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胡貴妃派去刺探的人又回報, 說那個東狄公主還在馬上練習擊鞠,看着和毬婢們配合熟練,平日應當沒少打。

其實不用刺探也知道, 對方既敢提出如此的競賽要求, 實力必定不能小觑。

相較之下, 這邊卻是臨時七拼八湊而成的一支毬隊。秦王妃是剛加入的,端王妃的年紀也大了些, 雖有技巧和經驗, 但在馬上, 無論是肢體的靈活度還是體力,必是沒法和年輕女子相提并論的。

衆人皆不敢放松, 端王妃更是深知, 毬場固然是造孤膽英雄的地方, 但想要獲勝,整個毬隊的配合亦是必不可少。考慮到自己畢竟多年未曾真正上場打過了, 為穩妥起見, 想臨時請個精通此道的男子再來全面指導一番。

她第一個想到的人,便是今日剛從馬蹄下救了自己丈夫的秦王李玄度。

少年時的秦王除了射獵,亦酷愛擊鞠。

他曾擁有全京都最為昂貴的一塊毬場:在皇宮校場中精篩泥土, 以油脂澆築出千步的周長,反複滾壓過後,所得的場地不但平整耐磨,且即便是曝晴, 群馬奔走其上,亦是纖塵不揚。他還曾嫌宮中衛士不敢和他真正對陣, 常喬裝出宮去到南市毬場與人打野球。有一回沉迷其中,天黑竟也忘記回宮, 待侍衛尋到他時,見滿場沸騰,他衣衫不整,馳球場中,正與人并驅分镳,争奪皮毬。

他十四歲時,便曾率少年子弟大勝意圖在京都揚威的番國毬隊,當時他策馬揮杆、志氣超神的一幕,王妃印象深刻,至今不忘。

她立刻将菩珠叫到一邊,說了自己的意思,叫她打發人去将秦王請來。

菩珠其實連他現在人在哪裏都不知道,裝作若無其事地答應,正要叫人去他的帷帳碰碰運氣,興奮地跟在她身後看熱鬧的懷衛便嚷了起來:“阿嫂好些天沒看見我四兄了!他也沒來找她!”

菩珠恨沒有早把懷衛的腦袋給捺進地洞裏用泥巴堵住他的嘴,尴尬地看着端王妃解釋道:“他這幾日事忙,為方便人找,一直住在外頭……”

端王妃便知他夫婦或暗有龃龉,也不說破,只含笑點了點頭。菩珠忙派王姆去尋李玄度來,暗暗叮囑說是端王妃的意思。王姆答應,很快回來,道沒見到人,被告知說,秦王與韓驸馬、于阗王子幾人傍晚追逐獵物出圍,此刻尚未歸營,一時尋不到人。

端王妃只能退而求其次,派人将禁軍裏一個有名的教頭請來指導,利用這比賽前的倉促一夜排定個人位置,練習配合和戰術,到深夜,約定好上場進攻或者後退的暗語之後,便叫人散了去休息,養足精神,準備明日應戰。

這消息早就傳遍了整個行宮。

蕭氏從筵席回來後,還暗中關注此事,派了個婢女留意胡貴妃那裏的動靜。當得知是端王妃領隊應戰,便認定明日必輸,同情之餘,也覺着她不夠聰明。

年紀都那麽大了,竟還看不清形勢,這般貿然應承,只怕名聲要毀于一旦。正慶幸自己避開了這麻煩事,又被婢女告知,不止端王妃,秦王妃也加入了毬隊,且還是她毛遂自薦提出要上場的,不禁詫異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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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從小在河西邊陲那種地方長大的罪官之女,她會打什麽馬球?

蕭氏追問,婢女道秦王妃自稱在河西打過驢打球和步打球。

蕭氏一怔,反應了過來,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要出來了,恰這時鄭國夫人也聽聞了消息來尋她,二人就此議論了一番,鄭國夫人嘆道:“我看貴妃這回是病急亂投醫,未免失策。似你這般現成高手不好好來請,竟派了如此幾個人應付。端王妃也就罷了,也算寶刀未老,但這位秦王妃算怎麽回事?驢打球步打球是個什麽東西?這都竟能拉上去湊數!可惜啊,明日若是輸了,夷狄必定譏笑,我們這些人的臉面怕也要跟着丢光了!”

