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陣夜風吹來,崔铉感到後背略微汗濕。

這是他十七年來第一次感覺自己離死亡如此之近。哪怕從前上戰場和狄人相互砍殺,他都沒有這種感覺。

記住這事,作為教訓,往後遇事,決不再令自己如今夜,處于如此的劣勢之下。

這種受人壓制任人宰割的無力之感,是他生平頭回,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

他緩緩吐出了一口氣,望向菩珠。

她還那樣立着發呆,面上猶帶淚痕。

他遲疑了下,輕聲道:“你可還好?方才吓到你了吧?怪我……”

菩珠回神過來,勉強一笑:“沒事,我膽子沒那麽小。”

崔铉見她笑,也就放心了,扭頭看了眼驿舍的方向。

“那些人進去了。到底什麽來頭?你有聽丞官說起過嗎?”

菩珠頓時想起阿菊。

出來已經有一會兒了,她回來見不到自己會着急。

她抑下有點亂的心情,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得回了,阿姆看不見我會急。你記着別去投劉都護就行,我會把你薦給楊阿叔的!”說完待走,忽記起他送自己的那枚釵子,忙遞了回去:“我也用不着這麽好看的釵子,你拿回去送給別人吧。”

崔铉仿佛有些窘,一頓,擺了擺手,語氣滿不在乎:“你若是不要,扔掉便是,又值不了幾個錢!我走了!”話音落下,俯身撿起他那把方才被菩珠奪了丢地上的匕首,插回在靴中,轉身便去。

菩珠沒辦法,只好把釵盒和金暫時放一起,用衣服遮住了回往驿舍,走到那扇還沒落鎖的後門前,輕輕推開。

靜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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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院裏看不到一個人,只有馬廄裏的馬匹在安靜地嚼食着草料,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們應當回落腳的住處了。

菩珠躲躲閃閃地回到庖廚的所在,所幸阿菊還沒回,看見她留給自己的甜飯,想起崔铉說他一天沒有吃飯。

這麽晚了,也不知這少年回他那個光禿禿的家裏能吃什麽。

她嘆了口氣,坐下去,拿起還帶着些餘熱的甜飯,一口一口地吃,吃完,托腮望着燈火出神。

外面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他們應當吃完了,阿菊帶着碗盞回。

菩珠幫她收拾完,兩人一起回去,經過前堂,許充趕了上來,遞來一些錢,說是貴人賞的。

“貴人說飯食可口,這麽晚把你叫來勞作。賞你的。”

許充很高興,與有榮焉的樣子。

阿菊也很驚喜,接過來做感激之狀。

許充擺手:“不敢不敢,貴人的賞!你們若想親自拜謝,且等等,我代你們去問一聲,領你們過去。”

阿菊看向菩珠。

菩珠吓了一跳,當即搖頭:“貴人行路辛苦,不敢再去打擾,他們也不會見我們的!”

許充想想也是,便叮囑二人回去早些歇息。

葉霄進去說道:“殿下,丞官講朱少卿一行人四天前經過此驿,若像平常那樣行路,明日應到玉門關。殿下若是急,緊趕的話,兩日內便可追上去,就只怕殿下行路辛苦。”

這屋裏的空氣冷冰冰的,也不見一個炭爐。

倒不是許充膽敢怠慢這位主。

雖然他只見過葉霄出示的王府衛士令的令牌,不知道這位年輕男子的具體身份,但做半輩子的驿丞了,怎麽看不出來這男子才是正主。

王府衛士令的正主,自然就是藩王了。

李氏皇朝至今有過四位皇帝,封王的宗室,數來不過一二十家,這位年輕男子應是宗室王之一,雖不知道是哪家,但自己這個邊陲陋驿接待了宗室藩王,他自然盡力。

他們晚間剛落腳下來,許充便往此屋送來炭爐以供取暖,卻被葉霄給拒了,叫他改送到自己的屋中去。

也不是葉霄膽敢和李玄度奪爐,而是秦王自十六歲被囚無憂宮後,漸漸患了一種怪病,體內旺火。

尋常人旺火,吃些性涼之藥,調理飲食,待陰陽調和,慢慢也就消了下去。

他卻藥石無效。等到兩年後,遷長陵萬壽觀守陵,內火更大,冬日也不能身處熱室,最嚴重時,雪地裏竟單衣赤足奔走。若熱室處得久,必有心火灼燒之感,繼而渾身燥熱,極是不适。這兩年到了西海郡,也是如此。入冬之後,似葉霄與一般的王府之人,屋內皆燒地龍,倒是他,室內冷冰冰的一張床,只靠裘蓋保暖了。

此刻也是如此。李玄度已解去外衣,身上只着月白中衣,只在肩上松松搭了那領玄裘禦寒,就着案角燃着的一尊明燭,低頭在看手中的西域輿圖,聽到葉霄入內回禀,頭也沒擡地道:“無妨,越快越好。我這裏無事了,你們也各自歇下吧,明早五更動身。”

十六年前和親遠嫁西狄的金熹大長公主,派自己那名叫阿勢必又名懷衛的幼子歸國,如今那一行人馬應當還在關外的半路之上。

鑒于最近一年陸陸續續得知的一些動向與消息,李玄度判斷河西恐怕近期有變,遂于半個月前,向朝廷發送了預警。

姜氏太皇太後得知後,擔心小王子的安危,怕路上萬一遭遇兇險,又考慮此前派去迎接小王子的鴻胪寺人馬原計劃只在玉門關內等着接人,若臨時改派他們出關,人員萬一不足以應對突變,因此特意口谕,命李玄度追上鴻胪寺的人馬,親自帶領出關,去接小王子,務必盡快接到人,再将他安全送至京都。

