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五百年前, 海上。

鐘清剛一轉身,就看見唐茴蜷着腿側身躺回了被子裏。

鐘清注意到她的床頭放着一本書,是本《志怪傳奇》, 翻開到一半,夾着一片紅楓做書簽。這種書有些像古代版《一千零一夜》, 結合九州天水當地的風土人情, 編造了許多怪誕有趣的故事, 從那磨得發毛的邊角可見這本書已經被翻了無數遍。

鐘清坐下問她道:“你生的是什麽病?多少年了?”

“很多年了, 不知道是什麽病,一生下來就得了。”

“唐家應該給你請過許多大夫,有沒有說是什麽緣故呢?”

唐茴搖搖頭。

唐茴注意到鐘清的衣服有些皺,而且還有被勾破的地方,不由得盯着看。

鐘清說:“昨晚在海上遇到了風暴, 船險些沉了, 我們幾個人折騰了一晚上,好在今日一早遇到了你們的船隊。”

唐茴點頭道:“昨天晚上我半夢半醒間也聽見了, 确實是好大的雨,下了小半個時辰。”

鐘清一聽這話,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勁,卻一時沒反應過來是哪裏, “你們昨晚也遇到風暴了?”

唐茴道:“是啊。”

鐘清起身走到了桌子旁, 随手在桌子上劃了兩下, 不聲不響地算着方位, 問道:“你剛說, 你當時睡在床上,聽見外面下雨,小半個時辰就停了?”

“是,怎麽了?”

鐘清看着空白的桌面陷入了沉思,怎麽可能?他回頭看向唐茴,發現唐茴已經坐起來疑惑地看着他,“啊,沒什麽。”鐘清對她道:“沒事,我就是随口一問,你好好睡下吧。”

唐茴似乎忽然在那一瞬間想到了什麽,她道:“哦,我可能是記錯了,我昨晚睡得沉,其實也記不清究竟下了多久的雨。”一起一坐,她又劇烈地咳嗽起來,眼睛不自覺地看向床邊的那本《志怪傳奇》。

鐘清見她咳嗽的厲害,給她倒了杯水,唐茴喝了點,緩和了些,對着鐘清道了聲“謝”。

鐘清道:“你先睡下吧。”

唐茴點點頭。

鐘清走出房間,一回頭,發現雲玦正倚在門側望着他。

鐘清一挑眉,擡起手撐着門框,高興地問道:“你在等我啊?”

雲玦不說話,只是用打量的眼神看着他。

鐘清見四下無人,伸手想去抱抱他,雲玦忽然擡起了手擋開了鐘清,他兩指間夾着一片很小的東西,亮晶晶的閃着藍光。

鐘清停下來,“這是什麽?”

雲玦道:“魚鱗。”

鐘清眼神意外地看了眼雲玦,“你什麽時候愛上撿破爛了?”

雲玦:“……”

鐘清忽然反應過來,“哦這是你送給我的嗎?來自大海美麗的禮物,送給最心愛的人。”

雲玦有兩三秒鐘的沉默死寂,“……我在窗邊找到的。”

鐘清将東西拿到手裏看了眼,半圓形的碧藍鱗片,看不出是什麽來歷。雲玦又從袖子裏拿出另一塊碧藍色的鱗片,鐘清看了眼,“這又是什麽?”忽然他想到什麽似的,把自己手裏的這塊拿起來和雲玦手中的對比,一新一舊、一大一小兩塊鱗片在陽光在閃爍着奇異的青光。

鐘清擰眉盯着看了會兒,眼睛忽的一銳。

鐘清:“鲛人?”

雲玦點了下頭。

白歌行被太微修士拉着說了好半天的話,好不容易脫身,一走到船艙外就看見鐘清與雲玦站在一扇窗前商量着什麽,他心頭一動,走過去想聽一聽。

“窗戶另一邊是船舷,下面就是海。”

“這底下有控制沉水量的浮木,它是抓着浮木上的繩子,順着船舷爬上來的,前陣子是永夜,海上沒有任何的光,它夜裏爬進來,不會有任何人察覺。它是為了什麽?”鐘清走到窗戶斜對角,沿着窗戶對着的方向看去,忽然停住,道:“這窗子正好對着唐茴的房間啊。”

鐘清在思索,“昨晚海上大風暴,他們的船隊與我們只隔十海裏不到,但據說只是淋了些雨,下了小半個時辰就停了。”

白歌行問道:“它是什麽東西啊?”

