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屈行一走, 白歌行立刻站起身, “快快!我們現在走還來得及!”他解下劍扔回了牆上,長劍啪一聲準确挂住,“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外面都是人,我們從後山抄小路走怎麽樣?”白歌行走到窗戶邊探出頭查看,一回頭, 卻忽然發現鐘清拉着雲玦在案前不緊不慢地坐下了, “哎?哎哎?你們幹嘛呢?”

鐘清擡手給雲玦倒了杯水, “師弟你覺得這地方怎麽樣?”

“挺好的。”

“和天衡宗相比如何?”

“差不多。”

“我覺得這裏還好些, 你看他們這個裝修, 我們要是有機會回去, 我叫妙妙也弄一個這種敞開的吊頂。”

鐘清與雲玦擡頭看着頭頂的畫像, “這個畫我覺得不行,花裏胡哨的,師弟你怎麽看?”

“我也覺得。”

白歌行:“???”

白歌行沖了過來, 雙手撐在了案上, “哎哎都什麽時候了?你們這幹嘛呢?跑啊!現在再不跑更待何時?”

鐘清扭頭看他, “為什麽要跑?”

白歌行瞪大了眼睛,“為什麽……那都幾十年的修為的, 你沒聽他說嗎?一大群, 下了戰帖,大半個朝天宗的人都在那個海邊等着, 我們可打不過他們啊!”

鐘清糾正他的措辭道:“不是我們, 是你, 他們是要和你打,同我們沒有關系的。”

白歌行愣了,“那我們是一起的啊!”我要死了你還能置身事外?

“我們什麽時候成了一起的?”鐘清換了話頭,“嗨!打就打啊,你怕什麽,你不是朝天宗的少主嗎?我可見識過你的實力,你那個什麽神功,一出手風雲變色,紫微宗弟子全都毫無反抗之力,我相信你對付區區一群烏合之衆,一定不再話下。”

“我、我……我修為……就算我修為高,可那裏有一萬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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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說明什麽?”鐘清擡手按住他的肩膀,“完成你父親的遺願,成為天下第一劍修,你名揚四海的機會到了啊。”

“……”

白歌行用力掰着自己的下巴,一雙眼盯着鐘清,“那他們要是認出來我不是朝天宗少主,怎麽辦?”

“可你确實是朝天宗少主啊!”

“五百年後的也算嗎?”

“那你們朝天宗的事情,我們天衡宗不好說話的啊。”

白歌行冷靜了兩秒,道:“我要是被他們發現了,那你們也跑不了。”他看了眼雲玦,迅速道:“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他是什麽。”

雲玦原本低頭喝着水,忽然擡眸掃了眼白歌行,白歌行下意識往後退,沒料到後面是空地差點沒栽個跟頭,他迅速穩住身體撐着那桌案道:“他們要是知道他……嗯,你們也跑不了,要死大家一塊死。”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變成了一兩聲嗡嗡。

鐘清随手給自己倒了杯水,笑了下,“你這是在威脅我們嗎?”小朋友?

白歌行先是沒說話,臉頰上的肉抽動兩下,忽然飛快道:“你們倆也不是什麽好人,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殺了紫微宗掌門,他還把人給吃了!”說完他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做格擋狀,看上去是怕雲玦出手。

雲玦只是捏着茶杯望着他一系列動作,表情都沒帶變一下。

鐘清慢慢地道:“把人……給吃了?”

“總之我要是暴露了,你們也得玩完,你們如今自以為很厲害,但可別忘記了,朝天宗人多勢衆也不是好惹的。真要說起來,陰溝裏面翻了船,這種事也多得很。”

鐘清看了白歌行一會兒,白歌行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終于,鐘清扭過頭與對雲玦道:“早知道就把他吃了算了。”

迫于白歌行如此有力的威脅,鐘清與雲玦也只能按照他的指示行事,聽他指揮,跟他一起偷偷離開苦銅山。

避開了鎮守的朝天宗弟子,三人往山下走去,白歌行走在最前面,低着腰沿着草叢一路潛行,忽然他停了下來,腳下軌跡畫了個半圓,小心翼翼地繞開了草叢裏的一塊石頭,然後緊緊地用袖子蒙着頭繼續往前潛行,鐘清與雲玦在後面看着,從兩人的表情來看,他們此時應該有點迷惑。

鐘清:“我好像知道朝天宗為什麽滅亡了。”

“天都府被滅門,應該不是他們下的手。”

鐘清看了眼雲玦,“辱天都府了。”

雲玦:“……”

兩人說歸說,當仍是跟上了那正在潛行的黑影,山上地形複雜,時不時的有朝天宗弟子的身影出現,三人都一一避開,最終來到了一堵高牆前。白歌行放下兜着臉的袖子,皺着眉望着那堵牆,顯然對于為什麽此地會出現一堵牆有些不解,他退後兩步觀察了一陣子,很快下了決定:翻過去。

就在這時,雲玦似乎察覺到了什麽,鐘清也停下了腳步。

鐘清立刻喊了聲正在翻牆的白歌行,“白歌行!”

