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嫌髒

自西疆跟随姜初照一起回來的十萬精兵駐守宮外,姜域和那八萬府兵就成了甕中之鼈,他不敢動,也不能動了。

姜初照一手攥着玉玺,一手按住诏書,還霸占着我的玫瑰椅,氣定神閑地睥睨着殿階下的姜域:“皇叔真是迫不及待啊。”

上一世的姜域在姜初照回京以前就放棄奪位,他自言清白,百官又幫着找補了幾句,所以最後全身而退了。這一世,我自然不願意看到他深陷困境,也不願意看到他血濺殿前。畢竟長得賞心悅目,死了太過可惜。

于是我摸了摸姜初照的腦瓜,往他嘴裏填了一顆桃花酥,替姜域求情道:“哀家不得不說一句公道話,是哀家把你六皇叔叫過來的,你也曉得,自你父皇身體欠安以來,有幾個外戚蠢蠢欲動,眼下先帝他等不及你,駕鶴西去,若沒有你六皇叔親率府兵來撐着,咱們大祁怕已經換姓易主了。”

此話一出,殿階下的姜域就怔怔地擡起頭來。

我順勢遞給他一個安撫的眼色:“這七日皇弟苦守殿前,也是辛苦,現下新帝回京,你也可以回府,安心歇息幾日了。”

姜初照一口桃花酥啐到殿門前。

畢竟站得這般近,我自然感覺到他體內蓬勃生長的怒火,于是一下一下撫着他的背,順手摸過花幾上墨汁一樣的濃茶遞到他唇邊:“吾兒嗆着了?喝口茶順一順。”

他沒接,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不到半秒就吐出來,皺着一張俊臉作雷霆大怒:“大祁是要亡了嗎?這種劣茶都敢往宮裏送?!”

怒完也不管殿前呼呼啦啦跪了一地的府兵,揪住我那毛茸茸的整皮的狐裘大氅,極其順手地擦了擦嘴。

我在心裏默默地罵他娘。

罵了半刻鐘後,忽然意識到,我現在就是這混蛋玩意兒的娘。

到底是累了,目送姜域離去,我就回到鳳頤宮,囑咐蘇得意不要讓人打擾我,我要睡個三天三夜。

本以為解決掉了心頭大事,能踏踏實實睡個好覺,可誰曾想我會夢到上一輩子那些事情,浮沉混沌之際都倍覺難堪。

是他讓我去找先帝撇下的那些太妃們商量,讓她們騰出宮殿給新人住的,但是在我命人把孫太妃從羅绮宮搬走後,他卻找過來,當着一堆宮娥的面,對我冷聲斥責,說他母後過世早,是孫太妃把他養大,罵我怎麽能如此忘恩負義,把孫太妃從羅绮宮裏趕走。

我真的不明白他的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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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太妃又沒養過我,為什麽他要罵我忘恩負義。況且,是他讓我做這件事的,為什麽不提前告訴我孫太妃對他的重要性。

那時候我還跟在喬家時沒什麽兩樣,不服就說,不願憋着,就梗着脖子把上面這些疑惑,跟他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

他招手讓我上前。

我皺着眉頭過去,正想再解釋幾句,便被他一把扯進懷裏。他那雙常年挽弓箭握大刀的手狠狠捏住我的下颌,強迫我張開嘴。

看着我的時候,眸光冷厲得像是藏着刀子,語調卻不疾不徐:“伶牙俐齒,聽着吵人,不如拔掉。”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嗚嗚咽咽地說:“你們皇家的人都這樣嗎,說句讓你不開心的話,你就要拔我的牙?”

