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不思

“在驿站停駐,暫歇喂馬。

于暖室內觀窗外枯瘦垂柳,思及十歲時,同父皇于此處送六皇叔去北疆,已不記得當初他二人說了什麽,只記得窗外朝雨綿綿,柳色青青,再擡頭時,皇叔已然行遠,父皇擡袖抹淚。

又想到十五歲時同太後一起去北疆,在此處,會同六皇叔。彼時京城春時已近,皇叔車上已有嫩柳,與今時今日的景象大不同。

現在的驿站外,蕭瑟是真的蕭瑟,荒涼亦是真的荒涼,但也雄渾大氣,天地莽莽蒼蒼,一覽無餘。

想邀太後赴此處一觀,興許太後也會覺得眼前景象好看,但又想到太後駭冷,遂打消這一念頭。

今夜吃了地鍋羊肉,肉嫩味鮮,餅酥湯濃,吃完後胃中很暖。只是遺憾,太後不在此處,不能吃到。

但已讓蘇得意記下菜譜食料,他日回京可讓禦膳房做給太後嘗嘗。

出城之後便獵到一只灰毛野兔,該兔皮毛茂密溫軟,已讓蘇得意縫成手爐爐套,随此信一并交于太後。

只是,太後何時能改一改薅毛的習慣?朕看鳳頤宮的手爐,禿了好幾個了。

剩了一些毛料,紮了兩朵絨球,一并送與太後。朕做好後別在自己發上試了試,蘇得意說超級好看。

夜間無事,與蘇得意圍爐烤兔肉,最後往肉上刷蜜時,突然想到了把阿膠變得香甜的方法。

總之是要熬成膠狀,為何要加苦澀的芝麻,何不加香甜的麥芽糖,加好聞的桂花蜜?熬完之後壓成薄餅,切成小片,封于盒中。太後嗑完瓜子,便吃幾片阿膠,簡單順手,味道還好,如此,太後大概不會再被難聞的阿膠刺激到抹淚。

已把這想法記錄,托人送與王多寶。她悟性好,手也巧,興許還能把阿膠做成小狗或烏龜狀,博太後一笑。

白日行進時,盡管車簾厚重且設了好幾重,但仍有些冷風灌入。好在是太後指點宮女們做的被子很方便,還長了胳膊能挂着,不容易掉。

娴妃眼饞,她都帶了好幾箱衣裳了,竟然還到朕的馬車上,說想借一借朕這身被子。

委實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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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才不給她。

麗妃、容妃和程嫔都很好,沒病沒災,心寬體胖。尤其是程嫔,一路走一路喝,朕都沒見她停過。

本不想提這些,但怕太後在信中看不到兒媳會生氣,便還是順了太後的意,寫了。

太後托蘇得意轉告朕的話,朕都已記在心上,這也是朕去北疆獵白狐外最想做的事。

北疆不若西疆那般遠,除夕之前,朕大概就能回京城去。

不過,想來太後在宮裏還有十七位妃嫔陪伴,應當花天酒地,紙醉金迷,沉溺其中,樂不思朕。

如此也好。

不然惦記一個人還得寫信,挺費力又費腦子的。”

——

哀家看完這封信,雖然觀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也知道自己此時已經慈祥和藹得能掐出水來。

但最後一句是怎麽回事?

這是明目張膽地刺激哀家?

若哀家不給他回信,就代表不惦記他呗?

我看向坐在我腿邊,悠閑自在嗑瓜子的雲妃,想到她今天拐我去宮外晃悠、拖延到現在還沒完成的寫作任務,便笑得更慈祥了一些。

雲妃覺察到我的目光,擡起頭來,呆了半晌,臉色逐漸惶恐,“太後為何這樣瞧臣妾?”又看了看我手中的信紙,捧着碗的手抖了抖,“太後什麽意思?該不會讓臣妾給陛下回信吧?”

我滿意點頭,贊嘆有加:“雲妃果然聰慧,哀家就是這個意思。”

雲妃手指驀地一抖,碗裏的瓜子都被抖出來不少:“臣妾都不知道陛下信裏寫了啥,這讓臣妾怎麽回?”

“不要緊,”我把信折起來,塞回信封裏,“你文筆好,想象力也好,哀家相信你,一定能寫出來的。”

“……太後倒也不必這麽誇我,”她揉了揉額角,滿臉惆悵,“寫也是能寫出來的,只是陛下收到後,看到臣妾的署名和臣妾寫的東西,會不會氣得跺腳,就很難說了。”

“北疆挺冷的。”我把信揣進衣袖。

“嗯?”

“所以跺腳不是正好嗎,可以取暖呢。”我笑。

“……”

若說姜初照這封信裏哪句話最讓哀家開心,應當是那句——“太後托蘇得意轉告朕的話,朕都已記在心上,這也是朕去北疆獵白狐外最想做的事。”

他要去确認衛将軍到底有沒有問題。

但這也是我最擔心的。

姜域自十九歲時從北疆回京,衛将軍就開始接替他常年在北疆駐守。如今五年多過去,他坐擁的已不止是骁勇善戰的兵馬,北疆的稅賦、民政、刑罰亦是由他說了算。老皇帝在位時,他就是欽點的封疆大吏,對他十分器重,如今,姜初照皇位坐了還不到半年,就過去找他的麻煩,不曉得他會不會對姜初照做出什麽事來。