忽然響起的時候讓雲玦與鐘清一起回頭看去,白歌行正撐着手好奇地看着他們。

修士放下了帆,将系着浮木的繩子抛入大海,吹滅了燈,只留下了船頭那昏黃的一盞,守夜的人坐在甲板上剪油蓬布,船上的人都睡下了。

船在海上飄飄蕩蕩,不一會兒,天色陰沉起來,下起了雨,烏雲低低地壓着海面,昏暗得仿佛永夜。

等到連守夜的人都開始打瞌睡,一只很小的手悄無聲息地從船底備用的副船上伸了出來,緊接着是蓬亂的頭發。

那只手拽住懸挂在一旁的繩子,順着往上攀上浮木,它的動作很快,就在它伸手去夠那第二根搖搖晃晃的繩子的時候,一只手忽然掐住了它的腰,将它整個一把拽下了海中,撲通一聲響,淹沒在了暴烈的雨聲中,沒驚動船上任何人。

雨花亂濺,漆黑的海水中,一只大約只有人類五六歲大小的鲛人睜大了碧藍色的眼,怔怔地看着水中另一只鲛人,她好像很吃驚。那只鲛人拽住她的手,拖着她往另一個方向走,她還要掙紮,回頭去看那艘飄飄然遠去的船,下一刻,她的手腕被抓的更緊了,她清晰地感覺到了對方的怒意。

鐘清三人當日在窗前蹲點守了将近七個時辰,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白歌行扭過頭看向鐘清與雲玦,“不是說有鲛人嗎?”

鐘清摸了摸鼻子,“再等等。”

三人于是又連着蹲守了六七日,別說是鲛人了,就是條魚也沒見到。白歌行維持着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地蹲在甲板上,風來雨往,一萬年過去了,他慢慢扭頭看向鐘清。

“鲛人呢?”

面對少主這振聾發聩的的質問,鐘清先是沉默,過了會兒,他終于忍不住伸出食指撓了下頭,“可能,可能還是哪裏搞錯了。”

白歌行看着鐘清,作為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他連鲛珠都沒見過,在他的世界裏,他壓根不相信世上還有人頭魚尾的鲛人,就像他死也不信鐘清說他們天衡山上有一種七彩的鳥張口會說人話,鳥怎麽會說人話呢?魚怎麽會長人的腦袋呢?就連龍,若非親眼所見,他也是不會相信的。如今鐘清的話在他本來就不相信自然科學的心靈上又蒙了一層塵。

鐘清解釋道:“它可能是迷路了吧?”

白歌行的眼神很直白:那我覺得你們在騙我。

鐘清也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心道,這事有點奇怪啊。

此時,一座海島上。

小鲛人坐在一塊石頭上,在她的對面,是一個比她年齡稍大兩三歲的鲛人,正陰沉着臉盯着她,她不聲不響地摳着自己的手指頭,終于她試着開口和對方說話,“我……”

很多年後,這場災禍引發的血潮席卷了道門,殺死了無數人,引發的動蕩足以改寫所有的歷史,相比較與後續的暴烈,這個故事的開始則顯得那麽微不足道,甚至還有些溫柔夢幻的感覺。乃至于女鲛人回憶起來時,湧上心頭的第一反應不是仇恨與憤怒,而是一種久違的、莊生曉夢一般的恍惚愉悅,慢悠悠地一晃而過。

鲛人,據說是溺死海中之人,其不屈的意志感動了上天,真龍出現将其複活,從此他們拖着碩長的魚尾,永生永世生活在海中,守護着龍的墟冢,同生前一樣,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同時織水為绡,落淚為珠。換而言之,他們覺得自己本來也是人,他們将海對岸的那片土地稱為遙遠的故鄉,對那片土地還有那片土地上的人,窮盡最美好的幻想。