蕭氏擺手:“罷了罷了,若不是我今日恰好傷了腿腳,又怎會坐看夷狄婦人猖狂至此地步?但願明日不要輸得太過難看就好……”

她正說着,見鄭國夫人朝着自己身後的方向點了點頭,笑着站了起來,扭頭,才發現是丈夫沈旸來了,站在門口,臉上不見什麽表情,不知已經站了多久,又聽去了多少自己和鄭國夫人的話。

他總領此次大典的護衛之事,這幾日都住在行宮之外,并未與她同居。此刻見他忽然這般來了,蕭氏想了下,依舊懶洋洋地坐着不動。

鄭國夫人掩嘴笑道:“沈将軍既回了,我也該走,免得打擾你夫婦。”說罷朝着蕭氏暧昧似地擠了擠眼,邁步便要走,不料沈旸對自己道:“我那邊事忙,回來取些衣物,取了便回,夫人自便。”說罷邁步去了。

鄭國夫人回頭,見蕭氏依然那樣坐着,唯神色隐隐發僵,忙裝作不見,借故告退。

這一晚,西苑對面的李承煜和太子妃姚含貞也獲悉了這個消息,二人心情各異不提,西苑之中,李慧兒和懷衛則是激動無比,争相給回來的菩珠打氣,說明天要早早地去毬場看她打球。

菩珠沐浴過後便躺下睡覺休息,準備迎接明天的比賽。

這場比賽她沒有半點心理準備,因前世并沒有這一出。

前世的這個時候,李麗華因為韓榮昌前妻之事恥于見人,并未參與秋狝。而這輩子,随着她的到來,才發生了如此一件意外的事。

說實話,即便是到了此刻,菩珠還是有點驚訝于自己當時那一刻的熱血沸騰和情不自禁。

她暗暗有些羞恥,為自己的毛遂自薦,争出風頭。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她知道這些明哲保身的道理,并且原本也決定如此踐行的。

現在她只需安安靜靜地等待明年姜氏去世,局勢變亂,她再伺機行動便就夠了。今晚的這個臨時決定,和她的初衷是相違背的。

但她并不後悔自己的決定。

東狄婦人如此挑戰,端王妃都人到中年了,尚能為捍衛尊嚴而熱血一拼,自己明明也可以上去盡一份力的,倘若僅僅只是為了保全自己避免丢臉便視而不見,坐看那東狄婦人施加羞辱,她過不了己心這一關。

畢竟,她前世也曾做過這個皇朝的皇後。

這是她應當承擔的責任。

最後她如此告訴自己。

菩珠很快便排除了腦海中的雜念,準備入睡,養好精神迎接明日的毬賽。

臨睡前的一刻,恍恍惚惚間,她腦海裏忽又浮現出了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

那是一道男子的身影。

他現在不知道回來了沒?

他若是知道自己明天要上毬場,又會是如何的想法?

……

清冷的月光之下,低空翔着一只金眼的玉雕,緊緊跟随地面上的主人。

玉雕之下,李玄度縱馬,追蹤着前方的獵物。

那是一只非常狡猾而強健的公鹿。公鹿仿佛預感到了死期的降臨,奪路狂奔,他幾次跟丢,又追蹤而至,锲而不舍,始終未曾放棄。

獵物在前,耳邊風嘯,他渾身的毛孔全部舒張,衣衫下熱汗滾滾,鼻息裏更是充盈着血腥的刺激味道。

李玄度猶如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時代,體膚之下,感到久違了的熱血沸騰。他縱馬,追着獵物一路狂奔,當最後發現自己身處一片樹木茂密的山岥之側,面前似乎見不到路了,方驚覺他已甩開了身後的同行之人,或許已是深入老林,迷失方向。

