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皇宮西北角的含英門外有片廣闊平地, 附近駐有羽林衛的營房。平日,這裏除了用作皇家擊鞠戲樂的毬場,亦是羽林衛操練演武的校場。羽林衛除日常操練, 每個月的月底, 按照慣例會在這裏舉辦一次競武, 其中的重頭戲,被稱為“十人突”。
所謂的“十人突”, 就是十人圍攻中間一人, 倘若中間的人能突圍而出, 則可晉位。
羽林衛裏等級森嚴,晉級不易, 所以這聽起來非常誘人。但在實際中, 過去整整兩年的時間裏, 無一人能成功突圍而出。
之所以如此難,是因為當初設置十人突的目的便是選拔傑出精英, 全程實打。圍攻的十人, 除了不操刀劍等能夠形成開放傷口的武器之外,可用任何武器任何招數對闖關人的任何身體部位發動攻擊。不止如此,這十人亦非泛泛之輩, 皆精選而出的猛士,故這兩年,闖陣者不但無一成功,還動辄落下傷殘, 甚至有一人因為受傷過重,當場嘔血身亡。
已經半年了, 十人突形同空設,再無人敢冒險拿自己的性命去賭前程。
但在今日, 這裏卻再次響起久違的喧雜之聲。
幾名身着軟甲足踏烏履的羽林郎相互對望,暗使了個眼色,齊齊包圍推搡一人,強行夾着他往場地而去。
這名被推搡的羽林衛郎皮膚微黑,身材高大,又帶有青年特有的瘦勁與矯捷。此刻被人夾着無法脫身,被迫往十人突的場地而去,周圍的羽林郎們紛紛圍了過來觀看,見狀,非但不加阻止,反而起哄不斷。
這名衛郎便是崔铉,入羽林衛還不到一個月。
羽林衛裏等級森嚴,崇拜強者,且羽林郎多出身京都世家子弟,相互抱團已是常态。崔铉到來之後,被人得知他來自邊陲河西,不過一罪官後裔,出身本就低微,又不合群,整日除了操練一言不發,更不去逢迎交結周圍的人,很快就被孤立排擠。
今日逢月底的競武操練,這幾名羽林郎是受了上官家七郎的指使。七郎惱他對自己不敬,叫人故意将他推入十人突場地,存心讓他吃個大教訓。
崔铉很快就被推到場地邊緣。
他的足底抵住黃泥地,不欲進。
“入!”
“入!”
“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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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衛們已許久沒見人入圈挑戰,興奮起來,齊聲催促。
“你給我進去罷!”
上官家的七郎伸手用力一推,崔铉打了個趔趄,一下被推入場地,待站住腳,發現自己已在包圍圈中,十名武士手執棍棒,将他圍住。
“打!”
“打!”
“打!”
周圍全是二十左右的少年人,個個好勇鬥狠,見狀揎拳捋袖,再次齊聲催促。
到處都是人。崔铉猶如被陣陣海潮包圍的一葉孤舟,在重重的聲浪之中,孤身立在中央。
他望向對面那幾名面露得色的郎衛們,牙關漸漸緊咬,忽掉頭,在衆人發出的狂呼聲中,走到武器架前,抓起一支一頭系着連環鐵鎖的盤龍棍,回到場地中央。
十人也不多說什麽,立刻朝他攻來。
周圍的呼喝聲變得更大。一浪高過一浪,震耳欲聾。場中彌漫了十幾雙足步掃踏而出的飛揚塵土。棍棒和鐵鏈交錯,夾雜着重重擊打在皮肉上發出的悶棍之聲。
崔铉吃了七八亂棍,被打得跪趴在了地上,嘴角流出鮮血。
頭被不知哪個武士的腳給死死地踩在了地上,臉壓入黃泥地,無法動彈,耳邊更是充盈着排山倒海般的譏笑之聲。
崔铉閉目,眼前仿佛現出自己被囚在內府黑牢裏遭受痛楚拷問的一幕,猛地睜眼,目眦欲裂。
