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迎面而來的船隊是四大宗門的, 為首的是太微修士, 他們此行是為了去三仙山尋龍與求取不死藥, 碰巧在此地遇到了劫後餘生的鐘清三人。
漂泊海上的日子不好過啊,沒得吃沒的喝, 又失去了方向,這船經過一晚上的折騰怕是要沉。鐘清當即決定向對面的船呼救, 他擡起了手。
白歌行拽住他, “你怎麽知道他們是好人?說不定他們把我們打劫了, 再殺了丢到海裏去喂魚!”
鐘清從他頭發裏撿出兩根草, “那依你看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
白歌行拽着鐘清的胳膊沒了聲音。
鐘清道:“我們要不呢, 就跟着他們一起走,要不呢,就等着船沉了,我們一起去見上帝。”
“什麽是上帝?”
鐘清被問住了,“就是一起去死的意思。”
白歌行對于朝四大宗門的修士求救有些別扭, “那他們不救我們呢?”
鐘清道:“這個呢我早就想到了, 就現在這個時代, 四大宗門都聽朝天宗的號令,我們乘坐的又是朝天宗的船。”
“那又如何?”
鐘清湊了過去與他說了兩句話, 白歌行猛地瞪大了眼睛看他, “你有病啊!”
一刻鐘後, 上船的三人。
“在下朝天宗少主白鹿行, 昨夜偶然遇到風暴滞留此地, 多謝諸位出手相救。”白歌行對着太微宗修士一拱手。
太微宗修士道:“原來是朝天宗少主, 久仰久仰!”為首的太微修士又看向鐘清與雲玦。
鐘清同樣大大方方一拱手,“朝天宗真天山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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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敬失敬!”
白歌行的嘴角似乎有些不易察覺的抽搐,他忍了半天沒忍住。招搖撞騙一時爽,一直撞騙一直爽。
修士們請鐘清三人進入船艙,鐘清打聽過後得知,這的确是四大宗門的船隊,一共六十多條船,各派修士都在其中,鐘清看見那熟悉的天衡青葉紋下意識還覺得有些親切。據太微修士說,昨晚他們也遇到了海上風暴,差一點也被拖入海淵中。
鐘清問他們:“那你們是如何避過風暴的?”
修士還沒回答,忽然一個侍女模樣的人揭開簾子闖入了船艙中,喊了一句:“不好了”。船中的修士立刻起身,神色忽然緊張起來。鐘清三人不知道什麽發生了什麽事,也跟着站起身。那為首的修士對着白歌行連連道歉,道:“少主,船上出了些事,我們恐先失陪,還請少主恕罪。”
白歌行問道:“怎麽了?”
鐘清三人跟着那幾個老修士往船艙外走,梯子放了下來,幾艘船連接在一起,衆人上了另一艘船。鐘清觀察了下,這艘船相較于其他幾艘船要格外的華麗精美,窗格上映着半透明的畫,用朱砂和翠羽塗抹填色,玻璃紗自然地垂挂下來,窗邊幾只爐子裏寂靜地焚燒着香料,蓋過了濃郁的藥味。
幾個修士在木門外停下了腳步,另外幾個老修士繼續則是大步往裏走去。鐘清不着痕跡地攔下了下意識要跟着進去的白歌行,低聲道:“別往裏面走了。”
白歌行顯然不懂這花裏胡哨的,鐘清壓低聲音對他解釋道:“你看這船上裝飾打扮,這明顯是姑娘家住的畫舫,藥味這麽重,這裏面啊估計躺着個生病的姑娘,八成還是個身份尊貴的世家小姐,你一個男的往裏面跑做什麽啊?”
白歌行道:“我剛看見有人進去了。”
鐘清道:“那些人一看就是煉丹術師,給裏面的人治病的。”
白歌行道:“奇怪了,他們這出海為什麽帶個姑娘?這不是給自己添麻煩嗎?”
