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

李承煜離開, 正要去驿置找孫吉,谒者孫吉自己已先乘車回來了,正在西庭等他, 将他匆匆請入內室, 屏退衆人之後, 道自己今早方收到消息,得知太子昨夜就決定要推遲歸京, 問他為何。

李承煜不想讓人知道真實原因, 含糊推脫, 只說有事未竟。

太子門下的谒者孫吉平日為人審慎。記得昨晚筵席之上,太子分明稱, 将與秦王等人一道啓程, 怎的昨夜回去之後, 突然決定推遲歸京,當時小王子人還好好的。

他覺得不對, 特意一大早趕了過來, 向服侍太子的近侍詢問太子的動向,獲悉太子一早就去探望昨日為救小王子而落水的那個女子了。

孫吉立刻又打聽女子的身份,得知之後, 驚出一身冷汗,此刻見到了人,當場發問,見他推脫, 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殿下!若被有心之人知道殿下外出公幹留情于女子,為那女子推延歸京, 且那女子是菩猷之的孫女,一旦發難, 殿下将如何自辨?此事萬萬不可!”

李承煜見瞞不過了,立刻叫他放心,說自己本就改了想法,正準備去找他重新安排行程,随皇叔以及西狄使團一道歸京。

太子平日行事不算沒有章法,但有一點不好,好面子。孫吉方才也是心急,說完了話才覺自己語氣有些沖撞,原本擔心他會着惱,見他不但從善如流,原來也已改了主意,倒是自己虛驚了一場。

孫吉這才松了口氣,心中頗感欣慰。

傍晚,李玄度與太子在驿置與西狄使者一道用過晚膳,叔侄策馬回往都尉府。

河西郡城雖無城內縱馬的禁令,但這個時間,路人都趕着回家,街上人也不少,待靠近都尉府所在的一帶,更是熱鬧,一行人已放慢速度改為走馬,不知不覺,快到都尉府的大門之前。

李玄度謹守君臣之禮,一路行來,馬頭始終落于太子之後,太子這時主動與他并駕,說自己趁着小王子休息的機會,今日已經抓緊把自己的事情全部處理完了,到時,必定和他們以及使團之人一道歸京。

“出京日子也不算短了,京都此刻想必春深正濃。說出來不怕皇叔笑話,孤實是歸心似箭,恨不得插翅回去才好。”

李玄度颔首:“如此最好不過,叫小王子再休息一日,若差不多了,後日應當便可動身。”

李承煜應好,又道:“皇叔已多年未回京都,難得這次有如此的機會,一定要多住些時日。到時若能像小時那樣,孤與皇叔再次一道射獵太苑,豈不快哉?”

李玄度微笑道:“太子有心了,我亦作如此之想。”

他閑談之時,眼角的餘光處忽然瞥見一道似曾相識的身影,目光微微一定,随即轉臉望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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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身材高大、身穿灰衣的少年人腰間別刀,站在通往都尉府的路口,雙目望着前頭大門的方向,似想過去,又猶豫不決。

李玄度自然認的,這便是之前在福祿驿置和那個菩家女兒深夜相會的無賴少年,看他樣子,在此停留似乎有一會兒了,十有八九,是來找菩家女兒的。

李玄度忍不住望了眼身旁的侄兒,他坐在馬上,渾然不覺。

自從發現菩家女兒心術不正,繼這少年之後竟又搭上了侄兒李承煜,他便覺着有些難做。

皇家長輩兄弟間的恩怨是一回事,後輩子侄的親情,又是另一回事。

李玄度倒從沒指望他的太子侄兒到如今還能像從前那樣看待自己。人是會變的,何況他們這種生在帝王家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內,如今和從前相比,也早已經面目全非。但無論如何,就他本心而言,他還是本能地希望這個從小跟在自己後面的侄兒好。

昨夜他深夜派人來說推遲歸京日期,李玄度就猜到,太子必是為那菩家女兒所惑的緣故。

當時他心中便在猶豫,是不是應當尋個合适的機會提醒下他。不知道也就罷了,自己分明知道,眼睜睜看着太子一頭掉進色相裏還不自知,未免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現在見這少年竟又來找她,李玄度不禁微微恚怒。

