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天衡宗的修士分了幾路上山。妙妙真人找到謝丹的時候, 謝丹正在坐在亭子裏彈琴,四下除了他們兩人外,一個人也沒有。妙妙真人看了他一會兒, 朝他走了過去, 也沒出聲, 站在亭子裏靜靜地聽了會兒。
鲛人的聲樂是人間一絕, 從古至今都有海上仙樂國的傳說,據說那就是出海打漁的人聽着鲛人的歌聲所想象出來的,至今許多流傳下來的畫像上仍有鲛人撫琴吹笙的場景。
“五百年前, 道門興起了出海尋龍的浪潮, 那時道門每一個人都在談論着三仙山和不死藥, 夢想着能夠長生不死。在道門的日漸鼓吹之下, 修士們紛紛架船出海,希望能夠尋找到真龍。那一天,一支船隊來到了一片沸騰着的紅色海域,他們以為自己找到了傳說中龍在海中的墓墟, 卻沒有想到駭人的風暴接踵而至。據天水唐氏留下來的記載, 火焰在海水中燃燒,衆人有如身處煉獄。”
謝丹繼續彈着琴, 他仿佛在聽一個有意思的故事, 伴随着修士娓娓道來的聲音,久遠的記憶也慢慢回到了腦海。
“就在修士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之際,一個陌生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有神秘的人從四面八方冒出來,從紅海中救起了瀕死的修士, 把他們帶回到了島上療傷。那些神秘人用鮮血和丹石救活了修士, 修士們醒來看着眼前的畫面震驚不已, 那原來是一群人身魚尾的鲛人。”
謝丹一曲彈奏完畢,卻沒有開口,而是換了支曲子,弦聲清澈如水。
“關于鲛人的來歷,據說,東海邊曾經有漁村,其中的漁夫世代捕魚為生,每到夏日男男女女會架船出海捕魚,有天他們在海上遇到了恐怖的風暴,所有人全部葬身大海,亡者的魂魄在海上飄蕩,就在這時,白龍出現了。白龍将他們的屍體重新複活,新生的鲛人帶着一截魚尾,從此他們就世代生活在那片海域,再也沒有回到故鄉。他們編了許多的曲子,日夜在海上歌唱,來表達他們對白龍的感謝以及他們的思鄉之情。”
“他們救起了這群落海的修士,治好了他們的傷,送給他們回家的船只與珍貴的鲛珠。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不久之後,修士們又重新回到了這片海域。其實啊,當許多年前漁民從海中死而複生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已經變成了妖物,再也不是人了,更何況他們身上還有龍的力量。歸來的修士以殘酷的手段獵殺鲛人,奪取他們的力量,更是直接導致了道宗四分五裂,當世第一的宗門朝天宗在十數年後隕落,修士們陷入了內亂,也沒有人注意到鲛人是何時消失的,那些美麗的妖物就像是一陣風似的迅速消亡了。”
妙妙真人望向眼前年輕的煉丹術師,“而如今,他們又重新出現了,來向修士讨回這筆多年前的血債。好像是一個輪回,修士們又開始為了東西争奪相互殘殺,五百年前是鲛人,五百年後是些金燦燦的丹藥,這五百年來所有人還是做着同一個飛升成仙的夢,但夢終究只是夢而已。”
故事好像說完了,謝丹手指撥着弦,道:“真人故事說的有趣,不過我倒覺得這不是夢,如今這樣,不正是所有人都得償所願了嗎?”
他朝遠方望去,修士們已經在海邊修築了尋龍臺,他們全都在熱切地期盼着“曜日”的到來,海島外到處都是屍體,雜草似的傾蓋着,永生與死亡兩個畫面在同一個場景中出現,莫名有股詭異熱鬧的感覺。他慢慢地撥動了手下的弦,發出了最後一聲清響,“看,龍出現了。”
一直往前走的葉夔臉色很難看,海邊那群修士們的喧嘩聲似乎讓他回到想起了某些久遠的東西,大火、喧鬧、瘋狂以及最後遍地陳橫的屍體,一股前所未有的惡心感泛上喉嚨,他正忍耐着,身邊的祝霜忽然驚呼了一聲,葉夔回過頭看去,瞳孔驟縮。
極東的遠天出現了一塊巨大的陰影,一個龐然巨物從海水中慢慢地升起來,它是那樣的巍峨龐大,乃至與整個真天山在它的面前都顯得那樣不值一提。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它,也不知道是誰先輕輕地喊了一聲“龍”,下一刻都在潮湧似的聲音冒出來,“是龍!那是龍嗎!活着的!是龍!”
