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這一切來得那麽快, 快得叫人完全措手不及。

他原本好好的,就是她所認知的男人的樣子。他把她壓在了身下,做着那些男人在這種時刻該做的事……

然而突然之間, 意外便如此發生了。

他不要她了, 還命令她滾?

菩珠沒有滾, 她也沒法滾。

她的手腳軟綿綿的,渾身沒有力氣, 甚至爬不起來, 只能那樣仰面歪躺在石階上, 保持着他放開她前的樣子,怔怔地望着那道已然側身背對她的男子身影。

四周寂靜, 沒有半點聲音, 忽一陣夜風吹來, 耳畔響起樹冠随風掠動的輕微沙沙之聲,她也感到肩膀和胸口陣陣發冷, 這才驚覺自己竟還衣衫不整。

她匆匆拉回方才落下肩膀的衣襟, 掩住胸,也回過了味,自己方才反應失當, 惹了禍。

看着他的背影,她整個人一凜,慌忙爬起來朝他伸出手,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殿下你聽我說, 我……”

李玄度忽地站了起來,那截衣袖随了他的起身從她指間被扯走了。

菩珠坐在階上, 眼睜睜看着他踏着臺階徑直下去,穿過被荒草湮沒的階庭, 身影拐過殘垣,消失不見了。

殘垣之後,随風飄來駱保說話的聲音,聲音很低,聽不清在說什麽,應該是在詢問是否回去之類的話,很快,伴着遠去的腳步聲,菩珠的耳邊再次歸于寂靜。

他就這麽走了,丢下她走了。

浮雲再次遮了月光,四周複又陰森森一片。她被留在了鷹臺那道用漢白玉砌的臺階上,感到了這秋夜的涼,卻不想回,也走不動路。

她慢慢地屈膝,雙臂抱住自己的腿,将身子蜷成一團,發起了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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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現在知道了,終于知道了,李玄度沒有騙她,他說的全是真的。

錯的是她。

因為前世的經歷,她先入為主太深,固執地認定他野心勃勃,早就存了篡位之心,這導致這輩子她所有的思想和行動,都是在這個認知的前提下實施的。

現在換個角度去想,如果他無意皇位,那麽當年的梁太子案之所以被卷入,應當是有一段外人所不知道的隐情。

同樣,明年春的那場刺殺,會不會也根本不像她前世所知的那樣由他主導,而是這件事中的另外一位當事人自己制出的一個針對他的巨大陰謀?

她對于刺殺事件的所有認知,來源于前世朝廷的對外發布。現在想來,有無另外一種可能,當姜氏去世之後,皇帝沒了掣肘,決定趁機立刻除掉羽翼尚未豐滿的李玄度,以絕後患。

孝昌皇帝極其看重名聲,既要除掉自己的皇四弟,就必須要有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讓秦王在姜氏的送葬路上迫不及待地安排人刺殺皇帝,實在是一記妙手。既為大不忠,又是大不孝。作為皇帝,他除掉一個不忠不孝的謀逆之徒,天下又有何人能說皇帝一句不是?

相同的一件事,換個位置去看,便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面目。

菩珠被這個念頭驚得冷汗都沁了出來,夜風陣陣地吹,羅襦緊緊貼在後背上,她感到身子愈發地冷,頭腦卻也變得愈發冷靜了。

自己之前真的錯了,從根子上就錯得厲害,也難怪會在李玄度的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挫敗。

幸運的是,她這麽早就發覺了這一點。雖然情況很糟糕,但還有時間和機會留給她去糾正,并且于她而言,最幸運的是前世到了最後,李玄度終究還是回來了,拿到了那個他聲稱的“無意”的皇位,成了最後的贏家。