菩家女兒,她到底意欲何為。

他和李承煜皆微服,無儀仗同行,但前頭有幾名來自東宮的護衛,其中一人縱馬行在道路一側,職責是将滞在路上的行人驅開。

這麽做的目的,一是防止擋道,二來是為了防備意外。

河西剛經歷過一場變亂,雖然鎮壓得及時沒有造成太大動蕩,但必要的警戒還是必不可少,畢竟小王子關外遇刺,便是個現成的例子。似太子這般身份,更是容不得出半分岔子。

衛士走馬到了前頭那個高大少年的身後,響鞭出聲驅趕,路人紛紛避開,唯那少年或是懷有心事,沒有聽到,竟不動,依然那樣立着,衛士便揮起馬鞭抽了下去,“啪”的一下,抽在少年的背上,衣裳被鞭上的小刺刮破,留下一道鞭痕。

少年猛地回頭,滿臉怒容,或是下意識的反應,手亦按在了刀柄之上,作勢欲拔。

衛士一愣,喝道:“何來的大膽賊兒?”

李玄度目光掃了過去,落在少年那只按刀的手上,目光冷肅。

少年立刻也看到了馬背上的他,一凜,按着刀柄的手慢慢地松開了。

楊洪跟在後頭,見前面異動,以為真的有刺客,急忙帶人奔了上去,看到竟是崔铉,吓了一跳,翻身下馬奔了過去,沖他厲聲喝道:“大膽!你竟魯莽至此地步!是太子與秦王殿下駕到!還不快快下跪!”又奔了回來,說他是自己手下的一名伍長,名叫崔铉,今日輪休,也不知怎的,方才糊裏糊塗沒有聽到喝道之聲沖撞了上來,懇求赦罪。

李承煜漫不經心地瞥了眼那個低了頭,緩緩跪在路邊的高大少年。

河西民風彪悍,多游俠,路上不乏這種腰佩刀劍之人,他也不甚在意,轉向李玄度笑問:“皇叔以為應當如何處置?”

李玄度的目光從少年的身上收了回來,道:“太子定奪。”

李承煜道:“皇叔既如此說了,看在楊都尉的面上,免了他的沖撞之罪。”說完繼續走馬向前。

楊洪站在路邊,等那一行人馬從面前走過,上去命崔铉起身,嘆了口氣,低聲道:“一個是太子,一個是秦王,今日算你命大,還好沒抽出刀。你若亮了刀,怕是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再這麽莽撞,日後怎麽死都不知道!”

崔铉從地上慢慢地站了起來,視線望着前頭那一行駿馬上的背影,人一動不動。

“對了,你過來何事?”楊洪又問。

崔铉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道無事,自己只是路過而已。又向楊洪道謝,轉身默默去了。

菩珠這一天人都在屋裏,一步也沒出來,對于發生在都尉府門外的這樁小小的意外,絲毫也不知情。她得知懷衛肚子已經好了,李玄度打算明日再休息一天,後日便動身離開。

一夜過去,次日白天,菩珠又思量了一天,傍晚去西庭看望小王子。

李玄度不在,葉霄在外頭,看見她來了,起先似乎有些為難。

菩珠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微笑道:“聽說小王子明日要走,我過來看下他,和他道聲別。”

屋裏發出“砰”的一聲,仿佛是碗碟被砸在了地上,兩個侍女匆匆從裏面出來,哭喪着臉道:“小王子什麽也不吃,還把東西都砸了。”

葉霄露出頭痛之色,遲疑了下,轉向菩珠道:“小王子在鬧,晚飯也不吃。有勞小淑女,可否勸勸他?”

菩珠跨過門口地上的一攤狼藉之物,走了進去。懷衛兩只眼睛紅紅的,趴在床上正抹着眼淚,看見她委屈地“哇”一聲哭了出來,接着不停控訴李玄度,說他不許自己找她玩,今天就把他關在這裏。平時是去哪都要盯着,今天越發過分,哪裏都不許他去,并且,晚上還是給他吃粥飯,他是無論如何也不吃了。

“嗚嗚……明天我不走了……打死我也不走了!我也不想去京都了!我要回家!你跟我一起回家!我帶你去見我娘親!我娘親長得可好看了,是我們銀月城最好看的人,你也這麽好看,她一定會喜歡你的!你做我的王妃,你陪我玩兒!我還有頭小羊,誰也不能動它,我讓你摸,我們一起抱着它睡覺……”

菩珠哭笑不得,一時有些不知該怎麽接話。

他說着說着,突然仿佛想起了什麽,猛地閉了口,看一眼她身後門口的方向,才把嘴巴湊到她的耳邊低聲道:“你千萬要小心,這話我就和你偷偷說,不能被他聽到。他動不動就要殺人,說我要是再提讓你做我王妃的事,他就殺了你。”

菩珠一頓,随即道:“他是玩笑話,哄你的。不過,他既然不高興,往後你可千萬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可是我想你陪我玩!”

