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明日就要上路出發, 臨行前,王府裏最後要忙的瑣碎事情還有一大堆。端王妃又打發人過來,送來了之前在秋狝時提過的兩支極好的人參, 菩珠寫了致謝函讓人送回去。忙得是腳不着地, 連口水都來不及喝, 終于在天黑之前,将全部的事都處置好了。

月事來的頭兩天, 照例有些腰酸背痛, 何況今日又這樣一通忙碌。

她在寝堂裏給李玄度亮了燈, 無事後,打發掉跟前的人, 剩駱保在外頭等着李玄度。

她上床躺下去, 又睡不着覺, 閉着眼睛,腦子裏還在不停地翻騰着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

同房就不必說了。等小日子一結束, 立刻開始。

先前只是她推三阻四不願和他同房, 反倒将他惹得愈發上心。他對自己毫無招架之力,只要她願意,他求之不得。這一點她很有信心。

除了這件大事, 等到了闕國,等着她的還有另外兩件大事。

第一是探察李玄度和闕人的真正想法。這一點,她和皇帝其實不謀而合。

李玄度雖然現在對她很好,幾乎是有求必應, 但他到底在想什麽,往後打算如何, 他從不和她說。她現在也不敢問,怕催逼太急惹他疑心。

第二件事, 就是他的表妹李檀芳。

在從駱保口中得知姜氏對李檀芳的評價之後,菩珠心中就開始感到不安了。

能讓姜氏都這般認可,說實話……她對自己的信心有點不足了。

但她有另一個決定性的優勢,那就是她已經是李玄度的妻。而且現在,不管李玄度心裏有沒有他那個青梅竹馬的表妹,反正他人已上了她的船,看起來也沒想下去的意思。

所以,警惕是必要的,但也不必太過妄自菲薄。到時候看看她人,再定後策。

李玄度如他所言那樣,天黑後不久,回了。入寝堂後,他讓菩珠不必從床上起來,問了幾句明日出發準備的事,随即沐浴更衣,上床躺了下去。

“殿下,道觀聽經如何?”

其實菩珠不希望他去道觀。

一天到晚和那些打坐煉丹追求長生的道士混,會有什麽前途?萬一最後也看破紅塵去當道士,那她怎麽辦?

這次出門,她就特意吩咐駱保,不要給秦王帶道家的黃卷經書,随便帶幾本兵書也比這個強。

李玄度随口道了聲尚可,便問她身體吃不吃得消,明天能不能上路。

“能!不能耽誤了外祖的壽日。何況,不止殿下想見到他老人家,我也想,簡直恨不得明日就插翅飛過去!”

她甜蜜蜜地回答他——莫說只是有點腰酸,就算斷了,躺着過去,也不能耽誤時間。

“辛苦你了。早些睡吧,明日大早就要起身。”他抱了抱她,柔聲道,又繼續替她撫揉後腰。

菩珠享着來自他的撫揉,漸漸地,酸脹之感減了不少。她舒服地閉上眼睛,腦子裏卻還想着昨天的事。

昨天她借着沈臯召自己見面的事由,用将來的孩子向他施壓。看他反應,絕對是起了作用。

自己的策略是對的。

她決定趁着氣氛好,再提醒他一下。

“殿下,我若說錯,你莫怪我。道士那種東西,無事聽聽就好,玄之又玄。殿下何曾見過人原地飛升,長生不老?日後要是有了孩兒,難不成也教他學你打坐煉丹?”

李玄度笑了笑,唔了一聲,繼續替她撫揉後腰。

她仿佛有點犯困了,眼睛半睜半閉。

李玄度卻漸漸心浮氣躁,無法安神。他在想着今日在道觀裏遇到的事。

他自然相信自己的女人。蕭氏的一番話,只是更加證明沈旸對她的觊觎之心而已。

但自己人還活着,別的男人便就敢如此盯着她了。

憑的是什麽?權力。他曾經天生擁有,所以從未入眼的權力。

而今失了,如同獸入困籠,被拔去了爪牙。同父的兄長仍要取他性命也就罷了,連野心勃勃的下臣,也迫不及待地在一旁窺伺起了他的女人。

李玄度一陣燥熱,下床來到案前,倒了一杯水,飲了,放下茶盞,轉身要回之時,手不慎一帶,茶壺打翻,壺中剩下的水汩汩流出。

“怎的了?”