白歌行退後兩步,縱身一躍而上,一屁股坐在了牆頭上,他回頭看向喊他的鐘清,“怎麽了?”鐘清啞然地望着他,下一刻少年仿佛是意識到了什麽,緩緩的、僵着臉往右側看去,高牆底下,剛好帶着幾個人巡視至此的屈行正擡着頭望着他,火把的光在黑夜中飄着,仿佛是一雙雙無聲閃爍的眼睛。

白歌行僵坐在牆頭半晌,将自己的一條腿慢慢地抱起來盤在另一條上,擡頭看了眼頭頂的月亮,他重新低下頭對着屈行打了個招呼,“好巧啊!”

“少主?”

你別叫我少主!誰是你家少主!走開!滾啊!白歌行內心一陣混亂,腦子裏閃過逃跑的路線,最終他的目光停在海岸不遠處,黑色的蛟龍正在撕咬着巨鯨的腹部,海中一瞬翻起無數的血花,野蠻與暴力的畫面沖擊着少年的內心,所有激蕩的情緒瞬間止息。

白歌行:“你們找我有事嗎?”

屈行:“濱海邊朝天宗弟子已經到了,我正要去請少主,少主你這是?”

在屈行以及一衆朝天宗弟子的注視下,白歌行幹笑了兩聲,“哈,哈哈,我?我出來逛逛,随便逛逛。”

屈行似乎不大能理解少年怪異的舉動,但也沒有多問,“既然如此,少主,我們便一同過去吧。”

“好、好啊!”白歌行看向牆另一頭的鐘清與雲玦,又看看屈行,終于,他點了下頭,“行,過、過去吧。”他忽然扭過頭用唇語示意鐘清,“為什麽不早提醒我?”

鐘清被白歌行那扭曲的表情給鎮住了,只能無聲地回道:“提醒你了啊!你自己不聽。”

白歌行:“你故意的!你們害我!你們聯起手來害我!”

鐘清:“……”少主,我們真的是聽你指揮的啊!

“要死一起死,你們也別想跑。”白歌行忽然對着屈行道:“對了,你們将我這兩位好友也好好地請過去,讓他們也一同看看,可千萬別把他們給落在這裏了!”

鐘清、雲玦:“……”

一個時辰後,霧氣彌漫的海濱,無數艘船停泊在新築的棧道旁。

被請過來的鐘清、雲玦還有帶着面具的白歌行與屈行一起望着那迎面而來的諸多朝天宗弟子。白歌行眼神閃爍,坐在屈行為他安排的位置上,喉結不自覺地上下滾動。海上的船只飄着燭火,幾千張風帆一齊降下來,清光中,穿着各色道服的修士從船上下來,白色居多,人群中男女都有,帶着面具,迷霧中看不清衆人的身形,腳步聲與水浪聲在一望無際的海岸上回響。

沒有任何說話聲,黑夜暗得驚人,面具被摘下來,露出一張張沒什麽表情的雪色面龐。

這就是傳說中統治道門數千年的朝天宗?鐘清道:“你們朝天宗的弟子,怎麽看着這麽像菩薩?”白衣飄飄,冷心冷面,可不就是廟裏的香火菩薩。

白歌行正目不轉睛地望着那浩蕩的船隊,一方面驚懼另一方面止不住的震撼,聽見鐘清的聲音,他瞪了一眼過去。

鐘清繼續低聲道:“歌行啊,待會打不過,你要怎麽辦啊?”

我他娘的怎麽知道?白歌行內心是崩潰的,忽然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麽,扭頭看向鐘清,“我不叫歌行,我姓行,名白歌,朝天宗習慣把姓放在後面。”

鐘清看了他一眼。

兩人說話間,又一艘船停在了棧道旁,鐘清清楚地感覺到,那艘船從霧氣中顯現出來的一瞬間,氣氛頓時變了,所有狀似菩薩的朝天宗弟子都停了下來,回頭望着那艘船的方向。來的怕是個大人物?