“不用做王妃,只要是好友,我就能陪你玩呀!”

懷衛眨巴了幾下眼睛,噘嘴:“就算是這樣,明天我也不會跟他去京都的!他把你給我的花糕都給扔了!”

菩珠靈機一動,說:“我做得花糕不算好吃,他扔了就扔了,随他。等你到了京都,皇宮禦膳房裏的尚食令,他們做的花糕才叫真的好吃。不止花糕,他們還會做別的許多好吃東西,水晶飯、龍眼粉、牛酪漿、金乳酥,還有蝦炙、玉露團、燒鵝填……各種各樣,都是你以前沒有吃過的好東西,你就不想去嘗一嘗?”

懷衛咕咚一聲,咽了口大大的口水:“什麽是燒鵝填?”

“燒鵝填就是取一只六個月大的肥鵝,不可太大,大則肉老,也不可小了,小則易化,在鵝腹裏填入肉和香米飯,用五味調和,再取乳羊一只,把鵝填入羊的腹中,用火烤炙,待羊肉烤得金黃流油,熱油逼入鵝肉,便取出肚子裏的鵝,味美無比。我小時候在家裏吃過,到現在還記得那味道呢……”

可憐懷衛,這兩天李玄度只許他吃清淡粥飯,本就腹內少油,老感覺餓得慌,何況方才還負氣不肯吃飯,聽她描述得繪聲繪色,眼睛發着綠光,嘴裏不停地狂流口水,又咕咚咽了一口,舔了舔嘴巴,遲疑了下,終于勉強道:“那我就去看看好了,你也和我一起去!”

菩珠微笑:“你先去……”見懷衛又要搖頭,忙道:“你聽我說,你先去,幫我把地方都熟悉了,我再過去,到時候你就能帶我到處游玩了。我小時候雖也住過京都,但已經過去太多年,如今京都舊景已然全部忘光,以後還要靠你作我的向導。”

懷衛終于答應。

菩珠叫侍女再送來晚膳,往粥裏拌了兩勺蜂蜜,舀一勺送到他嘴邊,繼續哄:“都怪我,那天晚上讓你吃太多,吃壞了肚子,今天你還是只能吃粥,委屈你了。你要是不吃東西,好不起來,你四兄知道了,他不但又要怪我,而且更加不準你來找我玩了。”

懷衛一想也是,自己堂堂一個男子漢,絕不能讓她受委屈,就勉強張嘴吃了一口,越吃越餓,索性把碗端了過來自己吃。

論哄人,不管是大人,譬如她前世丈夫李承煜,還是現在的小王子懷衛,看起來基本都是手到擒來,問題不大。

菩珠松了口氣,看着懷衛吃完一碗粥,知道他肯定還沒飽,想再給他添,起身去拿碗的時候,一怔。

門口站了一個人,李玄度,看他肩上還罩着一件黑色披風,像是剛從外面回來的樣子,兩只眼睛看着自己,也不知道他回來在門口站多久了。

雖然這趟來的目的,除了看小王子之外,也是為了眼前的這個人。但這樣猝不及防地遇到,尤其是,他肯定聽到了自己方才說的那最後一句關于他的壞話,未免還是有點尴尬。

不過,這一絲尴尬很快就沒了。

他都對自己起了殺心,自己為了哄他弟弟吃個飯,說一兩句關于他的不痛不癢的壞話,算得了什麽?

