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天衡宗。
韓清一個人坐在最高的山上, 遙望着滿天星辰,風從東方吹來,衣袖輕輕浮動。
蒼望之原。
巨大的鬼燈下, 鐘清閉着眼睛躺在白色微光中,衣服無風自動。他的腦海中出現了一幕奇怪的場景。
水會着火嗎?海水會滾燙得像岩漿嗎?我們生從何來, 死亡何去?是什麽讓我們在這人世中別離又重逢?
黑夜中流火噴薄而出,如倒射的流星般暴烈,空中映出海市蜃樓的幻像,三仙山、西王母、金青鳥與長生不老藥, 往太陽飛去的伊卡洛斯, 還有死去的楊貴妃。
鬼燈安靜地擺在一旁,一個鐘清模樣的人坐在樹下, 仿佛他已經在這裏坐了數不清的歲月。
“楊貴妃是誰?”
“鐘清”模樣的人擡起頭看向那人,回答道:“一個美麗的女人。”
“伊卡洛斯是誰?”
“一個聰明的少年, 用蠟與羽毛為自己做了翅膀, 高高地飛向太陽, 蠟融化了, 他墜死在海水中。”
“你到底在說什麽?”
“文明。”
對方皺着眉, 似乎陷入了某種困惑。“鐘清”模樣的人自言自語道:“多年之後,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相,他将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什麽?”
“百年孤獨。”
“流沙之濱, 赤水之後,黑水之前, 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
“這也是百年孤獨?”
“鐘清”模樣的人笑了下, “不, 是《山海經》。” 他起身撈起自己的燈, 挂在了樹上。
畫面忽然有如投石如水般動蕩模糊起來。
潭水反耀着銀光,化作“鐘清”模樣的鬼燈十方依靠在樹幹上,眼睛望着眼前那慢慢聚魂的身影,他也在追憶往昔,卻又不知道一時之間從何說起。
“鐘清”終于開始說話,仿佛是自言自語,“很多年前,蒼望之原上只有我和你兩個人,你每天都會與我說許多故事,我也聽不大懂。有一天,你帶着我去殺一條魔龍,你把魔龍的頭顱砍了下來,又将魔龍的身體斬作六段,龍的屍骨就埋在樹下,你将挖出來的龍的心髒交給我,告訴我永遠鎮守在這裏。”
他的眼神變得溫柔起來,“我問你,你要去哪裏,你只是說你一定會回來。”
“我在神龍樹下鎮守魔龍的屍骨,沒有想到魔龍的魂魄在地下沉睡了千萬年,其上竟然變幻出了一個夢境。魔龍的力量化出山川、河海、沼澤、風雨,我看着那夢境慢慢地創造了一個新的世界,全新的世界逐漸吸引來許多無意識的靈體,它們越來越多,寄生在夢境裏面,汲取着魔龍的力量,日月盈仄,新宿列張,天光下出現了第一個生命,我在那天忽然就想起了你對我說的那個詞,‘文明’。”
“沉睡的魔龍自己的意識也投射在了夢境中,這個世界上出現了第一條龍,又逐漸出現了人、修士、以及鲛人,挺有意思的。”
“我很少關心這夢境的變化,我只要确定魔龍不會從夢中蘇醒過來,或許就讓它一直留在自己的夢裏也不錯?我在心裏想。我一直在樹下等着你回來,蒼望之原上鬥轉星移,千萬年過去了,就連這地方都開始不停地塌陷崩毀,只留下了這麽一小塊天地。我不知道你還會不會回來。有一天,一個修士意外地穿過夢境來到了這裏。”
“我實在是太思念你了,我将當年你送給我的那顆龍珠送給了他,修士帶着那顆龍珠回到夢境中,龍珠化作了人形,它沒有魂魄,不會說話,可是長得很像你。我有時會看看他,可到底是不一樣的。那一天,當我無意中再去看魔龍的夢境時,我忽然發現,那顆龍珠裏竟然多了個魂魄。”