鐘清道:“你忘記了他們說出來做什麽?他們來海上尋找三仙山與龍,求取不死藥,這姑娘恐怕是得了什麽病,而且是拖不了等不及的那種,家裏人托付四大宗門帶她來海上尋龍問藥的。”能請得動四大宗門這麽多修士宗師為其保駕護航,看來這姑娘來歷非凡啊。
一旁的雲玦手負在身後,他的視線落在那扇緊閉的窗子上,上面隐隐約約有個印子,仔細看去像是某種小動物的爪印。
沒一會兒,有侍女端着沾滿了鮮血的毛巾出來,拉開門的那瞬間,裏面隐約有咳嗽聲與血腥味傳出來。太微修士與白歌行解釋了事情的原委,和鐘清之前猜的□□不離十,那太微修士道:“我與她祖父有往日交情,此次出海之前,我收到一封書信,受她祖父所托,将她帶在身邊,見一見這海上風貌與世外天地,只可惜這孩子福緣微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了。”
白歌行問道:“她是什麽來歷?”
那太微修士道:“哦,差點忘了,她是九州天水唐家的小姐,單名一個‘茴’字。”
鐘清在一旁聽見這句話,心裏咯噔一下,天水唐家?那不是唐皎家嗎!一旁原本看着那窗上印子的雲玦也忽然回過了頭。
白歌行發現了鐘清與雲玦的臉色變化,等那太微修士離開了,他問鐘清道:“怎麽,你們認識她啊?”
鐘清道:“我師弟家祖上。”
白歌行有點意外,“這麽巧?”
侍女忽然沖了出來,跪在地上,“小姐、小姐她不行了!”話音剛落,衆人臉色均是一變。
鐘清對着那幾個太微修士道:“能不能讓我們見見這位唐家小姐?”
“閣下也是煉丹術師?”
鐘清現在張口扯謊臉不紅心不跳,“少時師從程景頤一脈,曾在方外懸壺濟世,對醫理也算略通一二。”
幾個太微修士一聽見“程景頤”的名字,臉上均流露出意外之色,互相對望了一眼,忙擡手對着鐘清道,“那還請先生入內。”
進去的時候,白歌行用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問鐘清,“你竟然還是個大夫?瞧不出來你還有這本事啊。”
鐘清:“我沒有啊。”
白歌行:“?”
鐘清揭開簾子進去,只覺得一股濃烈的藥味混着揮之不去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天并不算熱,船舫裏卻點着十幾只爐子,火将那那腥味烤的愈發渾濁昏沉,床上躺着一個人,鐘清走上前去,簾子裏的人痛苦地咳嗽了兩聲,隐約有窸窣聲音傳出來。
鐘清這一代的天衡宗修士對天水唐家多懷有一種特殊的情感,若是用人與人的關系打比方,有點“高山流水君子之交”的意思,平時不會去主動提,但心中也絕不會忘。書上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在天衡宗最孤立無援的時候,唯有天水唐家伸出了手,所謂的扶貧續命,天衡宗弟子其實一直記在心裏。在這個道門中,這樣赤城的交往很罕見,天衡宗與天水唐家的交情,确實是有些特殊意味在裏面的。
滴水之恩尚且湧泉相報呢?鐘清對唐家人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
鐘清道:“唐家小姐,能否将手伸出來?”
裏面的人沒動靜,鐘清說了第二遍,“唐家小姐?”
一個女修模樣的侍女忙走上前去,小心地掀開簾子一角,一只青白瘦削的手被輕輕握着拿了出來,上面還沾着腥黑的血跡,鐘清隔着簾子看了眼裏面的人,擡起手搭在上面,假裝是給她把脈,其實是給她輸靈力,道服遮掩下,他心髒處的龍珠發出昏暗的光。雲玦在一旁看着鐘清,他自然能看出鐘清在做什麽。
鐘清問道:“唐家小姐,你有沒有感覺好一些?”
簾子裏的咳嗽聲平息了些,卻依舊沒有說話的聲音傳出來。
鐘清繼續給她輸着靈力,可人一直沒反應,仿佛已經死了一般,鐘清想了會兒,念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鐘清停了下來。
那只手忽然動了兩下,過了很久簾子才傳出來些低不可聞的、悲不自抑的聲音,“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鐘清見人沒什麽問題,收回了手。
“你怎麽會知道天水的謠歌?”
鐘清道:“飄零海上,故鄉的聲音,果真是令人肝腸寸斷啊。”
“你是天水人?”
“不是。”
一陣嘩啦的嘈雜聲音響起來,“你是騙子!”