至于自己也打算日後除掉他,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目前不論。

菩珠很快鎮定了下來,臉上露出若無其事的微笑,朝他見了個禮:“殿下,我聽說小王子明早要動身了。這回他肚子吃壞,全是我的過錯,我心裏很過意不去,所以方才過來探望小王子。”

李玄度從她身上冷淡地收回了目光,轉而看了眼兩只手捧着碗呆呆看着自己的小王子,什麽也沒說,轉身就走了。

他往近旁另間用作會客的屋子走去,這時葉霄得知他回來了,心中不安,急忙追上去解釋:“殿下,并非我存心讓她進去的,實在是小王子已鬧了一天了,嚷着要回去找大長公主,說不去京都了,還不肯吃飯。我實在沒辦法,正好她來了,就讓她進去試一試……”

李玄度不置可否,道了聲知道了,便推門走了進去。

菩珠耐心等着懷衛吃完東西,又安慰了他幾句,讓他晚上早點睡覺,将侍女喚進來陪着他,自己這才走了出去,對葉霄道:“小王子飯吃好了,也答應不鬧了,明天會和那你們一起去京都的。”

葉霄很是感激,連聲道謝。

菩珠微笑:“小事而已,何足挂齒。”

她頓了一頓:“我另外有事,想求見殿下,不知殿下可否撥冗,予以見面?”

葉霄一怔,想了下,道:“小淑女稍等,我去代你通報。”

菩珠靜靜等待了片刻,見葉霄匆匆回來,為難地道:“小淑女,實在對不住,明早就要動身出發,殿下今晚有事忙碌,恐怕沒有時間見你。”

菩珠看了眼李玄度所在的方向,點了點頭,取出一張封函,笑着雙手遞上,懇切地道:“勞煩侍衛長,可否再幫我将這信函轉給殿下?”

葉霄那夜雖親眼目睹菩家小淑女與那無賴少年深夜幽會,但過後一想,男未婚女未嫁,少年男女情窦初開,這也不算什麽。之後幾次接觸下來,越發覺她性格好。無論殿下怎樣冷待,她都不會生氣,何況方才又幫忙哄好了小王子,對她的印象是越來越好。

方才他去通報,殿下頭也沒擡就一口回絕了,他本來擔心小淑女尴尬,沒想到她又笑眯眯地拿出信函讓自己轉,不過舉手之勞,怎好意思拒絕?便接了過來。

葉霄目送小淑女背影離去,将信又拿了過去,敲開門道:“殿下,菩家小淑女有一信函叫我轉交殿下。”說完怕他讓自己退回去,直接放在桌上,口中道:“明早要上路了,我再去檢查下行裝,殿下有事喚我。”一邊說,一邊立刻退了出去。

李玄度在燈下繼續坐了片刻,待讀完了手頭的一頁,視線終于從手中的黃卷上挪開,望向葉霄送來的信。

信封就躺在桌角,靜靜地等着人去拆開它。

李玄度終于還是伸手取了信,拆開,目光掃過,視線随之一定。

她竟然約他戌時在前日她落水的那地見面,說有事,懇請他撥冗前去一會。

不止如此,還說她真的有重要之事,必須要和他當面坦言。她會在那裏等他等到戌時末,倘若不見他來,她便再次折返,前來叩門。

這算什麽?強迫他過去見面?

李玄度心中感到極是不悅。

并且,他的直覺也立刻告訴他,這是她設下的一個圈套。

她的目的絕對不會像她書信上面所表述的這麽簡單。

他和她之間,又會有什麽重要事?

倘若真是圈套,那麽問題便來了,繼他的侄兒李承煜和他的幼弟懷衛之後,她現在到底想對自己幹什麽?

李玄度的目光盯着信上那幾列娟秀的字,心中掠過一縷怪異至極的感覺。

幾分厭惡,又有幾分好奇。

但很快,一想到她此刻應當正在背後算計着自己會去和她會面,那種厭惡之感便将好奇之心給壓了下去。

她當自己也如他的侄兒李承煜或是小兒懷衛那樣,會被她所惑,耍得團團轉?

李玄度眉頭微擰,将信随手一丢。

信紙從桌角滑落了下去,蝴蝶般悠悠蕩蕩地飄落在地,最後掉在了他的腳下。

李玄度坐了回去,拿起方才看的黃卷,翻過一頁。

燭火映照着他的臉容。他眼睫低垂,看完一頁,繼續翻到了下一頁。

……

菩珠早早到了那株花樹之下,等待着她約會之人的到來。

杏花總是開得熱烈而濃豔,毫無保留,招蜂引蝶,于是也就遭了世人輕視,覺它缺了風骨,少了氣質,春光中的一抹妖嬈俗豔之影罷了。

菩珠卻愛它的熱烈與濃豔。

人活于世,如同春花,若不盡力綻放一回便就凋謝,豈非辜負這大好春光?

