩膀,将他的書包卸了下來,他拎着書包,看着不遠處的垃圾桶,想要扔卻怎麽也下不去手,過了一會兒,他還是重新背上的書包,但腳步卻比之前明顯加快了。

有路人會注意到這個孩子走得太快了,像是在跑一樣,他們善意地調侃,或許是這孩子玩得晚了,着急回家,家裏人飯已經做好了,這麽晚回去,說不定會挨上一頓訓。

有老爺爺會友善地喊上一句,小娃子,慢慢跑,別着急,小心路上的大卡車。

司揚跑得飛快,他想甩掉腦子裏滿滿的段榮的模樣,他想丢掉相處下來的這些快樂的時光,他不想給自己後悔的機會了——他已經後悔過太多次了,明明是早早就下的決定,卻因為段榮的原因,而一再推遲。

“我真的以為,你會是我的太陽,因為你一直選擇相信我。”

“但你那麽好,我卻壞到了骨子裏,你是個好孩子,不應該被我連累。”

“我找不到堅持下去的理由,我找不到脫離開的方法。”

“無論如何,和你做朋友,我很開心。”

司揚的臉上都是水,他用手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抹得幹幹淨淨,眼睛已經徹底幹了,哭不出更多的水來,他仔細地接着大樓的玻璃窗,看自己的臉,等确認自己像一個正常的男孩子一樣,又對着鏡子擠出了一個很燦爛的笑容。

他走啊走,走到了一家人流很多的藥店,踮起了腳後跟,對營業員說:“姐姐,我媽媽的藥吃完了,她工作忙,讓我幫她買一下。”

司揚把紙條和錢遞了過去,營業員低頭看了一眼筆跡,是有些淩亂的草書,又看了一眼還沒到櫃臺高的男孩,收了錢極為麻利地将藥瓶遞了過去,鬼使神差地,又補了一句:“告訴你家裏人,安眠類的藥物不能多吃啊,總睡不着,還是去醫院看看。”

營業員看着男孩極為正常地向她道了謝,又轉過頭跑出了藥店,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有一絲不安,但這絲不安随着下一個顧客報出了藥名,輕易就消散了。

司揚離開了藥店,他舉起了藥瓶,有些吃力地看着上面的注意事項,慢慢擰開了瓶蓋。

“我的出生,不受任何人期待,我媽媽小時候一直對我說,就應該讓我直接死。”

“我恐懼死亡,但我發現,我死了,我就解脫了,徹底的解脫了。”

“這個世界是髒的,是應該被消滅掉的。”

“除了段榮,除了段榮……”

司揚将藥粒傾倒在了掌心,他一粒粒數着,數完了手心的藥片,又幹脆将瓶子裏的傾倒出一些,他像在咀嚼糖果一樣,将第一粒藥片扔到了自己的嘴裏,苦澀的,幹澀的,像是魔鬼的觸手。

“但我這種壞孩子,不應該和段榮這種好孩子在一起。”

“我會耽誤他,我會毀了他,我會忍不住,去傷害他。”

司揚的牙齒在上下撕咬磨砺,嚼碎了一粒粒藥片,他艱難地向裏吞咽,讓粗糙的斷口劃過喉嚨,進到肚子裏——

“我想過去殺了那個男人,把藥倒在那個男人的湯裏,但那個女人會難過,她會活不下去——”

“她可以沒有我,但不可以沒有他,這樣正好,我死,祝你們幸福。”

司揚将瓶子裏剩餘的所有藥片全都傾倒在了手心,塞進了嘴裏,他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吞咽着,像是在品嘗着這世界上最甜美的糖果。

“再見了,段榮。”

“謝謝你,願意同我做朋友。”

【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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