她閉上了眼眸,埋臉于膝,想着自己接下來該如何應對。

很顯然,首先接下來,她必須改變自己和他相處的方式,不要自作聰明地再去和他去談什麽合作,而是等待,等待他被逼得不得不去考慮造反的機會。

這個機會,便是明年春的姜氏之薨。

只有姜氏去了,皇帝才會無所顧忌地對他下手。

現在菩珠更願意相信,李玄度那不羁的骨子裏,其實是個地地道道的忠臣孝子。他本人也可以修道修得看淡生死,但他不可能不管他的母系闕國。

只有姜氏沒了,皇帝逼迫,他退無可退之時,才會去正視反抗的可能。

所以從明天開始,她需要做的,是慢慢和他處好關系,耐心地等,等到明年春的那個關鍵節點,當皇帝如前世那般策劃陰謀之時,一定會用自己這個安插在他身邊的棋子,到時候李玄度沒了退路,她再助他将計就計,若能将皇帝一舉反殺,真正幹死皇帝,所謂殊途同歸,一切便又回到了她最初期待的樣子!

婢女們一直等在放鷹臺的殘垣之外。

秦王自顧離去,王妃卻還久久不見出來,幾人不放心,相互低聲商議,終于一起繞過殘垣尋了過來,看見她獨自抱膝坐在臺階頂上,身影小小一團如同入定,遲疑了下,怯怯出聲喚她:“王妃,不早該回了……”

菩珠慢慢地擡頭,睜開眼眸,站起了身,踩着腳下的漢白玉階一級一級踏步而下,站定後,命侍女找回那只方才她不小心跌沒在荒草裏的燈籠,重新點亮後,一起照路,回到了瓊苑的寝堂。

如她所料,李玄度沒回,還在靜室。

他今夜應會在靜室中過夜了。

離天亮也沒幾個時辰了,菩珠不打算再立刻去擾他。

他必然不想立刻再見自己,她同樣也需要再仔細地想一想。

這一夜她獨自卧在绛帳之中,靜靜地等到了天亮,起身後,命王府掌事李進去将丁太醫再次請來,親自帶着人過去。

丁太醫快步走到李玄度的面前,躬身道:“殿下,王妃道殿下的傷手昨夜不慎裂口,王妃不放心,命我再來為殿下診傷,可否請殿下入內,容我再察看一番?”

李玄度看了一眼菩珠,轉身入內。

丁太醫立刻跟着進去,菩珠也入了靜室,站在一旁,看着丁太醫為他處置昨夜滲血的傷手。

他掌心那道縫了線的傷口腫脹,滲着血絲,觸目驚心。她汗毛倒豎,不忍多看。

太醫處理完,再三地叮囑他要小心,不可再碰觸到傷口。菩珠命人送太醫,自己回來,見李玄度一只手在牆邊的書箱裏翻着經籍。

菩珠對駱保道:“你出去,退遠!”

宮監急忙應是,退了出去。

靜室裏只剩下菩珠和李玄度,她關門,凝視着他的背影道:“殿下,昨夜回來之後,我想了很久,終于想明白了。從前是我太過功利,以己度人,完全地誤會了你。現如今我相信了。既嫁了你,往後我會好好地做我的王妃,至于日後如何,端看天命,我絕不再強求。”

李玄度的手微微一頓,沒有轉身,也沒有應她,随即繼續翻着經籍。

菩珠的聲音放得更輕,又道:“今早那個黃姆問我,殿下昨夜為何居留靜室不回寝堂。我尋了個理由打發了她。畢竟有人監視,你我又是新婚,殿下若一直獨居靜室,怕是有些不妥。希望殿下能受些委屈,再不想見我,也要回房歇息,免得黃姆那裏無端生事。”

李玄度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這便是我要說的話了,聽不聽在于殿下,我不敢勉強,也不敢再打擾殿下,我先回了。”

她朝那道身影躬了躬身,轉身出了靜室。

因今日方新婚次日,照慣例不會有人上門前來拜訪,秦王府裏靜悄悄的。菩珠将王府後院走了個遍,途經那扇通往鷹臺的門,發現門已深鎖。

日光之下,昨夜門裏發生的事想起來猶如夢境,一個令人極不愉快的夢境。

這一個白天無事,但菩珠倒是收到了兩則消息。

一則是蓬萊宮那裏傳來的,說姜氏過兩日要去安國寺上香許願,叫她準備一下,無事同去。

另則來自沈旸之妻蕭氏。

蕭氏命下人給她送來一則邀帖,道本月十五是她生日,恰逢金菊吐蕊,她将在自家的澄園辦生日花宴,名為慶生,實則賞花同樂。因對秦王王妃慕名已久,心中極想親近,故冒昧具貼邀約,到時王妃蓮駕若能莅臨,則澄園蓬荜生輝不勝榮幸雲雲。