小鲛人那時候的名字叫葉彌,不過大家喜歡叫她阿彌,她還有個大她幾歲的哥哥,叫阿夜思。阿彌與阿夜思原來是兩個天□□字,一個的意思是“長生”,另一個的意思是“白晝中的太陽”,阿彌不喜歡阿夜思,這世上關系和睦的兄妹少之又少,大多數兄妹是互相死掐着對方脖子長大的,鲛人也不例外。

阿彌時常一個人坐在海島上,遙望着一望無際的海面,她繼承了母親的幻想特質,從小就對遠方懷有一種美好的期待,她的母親給她講故事,說那裏的人住在天宮一樣的房子裏,燒着十幾丈高的丹爐,屋子裏挂滿了黃金與白玉,他們每晚睡覺時,頭頂的黃金與白玉就發出叮叮當當的好聽聲音。阿彌每次都聽得怔怔出神。

鲛人自己有一片海域,雖然幻想着遠方的生活,但他們從來不會離開這片海域,母親用鲛人的傳說給她解釋,溺亡的人無法再回到故鄉,他們把靈魂獻給白龍,把屍骨留在大海,把無窮無盡的思念留給遙遠的故土。歌聲是他們表達思念的方式。鲛人天生很會唱歌,在海上,除了特定音部的歌聲,別的方式幾乎無法傳遞消息。

日複一日,聽着飽含深情的歌聲,阿彌有個大膽的想法,她想要去海的那邊看一眼,就,看一眼。

于是那一日,趁着所有人不備,阿彌偷偷摸摸離開了海淵。

她在海上吃了很多苦頭。她從沒在海上遇到任何的船隊,也沒有看見任何人,一切空曠得令人莫名惶恐,她躲在孤島上躲避巨魚遷徙的潮流,聽着驚悚的海洋息聲,身旁是正在腐爛的鯨落。

忽然有一夜,她在睡夢中聽見一個奇怪的聲音,她醒過來,聽着那個人講故事,那個人說:“東市之物琳琅滿目,更遠勝西市,只見珠玉墜地,如晴空碎雪,浪摧銀山……”

她沿着那聲音的來源找過去,孤島外的停着一只空前龐大的船隊,晶瑩的燭火使得海上的船只看上去仿佛夢中人間燦爛的宮殿,而那聲音正是從最近的那艘船上傳來的,她看得着迷,聽得入神,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又靠近了些,天上下起了雨,她擡起手遮着自己的頭擋雨。

宗門的船隊為了躲避暴風雨來到孤島,卻意外擱淺,只能等下一次漲潮才能啓程。

唐茴坐在床上,腿上攤着那本《志怪傳奇》,讀着上面的故事,她并不知道,這些一千零一夜似的故事,吸引了什麽東西過來。

小鲛人就這樣躲在船下聽了四個晚上,她已經全然被這些從未聽過奇妙故事給深深吸引了,那個聲音溫溫柔柔的,将這麽多美麗的故事娓娓道來,好像是夜晚的一個夢,那個說着話的女孩子就坐在夢裏講故事。

在第五個晚上,船上的女孩說了一個關于鲛人的故事,她念道:“南海有鲛人,人面魚身,長九尺,身披銀衣,居淵崖,月下浮水而出……”

小鲛人聽了會兒,忽然好像反應過來,低頭看了看水中自己的倒影。

“眉如漆木,眸如洞火。”

小鲛人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眉毛。

“四指并,掌中有綠蹼。”

小鲛人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聲如小兒夜啼,又似風聲嗚咽。”

小鲛人下意識摸自己的喉嚨,下一刻,她忽然仰頭看向那扇亮着燭光的紗窗,眼睛一閃一閃的,然後她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繩子上。