船慢慢地停靠在水上棧道旁,厚實的簾子被左右侍者揭開,幾個帶着面具的男人陸續從船上下來,鐘清數了數,一共是六個,身上穿着白底金色暗紋的道服,臉上戴着半舊略發灰的黃金鬼面具,從氣質上看,年紀最大的大約是四五十歲,最小的大概是二十多歲,身上沒有佩劍,也沒有任何象征其身份的東西,只有為首的男人腰間挂了串不知道什麽木料做的辟邪珠,白色的,樣式也很簡單。

鐘清心道:“這恐怕就是真天山來的那幾位師兄了。”

白歌行也察覺到了來人的身份,他不自覺地抓緊了椅子的扶手。按照朝天宗的規矩,所謂的師兄在血緣上應該是兄弟或是堂兄弟表兄弟一類的,完了完了,眼見着那幾個人朝着自己的方向過來,白歌行下意識想要伸手摸自己的額頭,卻只是摸到了硬邦邦的面具。

白歌行不知道的是,其實他完全沒必要驚慌,外人眼中朝天宗如日中天,但是放眼整段歷史來說,現在的朝天宗已經步入了強弩之末的階段,內部派系鬥争混亂得與幾百年後的太元宗有得一比,在這段早被抹去的極其精彩激烈的争鬥歷史中,作為正統繼承人的朝天宗當代少主,在鬥争的一開始,其實他與真天山的六位師兄幾乎沒有多少來往,所以只要白歌行會裝,暫時混過去是沒多大問題的。

可問題就出在,白歌行他并不知道怎麽裝。他心中怎麽想的?我是少主,我要裝少主,那少主怎麽裝?那我就是朝天宗未來的繼承人,我是道門第一人,我天下第一,我現在是世上最厲害最高貴的人,我坐着不動,你們都過來拜我,我天下第一好嗎?

看上去沒什麽問題,但是很遺憾,其他六個人也是這麽想的。

這事情就要從朝天宗滅門說起了,朝天宗被四大宗門屠殺,只留下了白歌行這一脈,他自然是唯一的少主,再爛泥扶不上牆他也是少主,他根本不知道在久遠的過去,要想在每天神仙打架的朝天宗獲得少主這個位置,那是要經歷無比血腥的厮殺,直到打敗所有人,你才能被承認你的身份與地位,沒實力什麽都別談。

祖先死的太早太慘,沒有告訴他,在朝天宗的規矩中,所有的這一輩中被認為有資格追逐掌門位置的人,都被廣泛地稱為是朝天宗的少主,也就是說,大家原本就是平起平坐的。這朝天宗近百年鬥争的源頭,就在于正好這一代破壞了這個原本很公平的規矩,指定了一個人成為少主,就是他現在假扮的這個,對于這事兒呢,朝天宗內部有人承認他是少主,比如屈行,也有人不服,比如他眼前的這六位。

大家原本該是一樣的人,你的年紀、資歷、修為或許還在我之下,盡管你頂着個“少主”的頭銜,但按照朝天宗歷代強者為尊的規矩,見面你本該要立刻起身相迎,畢恭畢敬地喊我一聲“師兄”,而白歌行現在屁股生根似的坐在高位一動不動,他已經全身心地投入到“我天下第一”的狀态中去了。

六個人站在新鋪就的長階下等了一會兒,當他們意識到白歌行沒有任何起身相迎的意思的時候,終于彼此對視了一眼,誰也沒說話,過了會兒,他們又轉頭看向白歌行,一雙雙眼睛在黑夜中平靜地閃爍着。白歌行也在靜靜地看着他們,心道:他們怎麽不上來拜見我啊?快點上來拜見我啊!他們不會看出來了吧?

偌大個海濱,沒有任何說話聲,連咳嗽聲都不聞。終于,為首的那名師兄第一個擡腿往長階上走,片刻後,其他幾人也跟了上去。白歌行稍微後仰了些頭,讓自己顯得莊嚴些,來了來了!他不忘看了眼一旁的鐘清,我現在這個身份那可是尊貴的,天下第一,他在心中重複着,分開兩手垂搭在椅子的扶手上。

鐘清見到那幾人朝他們走過來,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他往外掃了一圈,海岸旁所有人都不說話,船上的燈燭無聲地燃燒,所有人都在看向他們所在的方向,仿佛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一樣,他的目光落在了迎面走來的六人身上,白歌行還在調整自己的手放的位置,鐘清卻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直覺,那是一種危險靠近的直覺。