蕭氏出身高貴,蕭家前朝便是名門貴族,本朝立國之後,因從龍之功,同樣備受榮恩。太宗朝時,還曾出過後妃,只是運道不濟,無所出,又早死。到了這一代,因家族無出衆子弟,漸漸不複往昔風光,但這也只是相對上官家、陳家等那幾個顯赫人家而言,在京都普通的權貴之中,提起蕭家,仍是數一數二門第,無人膽敢輕視。

前世菩珠和這個嫁作沈旸妻的蕭氏并無私交,只在宮中見過幾面而已,印象中頗為美貌,打扮亦是出挑,因了丈夫之故,還被封為滕國夫人,在京都一衆的高門命婦之中,論風頭,除長公主李麗華外,再無人能和她一較高下。

當然,她之所以受矚目,也是因為她和李麗華是對頭冤家。據說她十分憎恨李麗華,為此投靠上官皇後,和上官皇後、陳祖德妻甘氏這一撥人相互往來。

菩珠看着這張散發着幽幽香氣的帖子,眉頭微皺。

任何和那個沈旸有關的人,她的第一直覺就是不想沾邊。況且,以上官皇後對自己的不喜,這個蕭氏原本不該和自己往來。

她揣度着蕭氏給自己發帖的意圖,一時想不明白。

菩珠決定先放放。反正距離生日花宴還有幾天。

這種應酬也非必要,到時她若決定不去,完全可以用陪伴太皇太後去了寺廟,歸來戒齋祈福為由而加以回絕。

她的心思,現在不在這個蕭氏身上。

白天過去,晚上亥時,李玄度終于回了房。

菩珠還沒上床,在等着他,見他回了,徹底地松了口氣,微笑上前,作勢替他更衣。

晚上她沐浴,發現胸前的幾點紅痕還是沒有消退,全是昨夜在放鷹臺時留下的痕跡。

此刻他卻不欲自己靠近了。她朝他伸手,他略略避了下。

菩珠也不勉強,叫駱保入內,服侍更衣。

這一夜二人同床。

菩珠昨夜幾乎沒睡,今天想好了往後的對策,再不似昨夜那般沮喪,李玄度也如她所盼的那樣回了房。

她沒了心事,加上困倦,躺在李玄度的身側,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好眠,第二天早上,也無人叫她起床,她睡得昏天暗地,一覺醒來,發現天已是大亮,床上早不見了李玄度,而她夢中翻身,竟從床的裏側滾了出來,占了些他睡覺的地方。

這個壞習慣是在河西養成的。冬天太冷,她和阿姆同床而眠,常常睡着睡着感到發冷,為了取暖,不知不覺就會滾到阿姆懷裏抱着她睡。

菩珠疑心自己睡相又惹他厭惡了,更擔心昨夜會不會在夢裏把他當成阿姆,習慣性地伸手摟住,心中懊惱。但這種事也不好問,只能在心裏暗暗告誡自己,往後睡覺一定要警醒,及早改正這個壞毛病。