戌時到了,周圍悄無聲息,隔牆西庭那邊的燈火也漸次熄滅。

都尉府被夜影籠罩。

菩珠等了許久,沒等到李玄度,卻沒有放棄,背靠花樹,依舊耐心等待。

他可能就是不來,不排除這種可能性。

但他也可能會來,而且這種可能性,菩珠覺得更大。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

他今晚已拒絕過一次來自她的會面請求了,自己卻還是厚顏相約。就算他再讨厭自己,難道就沒半點好奇之心,不想知道自己這麽執着約見他的目的?

月光溶溶,春水暗波,夜風吹拂,花影輕搖。

有嬌豔的花瓣撲簌簌地自枝頭飄落,漸漸地落滿了她的頭和肩。

菩珠算着時辰,估計快到戌時末了。

她已經在這裏等了他将近一個時辰,腿都要站麻了。

葉霄也應當把她的信送到了。

他竟真的不來?

還是他根本就沒看自己的信?

菩珠的心裏漸漸湧出一種挫敗之感。她感到沮喪,也很後悔。晚上一開始,他讓葉霄傳話拒絕自己的求見,當時她就該強行闖進去的。葉霄會阻攔,但絕不至于會把自己當場從那個地方給扔出來。

只要能見到他的面,她相信,自己達到目的的可能性就很大。

她仰面,望着花樹上方夜空中那輪漸漸升頂的月,凝神片刻之後,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把那種她厭惡的沮喪之感,從自己的身體裏驅逐掉,低頭沉吟。

這件事對于她來說太重要了。明天李玄度就要走,無論如何,她必須要在他離開之前試一試。

戌時,還不算特別晚。

白天她讓侍女幫自己打聽了下李玄度這幾個晚上的熄燈時辰,一般都在亥時。

她心一橫,決定再找過去,哪怕是強闖,低頭邁步,正要回去,忽然停了步。

她看到有一道修長的人影從那扇門的方向走了過來,腳步不疾不徐,沿着徑道而來,最後停在了距離自己十幾步外的地方。

“你何事?”

李玄度聲音淡淡,如同月光下的他的那道身影。

終于還是來了!

菩珠心跳了一下,穩了穩神,朝他穩穩走了幾步過去,但并未靠得太近,停下後,朝他行了一禮。

“多謝殿下還是撥冗相見了,感激之情無以為表……”

“你到底何事?講就是了!”

李玄度打斷了她的開場。

菩珠一頓:“殿下,那我鬥膽講了。這些日,我覺着殿下與我似乎存了誤會,有些事我最好向殿下解釋一下。第一件便是我與崔铉崔小郎君。那晚我确實與他私會在福祿驿置之外,但我和他的關系,并非如你所想。當時我與他另外有事,不巧與殿下相遇,事發突然,我亦不識殿下,不知殿下胸襟寬廣,當時懼怕惹事,為順利脫身,這才假意與他作出男女私會之狀。”

“這便是你說的要緊之事?與我何幹?”

李玄度深覺自己受到了侮辱。想起那無賴少年在都尉府大門外踯躅不去的背影,當時竟連衛士的喝道之聲都未覺察。沉醉如此之深,若非有情,那是什麽?

李玄度只覺自己今夜最後時刻還是應約而來,太愚蠢不過。

他也懶得點破了,說完轉身便走。

菩珠一愣,沒想到他竟半點耐心也無,自己才起了個頭,他便拂袖而去。

這怎麽行?

她真正要說的話還沒到呢。

她立刻追他。

“殿下留步!”

李玄度非但不留,腳步反而加快了幾分。

菩珠一急,追了上去,徑直擋在他的面前,用自己身體為路障,攔了他的去路。

他終于停步,擡眼望向她,挑了挑眉。

菩珠這才發覺自己和他靠得很近,怕惹他厭惡,忙不疊又後退了幾步,這才停下。

“懇請殿下再聽我幾句。”

他可算是被攔住,沒再繼續邁步了。

既然他是急性子,那就不再繞彎子了。

菩珠繼續道:“第二件事,是關于我與太子殿下。不瞞秦王殿下,太子殿下已經向我表露衷情,約定日後要接我入京。”

李玄度沒說什麽。

“殿下,容我鬥膽猜測,殿下是否覺着我水性楊花,寡廉鮮恥?我不敢自辯,我亦承認,那日在此,我用琴聲吸引太子殿下前來相見,并借此得他青睐,全是我的預設。”