六個人在白歌行不遠處站定了,白歌行的面具下是一副“來!我準備好了,你們跪下吧”的表情,他稍微擡起了些下巴,幾個人全都望着他。

一道劍氣劈空而來,白歌行的瞳孔瞬間放大,他還沒反應過來,就在同一時刻,站在白歌行背後的鐘清擡手一掌抵住了少年的背,磅礴的靈力灌了進去。

兩股力量在空中激烈地相撞,雙方都感覺到傾倒似的的強烈壓迫感,白色的珠子無聲晃動了兩下,白歌行額前的碎發全飛了起來,一時間石砌的臺階寸寸斷開。雲玦下意識想出手幫忙,卻被鐘清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手腕,示意他別引人注意。雲玦收回了手,卻仍是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對方六人顯然沒想到白歌行會有如此的修為,面具下的表情也是頗為驚駭,鐘清随即感覺到對方加大了力道,他表情不變,同樣加大靈力,講道理打架動劍他确實不太行,但是純拼修為,他自從掌控龍珠後還沒輸過,手中忽然瞬間用力,巨大的力量反震得對面幾個人往後退了一步,他收回了手,不忘拍了下愣住的白歌行的背。

看戲看傻了呢?醒醒!繼續裝啊。

白歌行一個字都沒說,面具下他的嘴微微張開,顯然他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場景給震住了,一言不合就動手的嗎?我不是最尊貴的少主嗎?下了戰帖也不帶這樣的吧!他驚魂不定地望着那六個面色不定的人,回過神來下意識想要回頭看鐘清,卻被鐘清從背後給一巴掌拍了回去。

“看他們啊!”鐘清心道你看我做什麽。

白歌行還在剛剛的驚吓中沒完全緩過來,“我接下去做什麽啊?”

“……”鐘清壓低了聲音,“不是說聽你指揮嗎?你只管裝就好了啊,都聽你的啊。”

白歌行望着那迎面的六個人,終于他開口道:“放肆!不自量力,竟然敢對本少主不敬,誰給你們的膽子這麽做?”說完後,他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用力地拍了下椅子的把手,結果太滑沒拍中。

鐘清:“……”他看了眼雲玦,這不行還是跑吧。

幾個朝天宗師兄全都望着白歌行,終于有人道:“未曾想少主的修為,深不可測啊。”

白歌行道:“你們也不錯啊。”他還是沒忍住眼神往右瞟了眼鐘清,“是吧?我覺得你們的修為也挺不錯的,不過與本少主相比還是稍遜一籌。”他眼珠子一直在轉,見沒人說話,他開口道:“這次就算了,我饒過你們,下回不要對本少主如此無禮,否則休怪本少主無情,到時候誰也不好勸。”

鐘清在那一刻終于意識到了一件事,白歌行這個人,根本從沒見過大世面,他這輩子可能唯一出過風頭的地方,就是他家鄉那個不到三十個人的村裏。宗門裏強者不是這樣說話的啊,皇帝家裏也不用金鋤頭啊孩子!你擱這兒村裏大喇叭開會呢?

那幾位朝天宗師兄望着白歌行,其中一人擡手摘下了面具,修道之人都顯得年輕,而常年帶面具的臉更是尤其顯得雪白,剛摘下面具的瞬間,清光映着面龐,倒真的如鐘清所言的,像是一座觀山看水的菩薩。年輕的修士對着白歌行緩緩道,“師弟既然如此說了,師兄倒是想要領教一番,還請師弟賜教。”

白歌行心道還來啊?他道:“我……”他結巴了。

對面的修士:“請賜教。”

話音剛落的一瞬間,海上的水浪一瞬間往東吹開,鐘清忽然按住了白歌行所坐的椅子,巨大的沖擊力下,階上所有人的衣袍都吹了起來,那張椅子卻紋絲不動,鐘清壓低聲音對着白歌行道:“起身。”

白歌行起身之後,鐘清松開了手,那張椅子立刻嘩啦一聲散作了一堆,白歌行頓時微微睜大了眼。

“和他說,要比就比拼靈力。”

“為什麽?”

“比別的那你親自和他打。”

白歌行立刻對着那修士大聲道:“來,比靈力!一較高下!不比誰是誰孫子!”

在場朝天宗弟子全都望着白歌行,一點聲音也沒有,終于那修士道:“如你所言,失禮了,師弟。”

白歌行只覺得領口被吹得豎立起來,同一個瞬間,鐘清掌中翻出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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