葉夔腦子裏忽然嗡的一聲,他死死地盯着那片黑影,仿佛渾身都定住不能動彈了,黑夜中海水往上湧,龐然的巨獸慢慢地顯出銀色的輪廓來。
昌河。傳說中巢居北海能夠呼風喚雨的惡獸,擁有着毀天滅地的力量。不過許多人往往都更熟悉它的另一個名字,蛟。這世上有史記載的蛟只有一條,朝天宗赫赫有名的守護者龍章,五百年前随着朝天宗覆滅,這條蛟也随之消失在了衆人的視野中。
然而這條蛟太大了,它比連綿了數千裏的真天山山脈還要龐然,讓人完全看出它的全貌,也看不見它那被劈去半個頭顱的上半身。黑暗與血腥味遮掩了死物的氣息,明明已經死去的蛟龍也不知道是用什麽方法被重新召喚出來,如霧似的亡靈幽怨地懸浮在海上,很快便有大雨落了下來。
這是一場注定無盡的夜雨。
築浪亭中,妙妙真人自知因果在五百年前已經種下,自己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勸阻眼前的人了,但他也不可能眼睜睜地看着道門就此覆滅,不管怎麽樣,他忽然出手想要制服彈着琴的謝丹,天衡的道印還未觸及對方的身體就已經消融,兩股靈力在空中撞上,謝丹一只手仍然壓着琴弦,另一只手擡着翻出磅礴的靈力,袖子無風自動,他擡眼望着對面的道門真人,眸光幽幽冷冷的。
妙妙真人一碰到對方的靈力就察覺到不對勁了,“你怎麽會……”這個人身上怎麽會真的有這麽強的力量?他已經知道了對方的身份是鲛人,布局的目的是為了複仇,以龍珠作引滅四大宗門,但就如同他第一次聽見天都府有龍珠時一樣,他一直是确定對方身上是絕沒有龍珠的,真正那顆龍珠是應在了鐘清身上,那這又是什麽力量?
謝丹望着他那錯愕的表情,如同說着一個衆所周知的秘密一樣,他說:“鲛人一族,是真的有一顆龍珠。”
海上那頭巨蛟低頭朝着海岸游了過來,它緩緩地張開了口,作勢要将整片山海都吞入腹中,修士們震驚地看着這一幕,那只巨蛟只有一只眼睛,明亮而透徹,在夜裏散着金色的光芒,幾乎有如東升的旭日。
祝霜與李碧還在被這傾山倒海的場景所震撼,一個身影已經從他身旁如箭射出,葉夔揮劍而出。
激起的巨浪往後沖,巨蛟輕而易舉地破開了降魔的封印,将那道劍氣一吞而下,葉夔被巨大的力量推開,如一束流星墜下,他落回到了最近的山頂上,再擡眼時眼睛裏有破碎的靈力流轉,鮮血從嘴角緩緩流下。
巨蛟盯着他,那眼中的光幾乎讓所有人都無法與之對視,但葉夔卻直直地望着,沒有移開眼睛一下,他嘴裏低聲吐出了兩個字,“龍珠。”
巨蛟的魂魄如雲霧似的浮在海上,肉身則是立在魂魄中,那一點明亮的輝光正好在其中。它望着這個區區凡人之軀的修士,如高高在上的神明望着選擇背棄他的信徒,它沒有游向修士們逐漸的尋龍臺,而是轉而撲向這個修士,海島被砰一聲碰碎。
葉夔飛身而起,長劍在空中旋了一圈,化為了十二柄,每一柄上都游着金色的光,靈力旋成了一輪圓月。
巨蛟看也沒看,雲霧一剎那間全部朝着葉夔湧了過去,海上驟然電閃雷鳴,在兩股力量撞上的那一瞬間,葉夔的眼神一變,擋不住。十二柄長劍震斷散做了天光。
巨獸俯沖而來,葉夔閃避不及,生死之際,一道靈力忽然從天而降,憑空擋在了他的面前。
葉夔立刻扭頭看去。
紅衣的少年落在了尋龍臺金頂上,法器的銀光在他周身盤旋,他腳下是獵獵的旗幟和風起雲湧的大海,唐皎擡起頭看去,那雙眼仿佛能夠看破這個世上任何的黑暗,一切妖魔迎上來都會湮滅其中。
如果說這個世上所有人都有其注定的宿命,那這一刻或許就是天命昭顯其真相的時候,唐皎望向那巨獸的一瞬間,他的腦海中就如同是神臨似的響起了個聲音,“是它了。”
吞下了龍珠獲得了“永生”力量的昌河立在海水中,不同于見到葉夔時的蔑然,它在盯着唐皎看,在它的視野中,一切都隐在死亡般的黑色氣息中,唯有那一雙眼睛是亮的,好像那裏面有不滅的火焰,在愈燒愈旺。
昌河朝着少年撲了過去,速度之快讓海上浮現出一塊塊的斑駁,唐皎腳下一用力,竟是朝着它沖了過去,在即将撞上的那一瞬間,他翻身一躍,身體在空中劃出一個極致的圓弧,頭發全倒豎了起來,他翻落在在了對方的身後,劍光驟然出現,他凝神雙手将劍推出,一劍劈向近在咫尺的巨獸,然後海上的斑駁才變成了激湧的巨浪,拍在岸上時整片天地都在咆哮。
劍撞上了巨蛟的鱗甲,破開皮膚,刺穿了霧氣似的魂魄,一切都仿佛靜止了。
唐皎擡眼看去。
巨蛟慢慢地轉過頭看他。
唐皎眼神驟變,幾乎是瞬間往右旋身退射出去,半邊衣袖被絞碎,他停落在了海面上,右腳下踏着金色的法陣。
遠處的葉夔沒漏過唐皎胸口的血跡,他身上有傷?眼見着少年在海上奪命似的飛竄以避開密密麻麻交織起來的蛟龍魂魄,他猛地朝着對方喊:“毀了龍珠!”