李玄度仿佛驚詫了,望了她片刻,終于哼了一聲:“你倒是老實,自己招了。”

菩珠苦笑了一聲:“我知秦王殿下目光如炬,那日既不巧被殿下你遇見,似我這等伎倆,怎可能瞞得過殿下?也難怪殿下對我生了成見,處處不待見我。”

李玄度冷冷道:“你在我面前講這些,到底意欲為何?既知事情不齒,為何一錯再錯?竟敢将當今太子玩弄于股掌之上,你膽子不小!你眼中可還有皇室天威?”

菩珠任他訓斥,垂首下去,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孩童,等他訓斥完畢,半晌不語。

李玄度見她腦袋鹌鹑似地低垂下去,一動不動,等了片刻道:“說話!你啞巴了?”

菩珠終于緩緩擡頭,擡起頭時,月光下的雙眸已是淚盈于睫,水光閃爍。

李玄度一愣,皺了皺眉:“你哭什麽?”

菩珠忙擦去眼中淚水,淚水卻是越擦越多,最後洶湧而出,她忍不住雙手掩面,無聲抽泣。

李玄度被她哭得渾身不适,第一反應是慌忙看四周,怕被人聽見或是瞧見了,還以為是自己欺負了她。第二是回想自己方才的話,想了一遍,覺着也沒冤枉她。只是看她哭得這麽傷心,還極力忍着不發出聲音,兩只肩膀一抽一抽的,又有點煩,忍了片刻,咬牙冷聲道:“行了,別哭了!”

菩珠慌忙止泣,胡亂地擦去眼淚,哽咽道:“我的祖父和父親,皆品格清正,我從小也是念過兩年學的,認得幾個禮義廉恥的字。只是當年我才八歲,就被發到這裏充邊,若不是我的菊阿姆日夜操勞照顧我,後來又得楊都尉的收留,我早就已經死了。這八年裏,我什麽苦都吃過,什麽活計都做過。冬天河水結冰,我被差去洗衣裳,一開始還覺着手冷,等洗完衣裳,指就麻木了,凍得沒了半點知覺,便似不是我自己的手……”

李玄度臉上那種不耐煩的神色漸漸消失,望着她,沉默了。

菩珠偷眼看他。

“我實在是苦怕了!我只是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所以獲悉太子下榻都尉府,我千方百計地去認識他。傍着大樹好遮陰,我身為女子,胸無大志,只是再不想冬日到凍河邊去洗衣,只想過好一點的日子,如此我便心滿意足,除此之外,我再也別無所求。”

他依然沉默着。

“太子殿下與我一樣喜愛撫琴,堪稱知音,認識太子殿下于我是極大之幸事,如今我僥幸得了太子殿下的承諾,我對太子亦同樣一見鐘情,絕無惡意,日後若真的侍奉于側,便是我的莫大幸運。我知秦王殿下你有同情憐憫之心,那日在驿舍,殿下慷慨解囊,我還沒有向殿下親口道謝……”

李玄度忽然擡手,以一個簡單的動作,阻止了她繼續表述對自己感激之情。

“菩氏,今夜你要見我,到底目的為何?”他注視着她。

菩珠深深呼吸一口氣。

“我知道我配不上太子殿下,我亦不敢奢望秦王殿下能理解我的苦處,我只希望,日後太子殿下若真的為我想法子幫我脫身,懇請秦王殿下能多加包容……”

菩家女兒的話終于說完了,耳邊安靜了下來。

李玄度在這個晚上來這裏之前,禁不住一直在猜測菩家女兒一定要約自己見面的緣由。

他想過各種緣由,甚至還冒出過她是否妄圖勾搭自己的念頭。

這個念頭讓他覺得荒唐無比,也惡寒無比。倘若真的如此,他必抓住機會狠狠教訓她一頓,好叫她知道,世上男子絕非如她所想,皆為惑于色相之輩。

秦王殿下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菩家女兒今晚極力約自己,為的竟是如此一件事。

原來她是看上了他的侄兒太子,認定太子能将她救出苦海,是她可以終身依靠的良人,怕自己會從中作梗,這才約自己出來求情。

如此而已。

她的舉動固然流于下乘,但在聽過她那一番毫無遮掩的剖心之語過後,他再也無法對她苛責了。

又有什麽資格去苛責一個年僅八歲便遭逢如此巨變的人?