一旁的白歌行聽到這裏特別想要插一句說“對對對他就是!”鐘清将那條瘦的只剩皮包骨的手放了回去,聽見拼命壓抑的咳嗽聲傳出來,他對着簾子裏的人道:“有人曾對我說,唐家人像一種怪物,活着的時候都拼命往外跑,快死了的時候卻又瘋了一樣要逃回家,因為如果死在外面,所有人都會看見他的屍體變回怪物,怪物不能夠被人看見怪物的樣子,他說這是怪物的思鄉癖,又叫做,怪物的自覺。”
簾子裏驟然響起極為劇烈的喘氣聲與咳嗽聲,似乎有人伸手一把抓住了那簾子,一直過了很久,那動靜才漸漸地平息下來。
鐘清道:“再堅持一會兒吧,也許很快就能回到家了,有的時候不是說要去抗争些什麽,就只是說,再堅持一會兒。”
鐘清曾經因為唐皎去了解過唐家的歷史,天水唐家,世世代代無一不是悲劇,這個家族的每一代的人都被某種殘酷的命運苦苦地折磨着,好像是單調的宿命輪回,又像是這個強大家族為了永遠鼎盛而向上天獻祭的代價。唐皎已經坦然地接受了,就像他告訴鐘清那樣的,這是他們的命。
一種強者必須付出的代價。
鐘清回身對那還呆滞在原地的太微修士低聲說了一句,“吃點定神的丹藥,應該暫時沒大礙了。”
身後的簾子裏忽然傳來一道微弱但是清晰的聲音,“你叫什麽名字?”
衆人聞聲回頭看去。
簾子被一只幹柴似的手揭開,露出了一張清瘦的尖臉龐,看上去十三四歲模樣的世家少女坐在床上,一雙因為病氣而顯得拉長的眼睛正半垂着望向鐘清,那張臉與唐皎有一兩分相似,不能說像,但是眉眼間有同樣的影子,那是血緣留下的痕跡。唐家人,也參與了這場五百年前出海尋龍的追逐。
鐘清也回頭看了過去。
少女在看見鐘清臉的那一瞬間,眼睛忽然沒再轉,她盯着他看。
鐘清有點沒想到她年紀竟然這麽小,頓時覺得自己剛剛話有些說重了,又看着那神似眉眼有些莫名親切,他問道:“有沒有感覺好一些?”
少女看着鐘清,慢慢地點了下頭,她問了第二遍,“你叫什麽名字啊?”
“鐘清。”
少女沉默了一會兒。
“我叫唐茴。”
鐘清點了下頭。
唐茴的氣色确實好了不少,她扭頭看向白歌行,一旁的太微修士介紹道:“這位是朝天宗少主,白鹿行。”
唐茴看了看白歌行,沒出聲,她又看向站在窗子邊的雲玦,雲玦不說話,這反應很招眼,大家一開始還沒注意到雲玦,此時不禁地随着唐茴把注意力投向這個不出聲的冷峻少年,鐘清看了他兩眼,終于道:“他是雲玦。”
唐茴道:“我累了,想要睡覺。”
衆人一聽立刻明白了這小姑娘的意思。如今在座身份最高的是假裝朝天宗少主的白歌行,他見衆人都望着他,他還沒反應過來,直到一個回神,“啊?啊,哦我懂了,你累了,那你好好休息!”他對着唐茴說完,看向鐘清,“那我們先離開吧。”撤了撤了。
衆人一起離開船艙,穿着道服的侍女們收拾着爐子,也預備着要退下去。
鐘清轉身往外走,他正要暗自去拉雲玦的手,身後唐茴忽然叫住了他,“鐘清師兄,請留步。”
鐘清回過頭去,雲玦的腳步也立刻停了。
唐茴問道:“你能不能陪我一會兒?”
這話太過直接,鐘清有些意外,他道:“可以吧。”他剛說完,又立刻看了眼雲玦,“可以吧?”這小姑娘挺慘的。鐘清已經察覺到了雲玦有些不大對勁,無論是哪個唐家人,雲玦都一副不樂意搭理的樣子,但是又偏偏總能夠遇上,五百年都阻斷不了這緣分,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命犯唐家人吧。
雲玦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繼續往外走了。
船艙中終于只剩了鐘清與唐茴兩人,鐘清回頭看向那小姑娘。
唐茴道:“我從沒見過你。”
鐘清道:“我們今天是第一次見面啊。”
唐茴沉默片刻,道:“能不能幫我把窗戶關上,我不想看見窗戶開着。”
鐘清掃視了一圈這滿屋子裏的爐火和熱氣,猶豫了下,還是轉身去替她将窗戶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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