他聞言把手指探進去,捏住我的舌頭,用不大不小的力道往外扯。

我吓出一身冷汗,卻還是先把心中的不适表達出來:“髒……”

他忽然松手,把我推開,捏過桌上的絹帕擦了擦手,垂着眸子說:“真巧,朕也嫌你髒。”

自此以後,我被姜初照嫌棄“髒”的話,就傳到了皇宮每個角落,連禦前擡攆的小太監見到我都能對我上下觑視,再冷笑幾聲。

狗和主子一個德行。

這一輩子,我身份大不同。

他作為我兒子,沒權利幹涉我怎麽處置這一衆太妃。所以嫁過來前三天,我就利利索索地把這件事給辦妥了。

安安分分無功無過的都給銀子攆走,串通外戚預謀篡位的都賜鸩酒毒死。期間還格外關照了淑順溫柔、給過姜初照濃濃母愛的孫太妃,贈給她一大箱金元寶一大箱夜明珠,還專門從羽林衛裏挑選了一個身材标志、模樣英朗且不想努力了的年輕小夥陪同她,一路開門,準她連夜離宮。

後宮得來百餘年未有之清淨。

我去歷代太後居住的鳳頤宮考察了一番,踩了踩地面,然後一邊發抖一邊囑咐內官監,讓他們在鳳頤宮所有殿室的地板下挖煙道,方便燒炭,我很怕冷。

跟六王爺對峙期間,內官監應該一刻也沒閑着,今日我回來的時候,寝殿的地板踩着已經是暖烘烘的了。

當年我住丹栖宮的時候,也很想讓他們幫我在地面下挖煙道,因為我在家裏住的房間就是有的。但沒人聽我的話,在這座皇宮裏,一切都是姜初照說了算,而我又很倒黴地被他嫌棄着。

平時還能勉強忍受,來月事那幾天就完全不行。寒氣侵染,我整夜整夜無法入睡,下/腹墜痛得像是有一把刀子在那裏攪來攪去,連翻身和說話都變得困難。

都這樣了,姜初照還來質問我為什麽不去給孫太後請安。是的,他生母早已過世,于是他就把孫太妃尊為太後了。可笑的是,他自己都沒怎麽去看過孫太後,卻要求我每天過去請安。

就這麽明目張膽地欺負我。

我爬不動,也疼得說不出話,他還不體諒,以為我消極對待,就把手伸進被子,對我動手動腳,又捏又掐,雖然比起腹部那種疼來說他這些舉動不過是撓癢癢,但卻也讓我很崩潰。

我記得那是我第一次對他哭,幾乎是強撐着一口氣跟他開口:“要不就把我廢掉吧,讓我回家算了。我在家裏住的地方地面下都是燒着炭的。這兒太冷了,我凍得難受。”

那時的他很詫異:“都快四月了,為什麽還覺得冷?”

我揪住被子把自己裹起來,不想說自己染了寒症,怕他以為我故意講這種話來讨他可憐。

但眼淚卻不斷往下淌,越想越覺得這皇後當得憋屈,呆在喬府一輩子嫁不出去都比呆在這兒強,“讓你們內官監給我挖幾個煙道他們也不肯,整個皇宮都聽你的,沒人願意聽我吩咐。”

姜初照臉色很不好看,嗓音沉悶得像寒冬的隐雷一樣:“你也知道他們都聽朕的,但你就是不來找朕。”

我用手背抹了把臉,覺得他這話很氣人也很可笑:“我找你你就能幫我嗎?你巴不得我早點凍死,好把西疆帶回來的女人立為皇後。”

“凍死你并不解氣。朕有時候,恨不得一條白绫把你勒死。”

他說着,連人帶被子把我卷起來,夾在懷裏一路帶到了他的成安殿。那處沒了着落,血流下溢把被子弄得一塌糊塗,我坐在他床上,被身/下的粘膩和被子上的血跡刺激得失控,以至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樣太髒了。”

他睨我一眼,往我懷裏塞進一個手爐:“你也知道自己髒。”

在姜初照那兒住了半個月,爐火沒斷過,我也好轉了不少,期間突然想起來成安殿後的湯池,就想去泡一泡。結果到那兒才發現,原本熱氣滾滾的湯池被填成了平地,連個泡影兒都找不着了。

我摸了摸發涼的後頸,問身旁的小宮娥:“是哪個混蛋這麽糟踐好東西?”