菩珠今日實在有些乏了,半夢半醒,模模糊糊聽到動靜,問了一句。

“無事。茶水潑了而已。”

他扶起茶壺,見水已漬濕一片衣袖,道:“衣裳都收起來了嗎?我換一件,這件濕了。”

菩珠閉目嗯了聲:“地上那口箱子裏。明日要上路,剩下的衣裳和雜物都搬出去了,剩這一口,我記得裏頭有你的裏衣。要我替你找嗎?”

“不用!”

李玄度走過去。“我自己找,你腰酸,不用起來。”

他打開箱子,俯身找自己的衣裳。

菩珠忍着困意等他回,等了片刻,不見他有動靜,打了個哈欠:“殿下你還沒找到?好似在我那件紅色衣裳的下頭,很好找的……”

突然,她想起了一件事,心咯噔一跳,登時睡意全無,猛地睜開眼睛,一把撩開帳子,看見他俯在那口箱前,背影一動不動,低頭仿佛在看着什麽東西。

她連鞋子都來不及趿,光着腳就從床上跳了下去,飛奔到他的身後,探頭一看,他手裏果然拿着那本今日自己剛剛塞進去的小冊子。

她下意識地伸手去奪,他已是站起身,避開她手,她奪了個空。他擡起眼看着她,指着手中的小冊子,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這是你的?”

菩珠懊悔萬分,恨自己怎糊塗到了如此的地步。白天才藏起來的東西,忙昏了頭,轉個身,居然就大意了。且又是何等糟糕的運氣。連一夜都沒過去,竟就如此巧,落到了他的手裏。

她臉色唰地變白,心虛不已,幾乎不敢看他那雙望着自己的眼睛,勉強補救:“殿下你聽我說……我是想……想早些為殿下生個兒子……”

李玄度又翻了幾下小冊子,點頭:“明白了。是否等你這月的小日子過去了,接下來的幾日,你還是身子各種不适,要等到生子日才和我睡?”

“對了,還必是要哄着我在東向和你做那等事。我如此好騙,言聽計從,你心中頗是得意是吧?”

“我沒有……”

他将手裏的小冊子擲在了她的腳前,以此打斷她的話,側目向她。

“你把我李玄度當成什麽?我就這麽盼着你替我生子?”

他沒有大發雷霆,最後這一句話,甚至仿佛是用笑的語氣說出來的,但他眼中的怒氣和失望卻是遮掩不住,她看了出來。

他越是如此克制,反而越令菩珠感到心慌,甚至有幾分害怕。她鎮定心神想要努力補救,急忙走到他的面前,伸手緊緊地抱住他,仰面望他。

“殿下,我錯了,這事我不該騙殿下。我是聽說殿下在闕國有位從前也曾議婚的表妹,我擔心我比不上她,這才想盡快懷孕生子。我沒有考慮殿下的感受,固然錯了,但真的是為了留住殿下的心!”

李玄度立着,一動不動,既沒有回應她的擁抱,也沒有推開她。

他俯視着她仰着的臉。

這般美貌的一張臉孔,這般動人的一張嘴巴。

他還能信她嗎。

她連這種事也騙他,将他玩弄于股掌。簡直沒法形容方才他無意間翻到這本冊子時的感覺。

說震驚也不為過。

他的這個王妃,在她呈現給他的表面之下,包藏了怎樣的一顆心。

那夜曾深深打動了他的所謂她愛了他才救他的“真心”,到底又有幾分?

懷疑的種子在心裏冒頭,迅速蔓延,那道信任的牆是如此的不堪一擊,瞬間倒塌。

種種親密的情景,從他的腦海裏掠過。她在他身下緊緊地抱着他,嬌聲嬌氣地喊他殿下。此刻想來,這仿佛也成了一種諷刺。

他更是色令智昏,竟因為一個滿口謊言算計自己的女人,險些将陪伴了他多年的忠仆也給遣走。

李玄度的心中掠過一縷濃重的自慚和憤怒之感。

當抽離出那遮人眼目的歡情,再回憶她在自己面前的種種作态,一切便都豁然明朗了。

“駱保!”

他突然大喝了一聲。

寝堂之外,傳來一道應聲。

“走開,離遠點!不許人靠近!”

堂外再無任何動靜,堂內也靜悄悄的,不聞半點聲息。

“恐怕未必吧。”

他終于再次開口,看着她,慢慢地道。

“昨夜你向我哭訴,說即便不為你考慮,也要為孩兒考慮。你處處拿一個還沒有影的孩兒來說話。你是想借孩兒向我施壓是不是?你從沒有變過。你只是換了一種手段來逼我起事,好等日後,能有機會送你坐上你夢寐以求的皇後之位,對不對?”

