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天雖然已經黑了, 但這個時辰,還不算晚。
駱保服侍更衣。
李玄度這些年衣着簡素。除朝服外,在家通常一襲道袍, 或白或青。外出的燕服, 顏色亦以沉穩為主。
他便取了套秦王外出經常穿的青底暗紋襕袍, 正要替他更衣,不料他看了一眼, 皺了皺眉:“就沒別的了嗎?”
駱保聽他似乎嫌棄, 一愣, 忙放下,另取了套赭褐色的衣衫。
他卻似乎還不滿意。
駱保急忙又在箱籠裏翻找。
幸好這回出門前王妃給秦王準備了足夠多的衣裳。
駱保翻了一陣, 看見一套平常秦王從沒穿過的寶藍底寶相花暗紋袍, 以前沒有見過, 應是這回大婚之時一并制的,便取了出來, 試探道:“殿下看這套可好?”
“罷了!快些吧!”
他終于勉強點頭, 催促。
駱保松了口氣,忙小心地服侍他更衣,避免碰到臂傷, 待遮掩好後,系了腰帶,再穿靴。
李玄度修容畢,出了帷帳, 往行宮而去。
這片帷帳區的位置在行宮的東北向,其後為林, 林中穿水,地勢較高, 住的都是些随扈而來的貴族和高官,所以每頂帳篷的空間要大些,間距也大。除了他之外,似陳祖德沈旸等人,因皆負責此次秋狝大典的各項事務,夜間也常有人找,為方便辦事,大部分時間,也都是住在帳幕之中。
這時候還不算晚,大部分人仍未歸帳歇息。遠山被青色的夜空勾勒出起伏的暗影,周圍很是安靜,帳幕前的燈火星星點點,遠處的營房外圍,火杖通明,隐隐能見到巡夜走動的衛兵的身影。
行宮是這裏入夜之後燈火最為密集的中心,遠遠望去,連片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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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度加快腳步,行走在通往行宮的便道之上,快到之時,對面走來幾個仿佛剛輪換下崗回營要去休息的禁軍士兵,一邊走一邊說話,聲音隐隐随風而來,竟還在議論着白天的那場毬賽。議了幾句,只聽其中一人道:“今日見到了秦王妃擊鞠,實是三生有幸。要是哪日能再與王妃打一場球,我就是死了也是心甘情願!”
這癡話立刻引來同伴的笑話,紛紛道:“發夢去吧!你便是死了,也輪不到你……”
那人似是不服,和同伴笑着推搡争辯,突然看見行來停在對面的一道人影,認了出來,如此湊巧,竟就是秦王,皆吃驚,幾人請罪,尤其方才那個發願說想和秦王妃打球的年輕士兵更是惶恐,跪在路邊不敢擡頭。
李玄度神色冷淡地訓了兩句,命即刻歸營不得在路上游蕩,幾人慌忙應下,得赦後匆匆離去。
李玄度沉默着,繼續往前,很快到了行宮,通過崗哨入內,徑直來到端王夫婦的居住,待見到了人,臉上已是帶笑,和方才判若兩人。
他為王妃送來的吃食道謝,又詢問端王腿傷如何,說自己白天一直忙碌,也未能及時來探望皇叔,心中過意不去。
端王妃笑道:“殿下怎出此言?若非這兩日事紛紛來,昨夜忙于備賽,今日比賽,後又得蒙賜宴,我也是方回,本該親自先去你那裏道謝才對。不是你救了端王,他此刻都不知如何樣了,我夫婦十分感激,區區吃食罷了,何至于你親自來道謝,還記挂着他的傷。”
端王插嘴,嘆了口氣:“傷筋動骨,這回怕是要坐困些時日了,實在是飛來橫禍。”
端王妃一聽他說話就不滿,加上李玄度也不是外人,他小的時候常有往來,便道:“求仁得仁!你坐多久,我就得伺候你多久,我都沒抱怨,你對侄兒抱怨什麽?”