世上除了阿姆一人,再不會有人能讓她在睡夢中發冷的時候抱着取暖了。

她趴在枕上發呆,心裏一陣難過,忽聽叩門之聲,婢女在外,問她起床之事。

郭家現在如同她的母家。今天她要和李玄度一道去趟郭家,算是回門之禮。

她打起精神下了地,洗漱梳妝完畢,胡亂吃了點東西,得知李玄度已在等着自己了,披系上婢女遞來的一件紅帔子,匆匆走了出去。

李玄度衣冠整齊,立在庭院的一道臺階之上,似正眺望着遠處的晨曦,見她出來了,面容平靜,也沒說什麽,邁步朝外走去。

菩珠跟了上去,二人默默在身後一幹老姆和婢女的跟從下出了王府大門,依舊是她乘車,他騎馬,到了郭家,郭朗親自迎接,将李玄度迎入書房,菩珠則與嚴氏在內室敘話。

嚴氏笑容可親,和菩珠敘了幾句家常,問她嫁到王府過得可還習慣,秦王待她如何等等諸如此類的話,菩珠一一作答,随後說道:“我自歸京,有幸得到太傅與夫人的庇護,連出嫁也從夫人這裏出去,我別無至親,在我心裏,太傅與夫人便是我的尊長親人,唯一依靠,請夫人受我一拜。”

她情真意切,說完便就下拜。

嚴氏暗中點頭,忙扶她起來,握着她手,一陣唏噓過後,命屋中伺立着的人全部退出遠離,随即微笑道:“你将我視為親長,我也将你視作親孫女。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菩珠立刻道:“請夫人有話直言,我知道夫人是一心為了我好。”

嚴氏道:“難得你有如此見地,我便直說了。你若是個聰明的,便當知道,秦王如今表面風光,得太皇太後的寵,陛下亦重情分,但架不住到處都是嫉賢妒能的小人。世事無常,我實是替你的将來感到擔憂。”

她的話只說一半,且極是隐晦,菩珠猜到她意有所指,但想知道她到底要說什麽,便順着她的話做出憂心之狀:“夫人所言極是,我又何嘗沒有想過将來?”

她一把緊緊攥住嚴氏的手:“不瞞夫人,我心中也極是不安,只是皇命難違,我如今已做了秦王王妃,由不得自己,往後該當如何,求夫人指點迷津,助我!”

嚴氏試探完畢,放下了心,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你也莫過于顧慮,未必就會不好,說不定秦王吉人天相,日後一切順順遂遂呢?這也是太傅與我的所願。你如同我的親孫女,往後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豈會撒手不管你的福禍?”

菩珠感激幾乎垂淚,低頭哽咽:“多謝夫人關愛,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嚴氏輕咳一聲:“無妨,所以我這裏,想你往後也幫我暗中留意……”

她附耳到菩珠耳邊,輕聲道:“秦王往後若有異動,你發覺了,須及早告知于我,我們知道了,才能想辦法幫你,免得你受池魚之災。”

她說完,意味深長地握了握菩珠的手。

菩珠頓時明白了過來。

原來郭朗嚴氏夫婦害怕日後萬一李玄度作亂連累他們,存了哄自己做他們的眼線的念頭,好叫他們能提早有所防備。

至于若真有那麽一天,他們郭家是支持李玄度這個半婿造反,還是借告密以脫罪立功,恐怕就難說了。

果然符合郭朗一貫的做派。

菩珠暗暗冷笑,面上卻作出感激之色,點頭道:“我記住了,我一定聽夫人的話,若有消息,定會立刻通報夫人。”

嚴氏含笑點頭,只以為菩家這個孫女無依無靠,往後必死心塌地随了自己,也暗自籲了口氣。

菩珠趁機提了個要求:“我如今身邊的人都不能用,夫人府中那個姓王的阿姆,先前曾派來服侍過我,和我也有些熟了,夫人可否叫我帶她走,往後我若有消息,也方便傳信。”

嚴氏也正想到了這個問題。之前郭家送給菩珠作陪嫁的幾個婢婦,不是年紀太小就是笨頭笨腦,于是一口答應。

菩珠笑着道謝。二人經過方才一番推心置腹密談,關系比之從前愈發親近。她和嚴氏又親親熱熱地閑談了片刻,忽然想到那個莫名給自己發來邀帖的蕭氏,知道嚴氏是個萬事通,京都權貴人家裏的隐秘,幾乎沒有她不知道的,想打聽下蕭氏的情況,便提了一句自己收到她生日花宴邀約的事。

“我從小在河西長大,怕去了不合群,要遭人譏笑。”她裝作愁煩,抱怨了一句。

嚴氏皺了皺眉,再次附耳過來,低低地道了一句話,最後說:“這個蕭氏,我看她不安好心,你往後當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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