催逼他上場的那幾名郎衛正幸災樂禍,笑聲狂蕩,等着他求饒,認輸下場,待發現他非但沒有退出,突然倒卧在地,手中盤龍棍的鐵鎖猛地掃向他近旁的武士,三四人的腿登時被鐵鎖緊緊纏住。
他大吼一聲,奮力一扯,那幾人摔倒在地,滾做一堆。
周圍的呼喝和嘈雜聲漸漸消失,只剩場中惡鬥發出的棍棒鐵鎖之聲。郎衛望着場中那個身陷包圍卻雙眼血紅狀若瘋虎的河西少年,表情也從得意轉為驚詫。
崔铉兇悍無比,連續過了阻攔自己突圍的七八人,硬生生地用肩背再次吃了幾下重棍,再次暴喝一聲,揮動鐵鎖,狠狠纏住了面前一人的脖頸,将他拖倒在地,與此同時,用另頭棍端頂開了另名武士,縱身一個跟鬥,閃過了最後一個企圖上來阻攔自己武士,雙足落下之時,已是停在圈外。
他突圍了。
十名武士或受傷倒地,或怔立場中,似一時還沒回過神來。
四周登時鴉雀無聲,聽不到半點聲息。
崔铉擡掌,緩緩抹去嘴角仍在不斷湧出的血,目光冷冷掃過面前那一衆神色或驚呆或畏懼或崇拜的羽林郎衛們,身影望去,猶如一只荒野中結束獵殺傲然蔑視腳下一切的獨狼。
……
八月未央,九月授衣。
然而今歲入九,依舊秋熱陣陣,一轉眼,秦王婚期也至。
在他大婚的前日,長公主李麗華去秦王府督查新房準備情況,吩咐王府掌事将自己帶來作為婚禮賀儀的一面白玉嵌金繪百子戲樂屏風小心擺在新房內,随後坐車出城到紫陽觀,尋李玄度催促他及早回城,萬萬不可因修道耽誤了明日的大婚吉時。
明日須回城大婚。
長公主走了後,李玄度思及她狀似無意地試探自己婚後何時離京,這一夜,遲遲無法入眠,至深夜,漸又覺秋熱難當,開窗亦無濟于事,遂掩衣出殿,漫步行至松林旁的那口落泉之下,涉水而下。
他閉目,立于水深沒膝的溪中,微微仰頭,令清泉自頭頂迎面澆落,很快全身濕透全身。
一陣夜風吹來,掠過濕袍貼身的李玄度,帶來一陣陰冷的體膚之感,終于令他感到舒适了些。
遠處不知何處密林深處,傳來幾聲夜枭鳴啼,愈顯四周寂靜。
距離他不遠的溪面之下,無聲無息,泛出一道水泡,水下似有大魚逆流而上,漸漸靠近他的身後,待距離數尺之時,剎那,伴着“嘩啦”一聲破開水花的巨響,水下躍出一個蒙面人影,一道寒光,朝正仰面取涼的李玄度的後心直取而去。
月光之下,寒光若電,凜凜生寒。
竟是一柄用來殺人的利劍。
李玄度睜眸,猛地轉身。
劍尖猶如一條吐着幽信的毒蛇,靈巧至極,立刻改取他咽喉部位。
李玄度才轉身,劍已到,距離他咽喉不過數寸的距離。
他身着道衣,全身上下,無半寸可禦之鐵,便在劍尖将要劃過他咽喉時,擡手生生捏住了劍尖,發力猛然一拗,伴着一道铮鳴之音,劍竟被他生生從中拗斷,斷為兩截。
對方似是意外,斷劍去勢一頓。
便在這一息之間,李玄度倒轉了手中捏着的劍頭。對方反應亦極迅速,立刻閃身躲避。雖避開了致命的部位,但還是遲了一步。
噗的一聲,劍頭猶如匕首,深深插入一側胸肩之中。
那人身體微微晃了一晃。
血汩汩而下,從李玄度那拗斷了劍的手心裏滴落,亦從這蒙面人的身體裏流下。很快将水面染紅一片。
事發實在突然,結束又在幾息之間。
随着秦王的近侍方才立在岸邊,一邊發出厲哨招呼夥伴,一邊下水疾奔而來。
蒙面人迅速退開,縱身上了溪岸,雖受傷不輕,竟也奔走無礙,轉眼奔入近旁山林,身影消失在了夜色籠罩的林影裏。
葉霄很快趕到,命沈喬張霆二人帶侍衛入林追兇,自己護秦王回殿。
李玄度依然立在水中,轉頭望着刺客逃離的方向,似凝神在思慮着什麽。
葉霄不敢驚擾他,但火杖的光照出他受傷的手。那只手垂在身側,血不停地沿着指往下流,染紅大片的道袍衣角。
他忍不住出聲:“殿下,你的手!”