端王急忙閉了口。
端王妃埋怨了兩句,也便作罷,正招呼着,婢女入內,說貴妃那裏又送來了些賞賜。待王妃去應酬,觑着這個空檔,端王急忙強行挽回尊嚴,對李玄度解釋道:“你嬸母她就這個樣子,我是不和女人家計較,由她去!你想,若是我和她一般見識,這日子還如何過得下去?與其日日争得形同鬥雞,還不如讓她幾分。也就圖個清淨罷了。”
李玄度頻頻點頭,表示贊同。
端王又道:“你別看她兇巴巴,其實你嬸母人後很怕我的。只要我說句傷處疼,叫她做甚她就做甚,往東,她絕不往西……”
正說着,擡頭見王妃已是回來了,忙再次閉上嘴。
端王妃狐疑地盯了眼端王,端王若無其事,笑問貴妃又送了何物來。
王妃道:“你還問?你丢臉丢得陛下都知道了,叫貴妃給你送來兩支人參!”
端王尴尬地望了眼李玄度。
李玄度目不斜視。端王妃命婢女将人參收了,對李玄度又笑道:“這是賜物不好轉贈,且也未必适合姝姝。等回了京都,我府中有上好的補血氣的藥材,到時我叫人送些到你府上,你叫姝姝炖起來吃,補補身子。今日能贏,全仗了她的功勞。可惜你竟不在,沒能親眼看到她在毬場奪彩,一人竟得兩籌!可笑我起先也是輕看了她。昨夜說實話,是見那些本應能夠擔事的人都避之不及,我實在不忿被夷狄輕看,沒辦法才不自量力硬着頭皮接的事,勝敗結果心裏也是沒底。是她見我缺人手,主動說要上場助陣的。我當時還不信她。沒想到她竟是個寶!不但人美,性子好,還肯擔事。我實在是小瞧了她……”
端王妃打開話匣子便誇贊個不停,語氣裏滿滿全是喜愛之情。
李玄度默默聽着,也未發聲,再坐片刻便以打擾端王休息為由,起身告退。
他辭了端王出來,王妃親自送他,路上低聲笑道:“昨晚臨時湊了毬隊,我原本是想請你來指點的,一問,方知你不在,只能作罷。你莫嫌嬸母多嘴,知道你事忙,但再忙,姝姝這邊,該來還是要來的。年輕小夫妻怎能分開這麽多日?生分了不好。她畢竟是女娃,便是想你,怕也面皮薄,你當主動些才是的。”
李玄度恭敬應是,請她留步,出來後往外去,不禁想着端王夫婦方才拌嘴的一幕。
王妃看似對端王動辄責備,但對丈夫的關切和愛護之情,卻也處處溢于言表。
再看自己,昨夜遇到如此危險,險些喪命,她卻不聞不問只顧宴樂,并且,連端王妃都知道她乳名叫姝姝?自己卻是分毫不知,根本從未聽她在自己面前提過半句。
李玄度心中不禁發酸,更覺齒冷。
再走幾步,又一想,這個王妃本就是硬塞給他的,她更是一心逐利,野心勃勃,自己從來也沒把她視為要共度一生的妻——如果他還有後半生的話。既如此,又何須在意諸如此類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
李玄度很快便丢開了,但心情終究還是低落,只覺臂傷更加疼痛,不覺行至一道粉垣之前,聽到身旁駱保輕聲提醒:“殿下,這裏進去,便是西苑。”說着,指了指前方門內的一個方向。
李玄度并不是很想進去見她,但想到端王妃最後送他出來時,又那般勸告。
他的腳步停頓住,正猶豫着,擡頭看見一道身影立在對面門內深處的走廊裏,面對西苑方向,一動不動,似在凝神眺望。
門內的庭院草木掩映,廊道上懸了一盞宮燈,那宮燈随風飄搖,燈火晃動,雖光線昏暗,但以李玄度的眼力,又豈會認不出這人的身影輪廓?正是他的侄兒李承煜。
李玄度心中忽然湧出一陣莫名怒意,邁步便走了進去,步上走廊,經過李承煜的身邊,見他終于驚覺,倉促地轉身,面帶酒色,似半醉的樣子,勉強叫了自己一聲皇叔。
李玄度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喚了聲“太子”,随即從侄兒面前走過去,徑直入了西苑。
菩珠今天非常忙,毬賽結束後,前來道賀的人絡繹不絕。她忙于應酬,傍晚又去參加貴妃的慶功宴,方回來還沒多久,剛出浴,身上裹了件月白羅衣,随意系上腰帶便坐到妝奁前。
幾名婢女圍在她身後幫她烘發。漸漸發幹,她自己對鏡梳頭,梳着梳着,照了下鏡。
鏡面映出她的面頰,依然泛着淡淡紅暈,銀燭照,色豔猶如海棠。
晚上的賜宴推不過去,她喝了好些酒,有些醉了,方才回來,也是靠了一會兒才去沐浴的。
此刻感到人還是暈乎乎的,她想睡覺去了,但想起李玄度,心思不禁又微微浮動。
和他上次在水邊不歡而散也有些天了,這幾天他也根本沒露面,她是否好打發個人去問一句,表示下自己對他的關心?