唐茴正在翻着書頁,她聽見一個古怪的聲響,回頭看去,她讀着故事的聲音一停。

窗戶外面有個模模糊糊的影子,窗棂發出些滋啦聲響,好像被摳了兩下,猛地砰一聲,窗戶被用力拉了上去。阿彌往裏面看,眼睛剛轉了兩下,忽然就不動了。她有些呆呆怔怔地看着那個坐在床上的女孩,織金的琉璃紗輕輕晃動着,香料在爐子裏燃燒,仿佛這一切遠比她想象的還要美麗非凡千萬倍。

“你長得真好看啊。”

唐茴聽見對方輕輕呆呆地說,她道:“什麽?”窗外夜色太暗她看不清,只隐約看出好像是個小女孩。

唐茴正要問她是誰,船上忽然有腳步聲響起來,有修士正端着燈走過來,把那窗外的小女孩吓了一跳,一扭頭就消失不見了。唐茴來不及追問,等修士走進來房間,她看着空無一人的窗戶,還以為剛剛所見到的是自己精神恍惚下的幻覺。

到了第二天,唐茴依舊開始讀書,又一次,她看見了那小小的一團影子映在她的窗戶上,她停頓了下,然後繼續慢慢地讀了下去。

在那之後的每一晚,唐茴依舊讀着那本書,同樣每一晚都有個人會準時地守在她的窗戶外。

一千零一夜,講述的是一千零一個美麗的故事。

怪誕的、離奇的、悲傷的、溫暖的。

故事超越了一切,就像是這片海,它包容了一切,又诠釋一切,從中誕生美麗而真摯的情感。

又一個夜晚,小鲛人游到船邊,那盞房間還是點着燈,可是她等了很久也沒有聲音傳出來。等到夜深人靜,她翻上了船,趴在窗戶上推窗往裏面看。唐茴正躺在床上劇烈地咳嗽,她的臉色呈現出灰敗的青色,嘔出的血沾在被褥上,她似乎陷入了某種美好的幻覺,臉上忽然煥發出某種光彩,她對着虛空處輕聲懇求道:“能不能給我講一個故事?就一個。”然後她自己給自己說了起來,鮮血大股地順着她的嘴與鼻子往外湧。

小鲛人立刻啪一聲關上了窗戶,她翻身回到了大海。

因為唐茴的病,原本要啓航的船又在孤島擱淺了數日。唐茴原本應該死在那艘船上,她趕走了所有的修士,等待着一切痛苦的結束,可她剛一閉上眼,窗戶被一把揭開,她望了過去,忽然睜大了眼。

小鲛人手裏拿着把海草,她把海草塞入自己的嘴裏,一邊迅速地嚼着,一邊爬到床邊,用不知是什麽的白色片狀東西猛地從自己的手臂上剜下一塊帶鱗片的血肉,她将肉遞到唐茴嘴邊,對着她小聲地嘟囔了句什麽。

唐茴已經快沒有意識了,她慢慢地吞下了那塊肉,竟然也不覺得惡心,小鲛人用手扶着她的頭,将她推到床的內側去,她在一旁趴着看,直到唐茴再次清醒過來。

小鲛人疊着魚尾低頭趴在床邊看着唐茴,一見到唐茴醒了,立刻擡起頭,湊近了看她。

唐茴撐起身子,驚怔地看着她床邊不可思議的一幕。

小鲛人被一把推出了窗戶,她回頭詫異地看唐茴,吓得都沒做出反應,唐茴嘴角還有血跡,她盯着她,“永遠不要再回來!”

小鲛人伸手去抓她,唐茴雙手捏住她的胳膊,“離開這裏!別被任何人看見你!”

小鲛人松開手不再抓着她,又看了她一眼,扭頭跳下了海。

唐茴撐着窗戶看着那團水花,過了半晌,她劇烈地咳嗽起來,猛地跌坐回了地上。

此時,海岸上,小鲛人阿彌正蹲在地上,在對方的注視下,忽然她拖着魚尾巴一拱一拱地往前去,然後故意啪一下摔在了水裏,倒地不起。

“我摔倒了。”

“……”

“哥哥,我摔倒了。”

“……”

她盤着坐了起來,“哥哥,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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