菩珠心咚地一跳,整個人發軟,抱着他的手不自覺地軟了下來。

他繼續道:“如此看來,我若說那日,你之所以想法設想救我,不過也只是你權衡之後的謀算,不算冤枉你吧?”

他凝視着她,唇角勾了勾,浮出一抹自嘲似的冷笑。

“如此就想通了。我本就不解,在河西時,你為了俘獲太子之心,費盡心機,不擇手段,被迫嫁我之後,我何德何能,如此快便能叫你死心塌地、一心一意地做我的妻?”

菩珠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全都是他自己在臆測。他看不見她的心,她完全可以否認,堅持她是愛了他,怕失去他。

可是所有能夠遮羞的衣物,都被他一層一層,毫不留情地扒了,最後她猶如一絲不挂,渾身上下,再無寸縷遮羞。

不止如此,他竟還用如此輕視的語氣再次重提她從前勾引李承煜的舊事。她更是感到自己仿佛被他打了狠狠一記耳光,心底湧出了一種深深的羞恥、不忿,卻偏偏無力反駁的絕望之情。

前一刻還摟着自己柔情蜜意。她道歉了,他竟還不依不饒,翻臉無情到了如此的地步!

她是殺了人,還是放了火?李承煜的事情,他是打算要記一輩子,時不時拿出來羞辱她一頓?

若不是他得過且過不思抗争,她一個女子,何至于如此費心費力?

她的面龐漲紅了,再也忍不下心中的不滿和怒氣,松開了抱住他的手臂。

“不錯,我千方百計想有孕生子,就是為了向你施壓。怎樣,這是錯嗎?我想當皇後,這又是錯嗎?你是我郎君,我不指望你指望誰?皇帝對你步步緊逼,就差架刀子到你脖子上了,難道這也是我騙你?我不信你看不透,但我實在不明白,你到底還在等什麽?等刀子落下來嗎?我确實是對你用了心計,但不過是想催促你,好叫你早日奮起抗争,奪回你原本天生就有資格獲得的一切。我在害你嗎?何至于生這麽大的氣!”

“李玄度,你是個既沒用又小氣的男人!我對你很失望!”

她還不解氣,又擡手恨恨地推了他一把。

李玄度大約沒料到她竟是如此的反應,看着她,一臉錯愕的表情,冷不防又被她推了一下,一時沒站穩腳,後退了幾步。

待站住,他臉色大怒,緊緊抿着唇角,盯了她片刻,忽然朝她伸出一只手:“拿來!”

“什麽?”

“結發。”他冷冷地道。

菩珠心一跳:“你要做什麽?”

他一言不發,黑着臉大步走到妝奁前,“嘩啦”一下抽出鏡匣,用力過猛,整只匣子被帶了出來撲落,那些明早還要用的香粉胭脂和簪釵首飾滾滿一地,幾只玉镯當場碎裂成了幾段,案上的鏡亦是顫顫巍巍不停,若非靠着牆,只怕也要摔下來了。

他撿起那只裝了二人束發的小錦囊,踏着滿地狼藉,轉向香爐。

菩珠嚷道:“不許你動它!”撲上去就從他手裏一把給奪了回來,雙手背在身後,不讓他拿。見他朝自己伸來手,轉身想逃,卻被他擋着,無路可去,二人一個要奪,一個不給,悶着聲誰也不說話,寝堂裏只聞彼此糾纏越來越粗重的呼吸之聲,連近旁的燭火也被帶得輕輕搖晃。

正扭打掙紮之際,她腳底沒站穩,打了個踉跄,一下就被他攥住手臂反扣在了身後,人也被面朝下地摁在了妝奁的臺面之上。

那面銅鏡受了撞擊,終是失了平衡,朝着菩珠的頭砸了下來,被李玄度一把掃開,掉在了地上。

他的手反扣着她胳膊,力道很大。菩珠感到自己手腕幾乎都要扭斷了,手指卻還死死地攥着錦囊,咬着牙就是不撒開。

她趴在案上,衣衫因方才的扭奪從一側肩膀上滑落,露出半邊雪背,那側的蝴蝶骨因扭曲的胳膊動作而凸起,顯得極是醒目。如此僵持片刻,她疼得快要受不住了,悶哼了一聲,忽然感到後背一輕,他撒手,松開了她。

菩珠人趴在妝奁的案面上,一時起不來,等穩住神,捏着那只自己方才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小錦囊,站直,扭頭見他已經往外去了。

她拉回衣衫,盯着他的背影,揉着自己發疼的手腕,心裏還是很氣,突然見他停住腳步,轉頭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算你有點自知之明。你确實遠不如檀芳,連替她提鞋都不配。”說罷丢下她,出了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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