李玄度這才仿佛回過神,轉頭涉水上岸,回到他所居的玉清殿。
他手心傷得不輕,割傷很深,隐隐見骨,血肉模糊。
皮外傷葉霄并不陌生,猶如半個軍醫。清創後取針線縫合,上傷藥止血,最後以布裹傷。
地上血跡斑斑。李玄度未發一聲,處置完傷,換了衣裳,臉色依然有點蒼白,身子歪靠在雲床上,雙目微阖,睫毛低垂,人一動不動,似睡了過去。
沈喬張霆回來,向李玄度請罪,道刺客極是狡猾,入林後便不出林,始終在林裏打轉,幾次要被追蹤而上,又叫他逃脫,最後無影無蹤,他們只能先回來複命。
葉霄憤怒,想起來更是後怕。
“到底何人所為?此刻即便逃脫,應也逃得不遠,是否要我命京兆府即刻封山搜人?”
李玄度依然閉目,只道:“不必了。”
葉霄心有不甘,但秦王如此開口了,又見他臉色不好,怕他還未從方才處置手傷的劇痛中緩回來,只能壓下怒氣聽令。
李玄度叫衆人散去各自歇息,自己在雲床上繼續靠了片刻,腦海裏浮現出方才那刺客襲向自己的一幕。
雖短短一個照面,對面亦蒙了面巾,但那種似曾相識之感,令他過後立刻便想起年初在河西福祿驿置落腳的那個深夜。
他緩緩睜眸,就着燈火舉起傷手盯着看,目光幽晦,半晌才放下手,閉目翻了個身,卷衣朝裏,睡了下去。
次日是大婚的日子。
菩珠昨晚睡得很好,并無任何待嫁前夜的緊張之感。
或者說,在她那日迫于情勢,做了新的決定之後,等待婚期的這段時間裏,她天天都睡得很好。
既然定好目标,往後也有了明确的行事方向,那就沒什麽可憂慮了,随機應變,盡力而為。
她在婢女的服侍下,玉體裸裎,浸入濃郁的香湯中沐浴,又花了将近一個時辰的時間梳好頭,高髻宛如驚鴻展翅若飛,最後在貼身的素紗單衣之外,穿上層層繁複的大婚禮服。
黃昏日暮,迎娶吉時将到,郭家的前庭隐隐傳來鼓吹振作的喜慶之聲。
她站在窗前的一片夕影裏,讓美婢捧着大鏡,她對鏡,最後整理着鬓發。
花影朦胧,淡霞色的绛紅帳前,鏡中玉人身着親王王妃的花釵翟衣,瑜玉雙佩,擡手時,衣袖亦不勝肌滑,倏然垂落,堆積肘彎,露出一段雪白玉腕,那腕上套着兩只金镯,随了她不經意的撫鬓,發着爍爍的耀目明光。
皇室派來的迎親萬福女長輩是宗室親王端王王妃,父母健在,兒女雙全,此刻亦是一身禮衣钿釵,笑吟吟地來喚,道吉時已到,秦王執雁,親自來迎親了。
菩珠手一頓,忽然竟似略略緊張,最後看了一眼鏡中自己,轉頭應聲,微微低頭,讓宮中來的兩個老傅姆為自己覆上一張青底繡金線并蒂蓮紋的面帕,随即被牽出內室,朝外而去。
出門之時,天色已暗。郭府門外的街道上,來自宮中的衛尉和王府的侍衛早已各自列隊,警跸雜人。
婚禮照着禮制步步而行,完成了在郭家的步驟後,立在東室等待的菩珠被傅姆和司婦引出,登上婚車。
馬車前行,她在車中坐了片刻,忍不住好奇,偷偷扯開面帕,手指勾起一點帷幕,朝外看了出去。
道旁火杖通明,迎親隊伍前後延展,迤逦而行,到處都是人馬。她一眼就見自己婚車的前方,李玄度騎在一匹以寶鞍和金絡辔頭裝飾的駿馬上,不急不緩地朝前而行。
他一改平日的随散模樣,身穿绛紅禮服,背影挺拔。菩珠偷眼看了片刻,坐了回去,在心裏默默又過了一遍今夜該如何應對。
洞房花燭,必順利無礙。
她暗暗呼出一口氣,之前的那點小小緊張,便也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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