但他并無絲毫停頓,只是停了馬,高高坐在馬背之上,借着月光,雙目敏銳地搜索着四周,不放過被樹木陰翳和暗影所覆蓋的任何一個角落。

鹿被追逐了半夜,始終無法擺脫身後的獵者,它筋疲力盡,躲藏在距離對方十數丈外左側前方的一片樹叢之後,當再次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恐懼萬分,發出一道絕望似的哀鳴之聲,四只靈敏而強健的長腿也猝然彈跳而起,再次奔逃。

但卻遲了。

這一次,獵人是不會手下留情的。它仿佛再也不能逃脫它天生作為獵物的命運了。

李玄度那只受過傷的手纏着一圈用作保護的繃帶,緊緊地握着一支帶着堅硬的尖銳簇頭的長矛,在公鹿跳起現身的那一刻,他從馬背上騰空躍起,身影如鹞,落地之後,正要朝着奔逃的公鹿撲去,以結束這場持續了半夜的追逐,突然這時,他感到身邊仿佛刮過一股帶着腥臭的風。

他身影一頓,慢慢地回頭。

月光之下,就在距離他不遠的數步之外,不知哪裏竟鑽出一只棕熊。

熊赫然而立,至少有一人半的高度,身體碩大,猶如小山,渾身更是毛發豎立,形狀恐怖,雙掌高舉,作撲狀,未等他回頭,便朝他猛地撲來。

李玄度朝着側旁滾地,避開了這一撲。

棕熊的胸膛裏發出一道充滿了威嚴和恐吓的低吼,繼續追來。

李玄度從地上一躍而起,奔到近旁一株樹下,迅速地上了樹。

大風陣陣,灌木後的公鹿早已趁機逃走,馬驚慌地在附近徘徊,玉雕在樹頂之上,振翅回旋,發出尖銳的唳聲。

棕熊咆哮着追到樹下,搖撼着樹幹,簌簌聲中,枯枝折斷,落葉紛紛,附近栖息着的夜鳥被驚動,紛紛逃離。

這畜生力大無比,片刻之後,幾有半人粗的樹木竟開始連根搖晃。

李玄度拔出藏在身上的匕首,看準了,從樹頂縱身一躍而下,落地之後,未等棕熊回身,揮匕從後刺入了熊的脖頸,未料這畜生的皮毛竟堅硬如鐵,一刺并未到底,匕尖滑了一下,力道便被消去,匕身只入一半,卡住了,進不去,一時也拔不出來。

棕熊受傷狂怒,嗷聲中狠狠一掌拍來。李玄度被迫撒手,繞樹游走。

這時那只名叫金眼奴的玉雕從樹頂上猛地俯沖而下,撲向棕熊,銳利的尖喙啄入熊的一只眼睛,一下便将熊目摘了出來。

棕熊愈發狂怒,再次拍掌,玉雕躲避不及,一側翅膀被扇到,撲落在地。它振翅想要高飛,奈何羽翅受傷,飛了幾步,又搖搖晃晃,栽了下來。

瞎了一目的棕熊将怒氣轉而發向金眼奴,追上去要撕扯它。

金眼奴是李玄度少年時最喜歡的一只獵鷹,這些年被他早年的一個鷹奴養着。

他的匕首還插在棕熊的脖頸之上,身邊再無可用之兵。

他掉頭奔回去數丈,抓起了方才掉落在地的長矛,用盡全力,暴喝一聲,揮臂将手中的矛奮力地射了出去。

月光之下,那矛帶着破堅摧剛的巨大力道,猶如一道閃電,朝着那只正攻擊金眼奴的棕熊的後心直奔而去,飛到近前。

伴着一道“噗”的沉悶的銳物入肉之聲,棕熊厲聲嗥叫,小山般的身影遲緩了下來。

那支銳矛,竟刺透了棕熊,從後心直透前胸,深深插入。

長長的矛杆,此刻還在微微震顫。

片刻之後,這畜生終于倒了下去,龐大的身軀壓倒了近旁的大片灌木。

四周終于安靜了下來,李玄度立在原地,渾身熱汗滾滾。

金眼奴受傷,還在那畜生身邊的地上撲騰着翅膀。

李玄度心疼,抹了把汗水,急忙快步走去,正要抱起它檢查傷勢,突然感到不對,猛地轉頭,看見地上那只方已被插透了心髒的畜生竟還沒死透,又從地上爬了起來,惡狠狠地朝他撲來。