高位跌落之苦,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而自己當年已經十六歲,成人了。

她一個弱小女子而已,這大約也是她能想得到的最好的歸宿和選擇了,只要她不是存心欲對太子不利,他何必多管閑事?

何況,侄兒和這女子之間的男女之事,還真不是他這個所謂皇叔能出手加以幹涉的。

李玄度緩緩吐出胸中的一口長氣,沉默了片刻,忽然又問:“懷衛怎麽回事?前夜你到底和他說了什麽?否則他怎會嚷着要納你為王妃?”

菩珠睜大眼眸:“殿下你真的冤枉我了,我再無恥,小王子才多大?我怎可能對他生出不軌之心?他有些不滿殿下對他的管教,我記得我就勸了兩句,道殿下你是好人,極好極好的人,叫他聽你的話,否則你會傷心,如此而已。不信你去問他!我知殿下面冷心熱,否則當日在在福祿驿舍,殿下不過初見,為何便慷慨賞賜了我許多錢……”

被人當着面竟如此肆無忌憚地吹捧,這令李玄度生出一種略略羞恥的別扭之感。

“菩氏!”

他實在忍不住了,再次打斷她。

她的嘴終于止了話,微微仰面,雙眸凝睇而來。

頭頂月光如水,她眸中亦似含水。

李玄度不想看,挪開了視線,卻又看見她的一側鴉髻上沾了片杏花。

恰好夜風吹來,花瓣從她發間翻落,落到了她的一側肩上,她卻渾然未覺。

李玄度向來不喜杏花,嫌它流于俗豔。

他極力忍着幫她将那瓣杏花從她肩上拂落的想法,正色道:“菩氏,我是敬重你的父親,故當日給了你些錢,如此而已,你大可不必多想。至于今日之事……”

他一頓。

“既如此,往後你好自為之!”

他說完,邁步便走。

“殿下留步!”

李玄度走了幾步,聽到身後傳來她的呼喚之聲。

他停步,略略回頭。

菩珠轉身奔回到那株花樹下,提起帶過來的一只小食籃,又飛快地奔了回來,身影輕盈,宛如小鹿。

李玄度看着她奔回到自己面前道:“多謝殿下,您真的是好人,幫了我的大忙。我如今寄人籬下,也沒什麽可表謝意的,這是我今日剛做的杏花糕,物雖賤,還算幹淨,聊表謝意,望殿下勿要嫌棄。”

說着,她将那只小食籃遞了過來。

李玄度半點也不想要,但見她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又拉不下臉生硬拒絕,僵持了片刻,沒奈何,勉勉強強,動了一下肩膀。

菩珠順勢将小籃子放到了他的手裏,朝他行了個拜禮,旋即邁步飛快而去。

李玄度立着,看着她的輕盈背影迅速消失在了小徑盡頭的夜色裏。

一陣帶着花香的夜風吹過,他四顧,竟忽有一種此身何在的渺渺茫茫之感。

他又低頭,盯着自己手中的小食籃,忍着想要将它丢掉的念頭,最後終于還是勉強提了回去,命葉霄拿去令侍女收起來,冷着臉道:“明日給小王子上路做點心吃。”

“就當我賠他的!”

李玄度說完,丢下莫名其妙之人,轉過身,雙手背後,足踏廊上月光,大袖飄飄,徑自而去。

菩珠知道李玄度經過這一夜,必是被自己給弄得服服帖帖了,終于徹底放下了心。

他們回去之後,只要他不針對自己破壞好事就行了,至于他對自己的印象如何,她絲毫也不在意。

最後奉上的那一籃杏花糕,菩珠猜測,他十有八九會丢掉。丢就丢吧,她也不在乎,本來就只是件工具而已。

總之她達成了目的,心情極好,這個晚上回去之後,睡了一個久違的香甜的覺,第二天早上起來,跟着章氏去送行。

太子未再敢私下和她道別,今早臨行,千言萬語,皆化作凝望,上馬之後,還頻頻回首。

小王子也是戀戀不舍,臨上車的一刻,還從奴仆手裏掙脫了出來,跑過來和她耳語,要她過些時候一定去京都,等她去了,自己就做她向導。

“懷衛,走了!”

李玄度在一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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