小宮娥被我這句話吓壞了,撲通一聲跪地:“娘娘切莫胡說,是陛下命人填的。”

得。我就不該多嘴一問,姜初照這王八蛋腦子本來就有洞。他興許是怕泡湯時水進腦子,才把湯池填平。但湯池做錯了什麽,這王八蛋應該把自己腦子填平。

等我完全好了,他還不許我回丹栖宮,卻也不搭理我。百無聊賴的時候,我就天天推算着他什麽時候賜我白绫。

但我沒等來白绫,卻等來了能回自己寝宮的消息,還等來了挖好煙道能燒炭火的熱氣騰騰的丹栖宮。

我以為他改邪歸正了,為此開心得不行,卻在去成安殿跟他當面道謝的時候,隔着窗幕,聽到他對西疆的女人說:“讓人把這些東西,連同這床,都燒了。”

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輕巧又不在乎。像是燒掉一張廢紙,一片落葉那樣漫不經心。

上一世的姜初照,一直是嫌我髒的。

耳邊好像有人在叫我,把我從夢境中生生揪了出來。

睜開眼盯着面前這張禍水一樣的臉看了幾秒,又望向室內綽綽彤彤的燭火,有一瞬間有點分不清,我現在是在上一世,還是在這一世;他到底是我的夫君,還是我的皇兒。

姜初照坐在床邊的海棠繡墩上看着我,先開了口,眉眼被疑惑和苦悶浸得朦胧:“為什麽嫁給我父皇?”

聽他這麽問,我心裏便有了數。

當然不能說這是我主動要求的,于是就把過錯全推在已故的他親爹身上,反正死無對證:“聖恩難卻,先帝看上了我的美貌,非要讓我做他的皇後,我也不好拒絕的。”

他眼中光亮全無,嗓音裏卻帶着不容置疑的篤定:“你在騙朕。”

我來了勁兒:“你怎麽知道哀家在撒謊,你去先帝跟前問過?”

“喬不厭,”他眉頭皺得極深,明明生了一雙含情脈脈的桃花眼,一張嫩得出水的小白臉,卻偏偏走深沉的路子,說話的語氣也像是我欠了他一條命似的,“父皇曾經跟我說,他想把你收為義女。”

嚯。好巧不巧。

我從枕頭下面摸出墨書巷新出的小說本子,盡管七八天沒看了,但還是準确無誤地翻到那一頁,指着其中的章回名,念道:“俊莊主雨夜歸來,俏義女羅帳浮沉。新的玩法,你還年輕,不懂也正常。”

他額上青筋驀地一跳:“喬不厭,朕比你還大兩個月。”

我輕聲笑了笑:“那又如何呢,哀家可是你實打實的母後。”

他把那本小說冊子從我手中抽走,藏在背後,用壓迫性的目光看着我:“即便是我父皇要求,你也可以拒絕。”

我故作新奇:“哀家為什麽要拒絕?再說了,皇命難違,我要是拒絕,那我喬家滿門還活不活了?”

他便不說話了,直勾勾地盯住我,那眼神像是真的打算賜我白绫,把我勒死。

但我這輩子是太後,是他娘。

我一點也不怕他了。

甚至拍了拍他的肩,關切道:“三月了,貓貓狗狗也要開始繁殖下一代了。後宮諸座宮殿母後早已給你清理出來,明天就讓那些世家大族準備畫像。”

他神色不太對勁,好像是我在坑他一般:“你很希望我娶妻生子?”

我情真意切,苦口婆心:“那是自然。陛下都二十了,身邊還沒個伴兒,宜盡早選妃,充盈後宮,趁着年輕體壯為我大祁多誕子嗣。千萬別向你父皇一樣,一輩子只有你一個兒子,臨走都怕你趕不回來,恐皇權落于他人手上。”

當然,實話我也不好講。

雖然一個人在後宮雖然清淨,但也挺無聊的。我迫切希望姜初照能加快進度,早日讓我看到莺歌燕舞、群美環繞的融樂場面。

哀家迫不及待想當婆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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