唐皎正好落在了平地上,他喘着粗氣,猛地擡頭看向那頭蛟,冷汗從額前沾濕了頭發流下,他的身體在控制不住地顫抖。
山上的亭子上,謝丹與妙妙真人與對峙,兩人都注意到了遠處驚心動魄的景象,妙妙真人有些分神,謝丹的手撥了下琴弦,“人的力量不可能與龍珠抗衡。”
妙妙真人心中正是知道如此才心神不寧,那龍珠看着不像是假的,這事情恐怕麻煩了。唐皎,他一直對那個孩子寄予厚望,但不得不說,那孩子太年輕了,如果說普通的修士是劍,那孩子倒更像是一支箭,有着銳不可當的力量,但一擊不中就要摧折,且再也沒有重鑄的機會。他不由得想,若是鐘清在此地興許就好了,還有那個叫雲玦的弟子,可惜兩人又至今不知所蹤。
海上,唐皎擡手抹去了嘴角的血跡,他重新擡頭望去。巨大的力量将海中的山都推開了,他被地困在重重層層的魂魄內部,與那具龐然的死物對峙着。海水割裂開兩個世界,洶湧的力量讓其他人根本無法靠近,連葉夔的聲音都消失了,黑暗中,漸漸的只剩下了他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失血過多讓他有些頭暈目眩,眼前的畫面也有些恍惚,直到一個失神間被覆頂的力量鎮下,他來不及擡頭,整個人沖入了海底。
轟一聲,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血腥味鋪天蓋地。
恍惚間,他好像看見了一些飛速劃過去的記憶,女人站在神龍樹下,熟悉的天香在風中飄散,很快空中又下起了雪,拉扯的風模糊了一切。
“唐皎啊,是母親的驕傲,母親可以為唐皎做任何的事情。”
也模糊了這咒術似的聲音。
人的一生到底為什麽要往前?射出去的箭不能回頭,一直往覆滅的盡頭狂奔,停下來就是折斷的那一刻。巨人一路往西追逐太陽,最終埋骨神龍樹下。為什麽?他一直以為人是生來就帶着枷鎖的,卻直到這一刻才明白,巨人在神龍樹下說的是,人生來就是自由的。
錯了,都錯了。
太陽從東天升起的第一刻起,巨人的腳步就開始了追逐,往西那不是他的宿命而是他的選擇,一個人,選擇了自己成為誰,一個人,選擇了去對抗那注定會西沉的命運,永遠奔赴永不停歇。
神龍樹的葉子在空中驟然飛舞。
唐皎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先祖的魂靈出現在了深海中,黑暗中有如一束束盛開的焰火,凡人的意志連神明都要為之震撼。
他生來就是自由的,不為了任何人而活,不為第一,不為天命,不為預言,他活成了唐皎。
祝霜用盡全力将葉夔從漩渦中拉上來,葉夔跪在地上猛地吐出了一口血,兩人都望向遠處毀天滅地的的風暴,祝霜顫抖着嘴唇握緊了劍想要過去卻被葉夔攔下,“救不了。”話音剛落的瞬間,吞噬一切的混沌中,一個身影從其中射出,有如白日流星,無堅不摧。
黑蛟的魂魄也低頭看向眼前忽然破出迷霧的少年。
唐皎閉上眼睛,直接祭魂,海水上湧,一束束魂魄從那具身體中射出來,千千萬萬的魂箭同時沖向那巨獸唯一一只眼睛,龍珠忽然在黑夜中綻放出無比耀目的光芒。
魂魄如箭,砰一聲射中了那顆龍珠,龍珠與生魂兩股力量糾纏在一起,飛速地旋轉起來,千萬支光箭從死物的眼睛中射出,龐然巨物驟然散做了煙塵。
在最後一刻,少年緩緩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他看見了,東升的第一縷陽光,遠方的天空上,那是先祖曾經為之舍命追逐的太陽。恍惚間好像看見了巨人熱淚盈眶地望着他那熱烈燃燒的太陽,說如果這就是命運,他将為之永遠奔赴,為之——死而無憾。
少年閉上了眼睛。
九州天水,神龍樹葉一夜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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