畢竟她也沒本事靠自己帶兵打仗奪天下,要靠他才能實現計劃。真把他得罪狠了,他若懷恨在心,她還怎麽和他生兒子當皇後再做太後?
別管他現在怎麽看自己,是不是不想見她,她把分內的事給做了,總是沒有錯的。
菩珠出神了片刻,放下梳子,正要叫王姆來,卻見那個黃老姆又進來了,屏退婢女們,跪坐在她身側低聲道:“王妃,你來此多日了,怎的竟和秦王分居至此地步?他不來這裏,你當去他那裏!都這樣下去,他如何能信任你?你又如何做事?你莫忘了,你阿姆如今還在等着你去接她!”
菩珠忍住心中恨惡,正要開口,忽聽婢女在門外道:“王妃,殿下來了!”
她一怔,那黃老姆面露喜色,朝她丢了個眼色,起身退了出去。
菩珠坐在妝奁前,假意繼續梳頭,透過鏡子,果然看見李玄度進來了,停在她的身後。
她不禁眼前一亮,也略微驚訝。
除了大婚那日,她印象中好似從未見他穿得似今夜這般華彩鮮明,也不知是從哪裏回來的。
她定了定神,輕輕擱下梳子,起身轉向他,恭敬地行了個禮,喚殿下,等他先開口。等了片刻,他沉默不言。
菩珠輕聲問:“殿下找我有事?”
李玄度方才憑了一時怒氣闖了進來,見她坐在鏡前梳頭,和白天在毬場縱馬揮杆的英姿又是截然不同了。
一頭青絲梳得如同一匹黑緞垂落腰際,嬌軀只裹了件薄薄的衫子,腰間束帶,盈盈一握,燈火之下,靜柔婉弱。
他一時語塞,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遲疑了下,道:“方才我去探望皇叔,出來時皇嬸叫我來看下你,說你今日勞苦功高。”
他突然過來,菩珠也是有些納罕,這才恍然,原來是探望端王出來順便路過這裏的,怕他疑心自己怎會擊鞠,立刻解釋:“河西很多人玩擊鞠,雖條件簡陋,但也出了不少高手,我從小性子野,喜歡跟着玩……”
菩珠還在解釋着,這時外頭傳來了懷衛的聲音,隐隐聽他嚷:“……阿嫂回來了嗎,我要找阿嫂……”
李玄度突然上前,抄起一件擱在她床前的帔子披在了她的肩上,低頭三兩下幫她系好了襟帶,随即握住她的一只手,帶着便開門往外走去。
菩珠被迫跟着他出了屋。
懷衛正和李慧兒一起走了過來,忽然看見菩珠,飛快地跑上來,口中嚷道:“阿嫂你回來了!明天你教我和寧福打球……”
“我帶你阿嫂出去有事!你明天再找她!”
李玄度打斷了懷衛的話,依然握着她手,丢下懷衛和李慧兒走了出去。
菩珠莫名其妙,只能被他拉着出了西苑,怕被人看見,動了動自己那只還在他掌心裏的手,低聲道:“殿下你先松開。我自己走。”
他松了手,菩珠帶着幾分醉意,跟着默默出了行宮,見他帶着自己往他住的帷帳的方向走去,心中疑慮更甚,猜測他到底是要做什麽,仿佛另外有事?