“鐘清”臉龐上浮游着幽藍色的光,他擡頭看向那湮滅又重聚的靈體,“你知道嗎?你當年想了許多辦法想要殺死魔龍,可魔龍是殺不死的,它會一遍遍地重生,每一次複活它都會比之前更強大。于是你才将它鎮壓在這顆樹下。這些年我一直觀察着那個夢境,我忽然注意到了一件事,魔龍的力量在被夢境不斷蠶食,當夢境的力量徹底壓倒魔龍時,魔龍的魂魄将會在夢中渙滅,而這個夢境也會與之消亡。我們終于找到了殺死魔龍的方法。”
“但是令我想不到的是,我等了你這麽多年,你回來了,你竟然要救他,一次又一次,循環往複不惜代價。你救了他無數次,也失敗了無數次,我眼見着你的力量越來越弱,甚至開始無法記住每一遍輪回中的發生的事,每一次你都會以失敗而告終,然後毅然決然重新開始。我看着你背叛了自己的誓言,抛棄了自己的身份,甚至最後連你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忘記了名字的神明,一遍又一遍地重築魔龍的夢境,到底是為了拯救這建造在夢境上的文明,還是為了拯救這條魔龍?”“鐘清”說到這裏沉默了很久,眸光沉沉地看着那個身影,“為了提醒自己記住每一遍輪回中會發生的事情,你鍛造了仙射鏡,但每一次你都會把它送給魔龍,導致它淪為魔物,甚至不再認你為主。逐漸失去力量的神明,連物靈也不會繼續對他忠誠。”
“我知道,是龍珠,魔龍的心髒化作了龍珠,陰差陽錯地變成了你身體的一部分。蠱惑神明的罪行不可饒恕。這一次不會這樣了,這是最後一次了。”他最後說的那幾個字輕而虛,月光下魂魄還在重聚,他的眼神重新變得平靜起來。
這一次,不會再有神明去拯救崩塌的世界了。
神明已經拯救了他們無數次。
蒼望之原上,幹涸到開裂的寬闊河床前,雲玦頭疼欲裂終于支持不住半跪在地上,懷中的鏡子滾燙如熱鐵,仿佛是某種急切的警告,他卻沒有拿出來看一眼。他手臂上有隐隐的銀光,那是細密的龍鱗,在月光下忽隐忽現,龍珠化作的心髒在胸膛中跳動着,陌生的記憶一陣陣地湧入腦海,卻什麽也看不清,頭變得越來越疼,他幾乎是憑着本能在掙紮着什麽。
就在他跪在地上忍受着這不可自抑的巨大痛苦時,似乎感覺到身後有人輕輕地扯了下他的頭發,把一朵柔軟的黃花插在了他的頭發中,他渾身一震,猛地回頭看去,卻原來是錯覺。黃沙遍地,不知從哪裏吹來的風拂過臉龐,那糅合了無數複雜情感的心緒在心中沖蕩,龍珠化作的心髒仿佛再也承受不住這巨大的痛苦,在胸膛中劇烈地抽搐。
如果這種痛苦有盡頭的話,他甚至想立即交換一切只求個解脫。
過了很久,他才在這劇痛的間隙中突然地明白過來,這不是他的情感,這是屬于另一個人的,這是這顆心髒在那個人身上時所體會到過的一切感覺。雲玦身體一震,這是什麽樣的感覺?一遍又一遍的輪回,一遍又一遍的絕望,沒有所起也沒有所終,最後不得不遺忘一切,甚至連再見都會下意識地逃避與抵觸。但無論經歷了多少遍,最終都是同樣的選擇,什麽都忘記了,但這顆心髒卻唯獨沒有忘記了……愛着他。
雲玦擡起手,按在了自己心髒處的位置,手指慢慢地用力,殷紅的鮮血從傷口處慢慢地流下來。
他低着頭,一點點用力地把自己的心髒挖了出來。
“等着我。”
巨大的樹形鬼燈下,“鐘清”原本正在觀察着眼前的魂魄,忽然他扭頭朝一個方向看去。
東天有朝霞憑空升起,這永夜的蒼望之原上,第一次有了比肩白晝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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