這便是李玄度一行人西行,今日出現在此的緣由。

葉霄遵命,看了眼視線始終沒有離開輿圖的秦王,繼續道:“殿下方才不是覺着甜飯頗為适口,有從前京都的舊味道嗎?我方才遵殿下之命,叫丞官送去賞錢,丞官說……”

他的話說出了口,便立刻後悔,停了下來。

李玄度終于擡起了頭。

燭火閃躍,映着一張男子面容,劍眉挺鼻,膚色如雪,英美至極。

金鞭玉鞍的飛揚時光早已不複,但他眉目之間,依稀仍有當年少年玉樹的神澈之影。

他挑了挑眉。

葉霄無奈,只好說道:“丞官說,為殿下做飯食的人,便是……”

他又停了下來。

李玄度這下微微蹙起了眉。

葉霄是知道當年的秦王的,他的性子最是急躁,小的時候曾被嫡祖母姜氏笑罵為急張飛,因此鳥性急,與別鳥一道啄食飲水,獨它最快,且不能圈養,關在籠中便聒噪跳躍,一刻也不得安寧。十六歲後,人生大起大落,至今漫長的七八年裏,算起來竟有五六年是在面壁與禁足中渡過的,這兩年名為宣撫西海,身後也不知有多少暗中窺探的眼,性子自然早已大變。

但此刻,這個小小的神态,又隐隐帶出了些他少年時的性格影子。

葉霄不敢再考驗他耐心,立刻道:“我聽丞官說,為殿下做飯食的,乃是當年菩太傅的孫女主仆……”

他一邊說,一邊小心地看着李玄度,心裏後悔自己方才一時沒忍住。

八年前的梁太子案,讓無數人被卷入,家破人亡,從雲端跌落到了泥谷。其中便有他面前的這位主上。

他一直很小心,這幾年從不在他面前提半句和這舊事有關的事。

但方才,他實在太過驚訝,以至于忍不住起了個話頭。

果然,李玄度沉默了下來,望了燈火片刻,道:“菩府的淑女,如今應該也不小了吧?我記得其父當年官居左中郎将,出使銀月城罹難。倘若沒記錯,應是宣寧38年,那時我年方十五。他至今埋骨異域,未能得以歸鄉。”

他望了過來。

“既如此,你多送些錢去,全部給她吧,我們路上留夠用便可。她們想必生活艱難,這才來驿中做事……”

他仿佛想了起來,又示意葉霄稍等,從腰間摘下一面溫潤玉佩,又将肩上尚帶着他體溫的玄裘脫下,一并推在桌上。

“都拿去吧。玄裘可作衣,玉佩叫她去郡城兌了,低于五百金,勿出。”

葉霄輕輕咳了一聲,面上依然帶了些異樣之色。

“怎的了?你還不去?”李玄度再次揚眉。

“方才驿丞送賞錢出去,屬下看到了菩府的小淑女……”

他吞吞吐吐。

“便是……便是晚間在崗下與無賴少年一起的那小女郎。”

李玄度正端起桌上的一只茶盞在喝水,聞言一頓,突然放下茶盞,似是被嗆了下,轉臉便咳起來,咳了好幾下,方忍住,轉回臉,皺起了眉。

“你确定?”

“是,沒錯,便是那小女郎。”

李玄度的眼前浮現出片刻前,那個裝模作樣打自己的情郎,又哭泣流淚博同情的小女郎。

似這種伎倆,哄哄葉霄還行,怎可能瞞得過他的一雙眼?

其祖一代文宗,清正孤潔,其父胸懷大志,世間偉男,聽說其母從前也是有名的京都才女。

他以為菩家淑女應當家學淵源,蕙質蘭心。

怎麽想的到,竟會是那樣一個小女郎?!

李玄度又想起經過她身邊時,她側臉朝來,雙手壓面,看似拭淚,實則指縫微張,分明在偷窺自己,大約怕自己不肯放過她那個少年郎吧。忍不住心裏微微哼了一聲。

聰明倒是蠻聰明,就是聰明太過,便成狡詐。且竟和無賴少年厮混在了一起,深夜幽會,贈送信物,倘若不是葉霄當時踢動石子打斷了他二人,只怕下來不知道還要做出什麽來。

如此大膽,實是自甘堕落,無可救藥。

李玄度搖了搖頭。

可惜了,如此的出身,自己也白生了一副好皮肉。

不過,菩家淑女如何,與他也無大幹系,畢竟他當年與菩家,也無多交情。

葉霄見主上的視線落在燭火上,半晌沒有發聲,臉色古怪,不知在想什麽,等了片刻,望向桌上他方才推來的玉佩與玄裘,伸手去拿。

還沒碰到,卻聽李玄度道:“放下罷!”

葉霄的手停在半空,看向他。

李玄度不緊不慢披回裘,收了玉佩,說:“送些錢便夠了。另外,贈她一句話,淑女靜容,潔身自好。”

葉霄一頓,再次遵命,出屋後便照吩咐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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