好在是姜初照也不傻,他點名讓皇後跟他同去。

希望衛将軍即便要做什麽,也看在自己親妹妹的份上,不要大動幹戈才好。只是這樣的做法,對皇後是有些殘酷的,雖然哀家在之前就猜到了姜初照的打算,卻仍然默許了他把皇後帶過去。

她還曾教哀家射箭呢,哀家卻還是站在了姜初照這邊,這般想着,就覺得自己是一個有些冷酷無情的人呢。

但有人比哀家還要無情。

十一月二十,算起日子來,姜初照已經抵達北疆重鎮——蒙宿,這也是衛将軍駐紮生活的地方。

這一日,姜域帶府兵包圍了衛将軍在京城的宅子,一家老小全被圍在裏面,聽說連屋頂和狗洞都有人守着,他還調了羽林衛分布在四周高牆大樹之上,雖然冬天沒有蒼蠅,但即便是有,大概也飛不出來。

我在鳳頤宮,聽果兒把宮外發生的這些事一一講完,不知不覺後背就冒出一陣熱汗,把中衣給打濕了。

詐屍歸來這兩年的冬天裏,我沒有一次流過汗。上輩子更是如此。

感受到毛孔從瑟縮的狀态成片張開,感受到熱氣從肌膚之下往外奔走,一時間竟覺得無比暢快無比惬意,整個人都精神洋溢了起來。

果兒看出了我的變化,不解地問:“太後,明明是劍拔弩張的事啊,您好像一點也不怕,反而很期待?”

經果兒這一提醒,我才發現自己心态上的變化。

上輩子中秋,我在禦園被這種暗流湧動的場面吓得大驚失色,萬分不安,最後擺不平自己內心的惶恐,愈發難以忍受,以至于倉皇逃離京城。

當下這樁事,其實和當初那件在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打打殺殺,流血掙紮,但為何我竟沒有那麽大的恐慌?

嚼了一片多寶新出的紅棗阿膠糕,在內心反複思忖,最後終于找到了原因。

我摸過果兒的小手,欣喜道:“因為這次,六王爺在幫陛下,而陛下也信任着六王爺。”

這一世,他們兩個,沒有互相猜忌,也沒有傷害彼此。他們現在雖身處不同的地方,但心卻是相通的。

果兒不曉得上輩子的事,所以還是有些疑惑:“陛下跟六王爺不是一直很好嗎?”

我粲然一笑:“是呀,他們一直很好。”

而且,應該會一直好下去吧。

衛府這一圍就是半個月。期間柴米油鹽,炭火棉衣一樣沒有缺過,但人卻不允許出來。

十二月初八,天降瑞雪。這一日姜域好像接到了某些的命令,于是,刑部大小官員在他的帶領下全部出動,衛府一家老小被一一清點,分門別類入了獄。

我坐在馬車上,隔着半條街,閑觀衛府這場劇變。

果兒把兔毛包裹的手爐遞給我,以為我在傷感,便安慰我道:“是衛将軍咎由自取,太後不必太過憂慮。”

可我并未憂慮。

我只是覺得這結果來得有些遲而已。若是上一世姜初照和姜域就聯手把這幕後之人揪出來的話,那是不是就不會有後來那些恩怨糾葛,大家都能好過一些?

一個上午,行動迅速。

我來時這兒哭天搶地,到現在已經人去府空,天地寂寥。

只有姜域還撐着那把繪有竹葉的傘,站在紛揚的大雪之中,朝我和我的馬車看。但也只是遠看了一會兒,到底沒有走過來。

最後緩緩轉身,朝王府的方向走去。天氣很冷,雪落很急,他步态卻很慢,甚至很悠閑。不曉得為什麽,明明隔着這麽遠,我好像從這沉靜無聲的浩瀚盛景中,聽到了幾聲清雅又放松的笑。

他似乎同我的感受一樣。

糾結又揪心的過往,似乎找到了一個契機,開始同這場大雪一樣,洋洋灑灑地釋放,最後落在地上。

“太後,雲妃說今晚在瀾芝宮煮火鍋,菜準備了十葷八素,邀請果兒和太後一塊兒去呢?各宮的娘娘們她也都邀請了,常婕妤聽到後就開始準備串串,等咱們回去,她大概能串出好幾盤來。您想去嗎?”

我轉頭看她,心也跟着她的開心而松快起來:“當然要去。常婕妤那個串串,哀家很久前就想嘗嘗了。”

果兒笑盈盈地喟嘆着:“要是陛下和蘇公公也在皇宮裏該多好,吃火鍋的人越多,就會越熱鬧呢。”

我想起姜初照的信,再次望了望外面的雪景:“他和蘇得意應該也會慶祝吧。”

正要放下窗簾,準備離開。

可就在此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對面那條街跑入我的視線,最後停在了衛府門前。

天寒地凍,她雖然穿着棉衣,但瞧着并不怎麽厚。

可看到門前封條的那一刻,依舊不管不顧地跪了下來。雖然聽不見她的哭聲,但看到她朝衛府的大門磕了十幾個頭。再直起身來的時候,她整個上半身都沾上了雪水,但好像并沒有怎麽在意,随手就拂掉了,還擡起衣袖抹了一把眼睛。

這姿态,比我給我家祖宗們磕頭的時候可鄭重虔誠多了,搞得我觸景生情,很想跟她學一學。

果兒瞧出了我的不對勁,順着我的視線往外看去:“太後認識那個姑娘?”

我摸了摸發涼的後頸,盡管沒來月事,但仍然被這場面刺激得有些腹疼,牙也被氣得有些癢:“認識。她叫小聶,是容妃家裏的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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