她忍着好奇,跟到了他的帷帳前,被帶了進去。
來這裏已經好幾天了,這還是她第一次來到他住的地方。
帷帳的枝燈上燃着一排銀燭,光線明亮。她停住,待站穩了腳,打量了眼四周。
裏面空間倒不算很小,為隔絕潮氣,地也鋪了氈毯。但和行宮西苑相比,自然簡陋許多。床、案、幾、高足椅,另一些必備的日常物品而已。
菩珠看了一圈,發現桌案上放着一卷軍中裹傷用的細麻布,一瓶金瘡藥,并匕首、剪子等物,只當是為圍獵做的防備,也沒多想,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
他還是一言不發,就那麽看着她。
他忍得住,她卻實在忍不住了,又問:“殿下帶我出來,到底何事?”
李玄度望着她,終于道:“我受傷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很痛。”
他想起端王的話,鬼使神差地又補了一句。
菩珠一愣,再次看了眼桌案上的那些東西。
“哪裏受了傷?怎麽弄的?”她立刻追問。
“昨晚我和韓驸馬于阗王子幾人追趕獵物出了圍,我落單,在林子裏遇到一頭棕熊攻擊,搏鬥後我殺了它,不小心被抓了一下。”
他說完,指了指他衣袖遮掩下的左臂。
菩珠聽了,第一反應是不信。
這怎麽可能?
須知棕熊才是林中的百獸之王,便是虎豹遇到,也不敢打鬥。
一個人遇到了棕熊的攻擊竟能脫身,不但脫身,還殺了棕熊,還只受了一點小傷?
看他的樣子,也不像是什麽大傷。
菩珠的目光盯着他的左臂,一時沒有出聲。
李玄度話說出口,就後悔了,懊悔自己不該告訴她的,與此同時,忍不住又升出了幾分惱火。
她這是什麽反應?
不關心也就罷了,莫非認為他是在誇大其詞?
他的臉色頓時冷了下去。
“罷了,你不信就算,當我沒說吧。”他淡淡道。
菩珠立刻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迅速反應過來,忙補救,忍着醉意朝他走過去道:“殿下你太了不得了!竟一人搏殺棕熊!我當然信你,方才只是太過震驚!”
“你的傷處置好了嗎?”她又問,神色充滿關切,還朝他湊了些過來,離得更近了。
李玄度早就看出她有幾分醉了,走路腳步都有點虛浮,此刻鼻息裏鑽入了一縷混合了疑似杏花和酒氣的濁香,有些沖鼻。
他忍着濁香,瞥了眼面前這張面頰泛着層淡淡酒醉紅暈的臉,嗯哼了一聲,再無別話。
菩珠這下陷入了窘地,懊悔自己方才沒有立刻順着他的大話哄他高興。現在看他這副不快的神氣,再強行示好,只怕也是徒增尴尬。
兩人一時無話,就這麽對立着,他眼睛也不看她。
菩珠疑心他對自己更加厭惡了,也是郁悶萬分。
從前她想讨好誰必無往不利。這輩子碰到這個人,怎就屢屢碰壁?
腹內的酒力還沒散盡,她感到自己的頭微微發暈。遲疑了再三,只好試探着道:“殿下你若無事,我先回了?”
他不置可否,神色更加冷淡。
菩珠知道自己該走了,咬了咬唇,最後再強行送上一波關心:“那我先回了……還有好幾天,你務必要小心,千萬莫再傷到了自己……”
她口中一邊說着,一邊轉過身,扶了扶額,邁步正要走,忽然身後伸來一只手,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扯了回去。
菩珠人本就暈,毫無防備,被這股帶了幾分粗暴的力道給帶着,人便轉了個圈,足下踉跄,一下撲到了李玄度的身上,好似還撞到了他那只受傷的手臂。
她聽到他喉間發出一道輕微的帶着痛楚的嘶聲,吓了一跳,人一緊,腳便軟了,站立不住,貼着他要滑下去時,腰身一燙,竟被他用手掌給掐住了。
菩珠一顆心跳得飛快,仰起面,對上了李玄度那張神色怪異的臉,下意識地輕輕掙紮了下,呼了聲“殿下”,卻見他俯視着自己,盯了半晌,唇邊慢慢現出一縷似笑非笑的表情,輕聲道:“我的皇帝兄長命你嫁我,刺探我。你如此刺探,又能知道些什麽?”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睃巡了一圈,最後落到她的紅唇之上。
“那個黃老姆,難道沒教你如何服侍我,好讨我的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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