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開心

出了瀾芝宮,我就甩開衣袖,大步離去。

那條傻狗攆上我,邊走邊笑:“太後生氣啦?”

這他娘的不是明知故問嗎!

見我不回話,他好像還有些疑惑:“朕又沒怎麽着她,你為何還發這麽大火?”

我氣得發笑,停住腳步:“還沒怎麽着她?你讓她即日起封筆,再也不要寫故事,這不是斷了她的文學夢想嗎?”

姜初照擡頭望天,喉間溢出舒暢的呼吸聲:“太後方才沒聽到嗎,是雲妃自己也不想寫了,她親口說這兩年她一直想斷更,奈何總有人給她打賞銀子,讓她不好意思不寫,現在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斷了。朕也算是成全了她。”

“那就怪你成全了她!”我咬緊牙,“你要是不給她行這個方便,她肯定不會下定決心就此封筆!”

“太後真行啊,”姜初照低頭,奸詐地沖我笑,“什麽都能怪到朕的頭上,确實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我當真一點也不想跟他說話了,邁開步子極快地往前走,恰遇微風迎面,又思今日之事,兩廂刺激,直叫我差點掉淚。

哀家今天終于見到主筆本尊了。

結果主筆決定今天開始封筆了。

大喜之後的大悲最叫人難以接受,就好比你剛從平地升入雲巅,還沒感受到雲上的自在逍遙,就啪唧一下,跌入了泥坑,整個人都變得又衰又矬。

我從未如今日這般憋屈過。

要只是姜傻狗的犯抽,哀家還能同他理論理論,問題偏偏出在雲妃這個懶蛋身上,她自己就不打算寫了,這讓哀家找誰說理去。

這麽憋屈着,就看到八面透風的湖心亭,也根本不打算想這湖是什麽湖了,一刻不停地走過去,打算坐那兒吹吹風,透透氣。

沒曾想我剛走入長橋,就聽到身後那條傻狗像突然犯了癫症一樣,一邊喊我一邊瘋狂往我這邊跑,嗓音打顫,眼眶也變得通紅:“喬不厭!你站住!別往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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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意思嘿。

你管得了主筆大人寫不寫小說本子,還管得了哀家吹風散心嗎?

我觑了他一眼,回過頭來繼續往湖心亭走。前腳剛邁入亭外臺階,還沒擡後腳呢,整個人就被突然伸過來的手臂攔腰截住,下一秒,巨大的力道帶着我撞入一個分外結實又不住顫抖的胸膛。

粗重的喘息聲自我耳邊響起,因二人靠得實在太近,因午後的湖心亭太過靜谧,以至于他傳出胸腔的砰砰的心跳聲,都叫我聽得分外清晰。

我懵了好長時間,也思索了好長時間,都不明白他怎麽了,為什麽突然沖過來,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反應。

“喬不厭,”他的手掌緊緊握在我腰側,攥得那兒都有些疼,我正要推開他,就感覺他下巴貼在我肩窩,聽到他哽着聲音,小心翼翼地同我商量着,“你要是不開心,朕就下令讓雲妃繼續寫……你別跳進湖裏……好不好?”

“跳湖?誰跟你說我要跳湖?”我反應過來,拍了拍他的手臂,見他還是不松手,索性摳住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往下掰,壓着聲音罵他,“哪有這樣抱着你母後的,叫人看到了怎麽辦?快松開!”

他又僵了幾秒,真的聽話,把我放開了。

我轉過身來教育他:“你剛才怎麽回事,哀家現在是太後,你是皇帝,這樣動手動腳的……”

話還沒講完,他忽然拎住我的手腕又把我捂進了懷裏。

動作比方才輕柔了許多,但依舊把我吓得渾身一哆嗦,我下意識擡手去推他,卻在這時候,忽然發覺脖頸上有滾燙的液體,悄無聲息地滑落至後背。

“你讓我抱會兒……就一小會兒,行嗎?”他嗓音裏的哽咽愈發明顯,甚至帶着些小意的乞求。

此時的他,很像灼灼日光裏的一陣小雨,微弱又曚昽。

你曉得這雨總會被日光曬成水氣進而消失,雨自己也知道。因此這短暫的靠近中,你和雨都帶着顯而易見的悲戚和心照不宣的別離。

若我只是喬不厭,那他抱我再久都可以。

但我不只是喬不厭,我還是大祁的太後,所以即便是一小會兒,都不行啊。

我還是推開了他。

這一次,輕松地,毫不費力地,就推開了他。

我走入湖心亭,扶着石桌坐下,看着不遠處因為他的跌入,花折葉散後形成的空蕩蕩的湖面,又回頭望了望在石橋入口處候着,并未跟過來的蘇得意。

對立在亭外失魂落魄的姜初照道:“你別過來,就站在這兒,哀家有些話想問你。”

他整張臉慘白得像是生宣,眸間紅色尚未退卻,在其上落墨之後暈開一片。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卻因為他這樣子,約莫體會得他內心的糾結,苦悶,或者說難以啓齒。

“聽蘇得意說,陛下昨兒從西市匆匆回宮裏,然後莫名其妙掉進了這子衿湖?”

他于晃眼的日光之中轉過臉來,直直地盯着我看,目色複雜如織,卻一個字也沒回我。

我忽有些疲乏,手掌撐住下颌,歪着腦袋去望湖面上那個難看的坑:“或者,陛下是不小心把什麽東西掉進湖裏了,所以跳下去想撿回來……”

說到這裏我心頭猛地一悸。

惶惶不安地轉頭去看他,喉間幹澀,無意識地吞咽了好幾次,才問出心中的猜測:“陛下是覺得我掉進去了,所以昨日才跳進去找我?方才,也是覺得我會掉進去,所以才這般失态地跑過來攔住我?”