月光之下,這畜生雙目睜得猶如銅鈴,大張巨口,利齒間的涎水滴滴答答,一股惡臭撲鼻而來。

李玄度抱着金眼奴,雖也滾地躲避,但還是遲了一步。

他感到左臂一麻,低頭,見臂側已被鋒利的熊爪抓到了,衣袖碎裂成片,血從衣下汩汩而出。

金眼奴方才也是受傷不輕。

李玄度瞬間暴怒,将金眼奴放下,繞到那還搖搖晃晃地朝着自己追來的畜生的身後,從它已經瞎了的一側無聲無息地縱身一躍,攀上這畜生的後背,一把拔出那柄插在它頸側的匕首,手腕翻轉,再次揮匕。

匕首捅進了棕熊的另只眼眶裏,沒根而入。

他咬着牙,面容猙獰,發力一攪,伴着一股污血,這畜生慘叫一聲,往後仰去,再次倒地,痙攣了片刻,這次終于死透了。

李玄度已是追逐了半夜的鹿,早就又餓又渴,再這一番惡鬥,也是筋疲力盡,被壓在了它的身下,等終于聚了些力氣回來,奮力将這惡臭的畜生給推開,自己依然仰躺在地,閉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

良久,待那激烈跳動的心髒緩緩平複,他也感到左側的手臂依然在流血,便翻身坐起,撕下一片內袍的衣襟,用牙齒咬着一頭,裹紮住傷口,止血後,拔出匕首,剖開那畜生的胸膛,挖出尚帶餘溫的熊心,将這一團血肉丢給金眼奴,待它吃飽之後,抱起來,小心地替它撫平亂羽,打了個唿哨。

他的坐騎終于跑了回來。他帶着金眼奴,翻身上了馬背,憑着記憶沿着來時的路,縱馬而歸。

天快亮的時候,他看到頭上飛着幾只獵鷹,知道是韓榮昌他們,應該就在附近,便摸出鹿哨吹了幾下,靜靜等在原地。

片刻之後,韓榮昌和于阗王子以及侍衛們的身影從前方的一處山坡後現身,朝着這邊疾馳而來。

林中後半夜起霧,韓榮昌他們後來也迷了路,在附近胡亂過了一夜,擔心他的下落,此刻終于遇見,十分興奮。到了近前,看清他滿身血污的模樣,吃驚發問。當獲悉他是為追麋鹿遇到了棕熊,死裏逃生,又是後怕,又是佩服。

韓榮昌将一只水囊遞給他,說裏頭是昨夜割開鹿頸得到的鹿血,還正新鮮。

李玄度正口渴難耐,接過,仰脖飲血。

帶着腥味的鹿血沿喉而下,瞬間沖入了五髒六腑。他終于飲飽,抹了把沾着汗和殘血的臉,和衆人循着來路回往圍場。

快到行宮的時候,日頭已至頂上。

李玄度感到周圍和前幾日有些不同,沿途除了必要的守衛,不知何故,竟不大見得到人。

昨夜一夜未眠,又失了血,他感到有些乏了,臂傷也是隐隐作痛,正想和韓榮昌尉遲勝德等人道別,先回住的地方休整一番,卻見駱保迎面匆匆跑了過來,口中大聲喊道:“殿下!殿下!可找着你了!王妃在毬場擊鞠!”

李玄度一怔,催馬上前,問詳情。

駱保将情況說了一遍,又道:“奴婢一直在找殿下,殿下你去了哪裏……”

李玄度眉頭微皺,望了眼毬場的方向,一言不發,調轉馬頭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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