他抿緊了唇,連腮上的肉都暗暗用力,卻依舊不肯回答我的問題。

二哥的猜測,再一次浮上我的腦海。

我擔憂地望着姜初照,在某一瞬間,是真的期望過,他同我一樣,也帶着前一世的記憶回到了當今與此時,讓我知道我并不特殊,亦不孤單。

卻又在下一秒,把這期望都拂去,用更熾熱的心願,盼望着他在那一世好好地、歡喜地活着,沒有因為我的離去而悵惋,亦不會因為別的事情而悲嘆。

“你好像,很不願意讓我靠近子衿湖?”我問得已有些明顯了。

他身形晃了一晃,然後步态緩慢地走進亭子,走到我左側那個石凳,左手搭在石桌上,慢慢坐下,望着滿湖的荷葉,輕飄飄地開了口:“四月,朕夜裏睡不着,來此處坐了半宿。回到成安殿,好不容易睡下,卻做了很不好的一個夢。”

這件事我有印象,蘇得意跟我講過,說姜初照半夜不睡覺去湖心亭吹風,但我問他是哪個湖心亭的時候,他卻吞吐不語,含糊不清了。

那次姜初照還惹了風寒,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他眉目恹恹,整個人無精打采的,像是被抽去了魂一樣:“大約是夜間在子衿湖這兒待過,所以當晚就夢到你跌進了這湖裏,我來晚了,宮女太監的也來晚了,你本身就有寒症,湖水又凉,自此你就生了大病……是很難好的那種病。”

原來他做過這樣的夢。

“只是夢而已,犯不着這麽緊張的,”我勸着他,既覺得輕松,又有些失落,“夢都是相反的,哀家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他擡起眸子:“你能一直好好的嗎?”

我微怔,旋即失笑道:“這誰能說得準?不過,你只要別再那樣氣哀家,哀家興許能多活好幾年。”

姜初照從鼻腔裏嘆出一聲氣來,雖然有些憤懑,卻還是妥協了:“方才朕不是說了嗎,你要是真的喜歡雲妃寫的故事,朕就收回讓她封筆的命令,這樣她就能繼續寫給你看了。只要……”

久未等到他接下來的話,我便問他:“只要什麽?”

他看着我,不知今日怎麽了,他眼角的嫣色再一次暈染開來,這一回,連眼眶裏都滲出些水光。

“只要你開心就行,我的太後,”他無奈地笑了笑,說,“其他的,我都已經無所求,也不敢求了。”

六月慌慌張張又熙熙攘攘地過去,期間姜初照政事繁忙,無心後宮諸事;身體健康的皇後生了場小病,之前安排好的侍寝事宜也沒有提上日程安排;餘知樂請了小長假,說在琉采宮思考一些事情,等想明白了,且知道如何開口了,再來給我請安。

七月初,京城下了幾場暴雨,雨停後,碧空如洗,萬裏無雲,日光無處緩沖,照落下來時便更毒辣了一些。

我終于感到徹頭徹尾的暖和了,衣裳減了幾層,白日裏甚至需要搖着扇子才能舒爽一些了。

果兒往我唇邊送了一顆晶瑩飽滿還滲着水光的荔枝,我剛咽下去,她就又捏起一塊多寶做的山楂涼糕喂到我嘴裏。

再去端葡萄果漿的時候,我攔住了她的手順勢拉進懷裏摸了摸:“別再喂哀家了,在這樣下去哀家便胖成球了。”

果兒噗嗤笑出聲,“您這身量本來就瘦,便是再吃多一些也不算胖。”

我卻有那麽一些危機感,惆悵道:“今日兒媳們過來給哀家請安的時候,你可有注意到娴妃,這才一個多月,她怎麽就胖了這麽多?”說到這裏,一個猜測浮上腦海,“哎,你說她是不是避開皇後,偷偷跑去侍寝,一不小心懷上了,胃口大開所以吃胖了?”

實話說,我只是随口一問,但沒想到果兒真的知道,一邊忍着笑,一邊給我講了個八卦:“太後,不知道您聽說沒,常婕妤這段時間跟娴妃走得很近?”

“她二人好像确實不錯哎,今日從鳳頤宮離去的時候,她們還手挽着手呢。”

果兒問我:“太後還沒進宮的時候,可有吃過街上的油炸小串?把饅頭片兒,酥餅皮兒,臘肉腸兒,菌子蓋兒,以及雞肉、牛肉、羊肉、豆腐、粉糕之類切成的小塊兒,用竹簽串起來,放在油鍋裏炸熟,撈上來刷上甜醬、辣醬,再撒上孜然和小茴香。”

她說完這些,我已兩眼放光并深覺遺憾:“在北市見過幾次,但因為老板的炸鍋外積了一層厚厚的油灰,我看着有點不适便沒買。但是這和常婕妤有什麽關系?”

“最近月餘,一到夜裏,常婕妤就端着親手做的油炸小串去羅绮宮找娴妃,兩個人坐在宮苑裏,邊吃邊聊天兒,她自己吃不了多少,倒是給娴妃吃得頗多。奴婢曾在羅绮宮外遇到過一次,還嘗了一串,味道很是不錯。”

說到這裏,果兒狡黠地笑了笑,“不過常婕妤太壞了,她在裏面裹了一層糖漿、一層蜂蜜,外面還滾上花生碎和熟芝麻,生怕娴妃吃不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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