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晨曦熹微,朝陽初升,羅成與宇文寧兩個踏着白霜,沿路向南行去,取道雁門郡。臨行寨中鄉親贈了兩匹馬,雖然不是什麽良駒,但是有了這兩匹腳力,趕路便快了許多。

羅成坐在馬上,遙指遠處巍峨崇山,喜道:“寧兒,過了青山,便是武川平原了。”

宇文寧不會騎馬,故而仍舊與羅成合乘一匹,另外一匹馬則随在一旁,行一段好調換一下,不教馬兒太累。此刻她正坐在羅成身前,指間繞着發絲做戲,聽羅成說,遂坐起身來,道:“就是帝王之鄉武川嗎?”

羅成想了想,北周皇帝與現在的隋帝在立國前可不都是世居武川嘛,微笑道:“對,正是那個帝王之鄉。”

宇文寧想到宇文北周、楊隋、未來的李唐三朝帝王之數代先祖都重兵鎮守此地,她一路上都盼着行的慢才好,此刻不禁對武川心向往之,盼着快行,“羅成,走快點。”

羅成看了看天色,日已西垂,道:“寧兒,這青山北坡雖然平緩,可是南坡卻極陡峭,即便快趕,今晚也只能在山上露宿,要明日才能趕到武川。”

宇文寧眺望左近,只見遠處田埂上一間山神廟,在夕陽餘晖中更顯得破敗不堪,道:“羅成,我們晚上在那廟裏挨一夜,明日再趕路吧。”

羅成一想不錯,那廟雖然殘破,卻總是比在荒山野嶺上好過些。贊道:“好主意。”

當下兩人下了馬,沿着田埂向那山神廟行去。

走到廟門前,見廟門已坍塌了大半,結着蛛網,顯然是好久都不曾有人來過。羅成搬開堵在門口的斷梁殘椽,自己先進去看了一番,山神的泥胎彩繪剝離,真身上斑斑點點,在幽暗中顯得煞是怪異,神龛上積着厚厚一層灰,香爐三個腿已斷了一雙,歪在一旁,當中兀自歪歪斜斜插着幾根殘香。

宇文寧剛要進來,羅成攔住她道:“寧兒,先別進來,我收拾下,這裏面太髒了。”他先對着神像禱告了幾句,才動手打掃。

宇文寧為他如此心細體貼感動,便在門口站着,羅成彎腰将地上的石頭撿起,都搬到了屋子一角,又把幾根樹枝紮做一束,做成掃帚,掃去地上灰塵木屑。

宇文寧見羅成忙忙碌碌,夕陽餘晖透過殘損的窗棂照射進來,在他周身鍍上層金黃色光輝,他一身青色袍子,立于煙灰塵埃之中,走走停停,時而彎腰,時而轉身,竟有種說不出的清朗之姿。

宇文寧等着羅成收拾完了,說道:“羅成,趁着天還沒黑,我們去放馬吧,順便撿些柴回來。”

羅成抖落袍子上黏的草屑塵土,與宇文寧牽了馬,沿着田埂,向一旁林子邊走去,田埂上都是去歲的枯草,沒有新鮮嫩草,馬兒倒也不挑剔,埋頭啃嚼,兩人跟在後頭,有一搭沒一搭聊天,夕陽早隐在了山後,萬籁幽寂。

“羅成,你方才跟山神老爺說什麽呢?想不到你竟然會信這些。”宇文寧也學着羅成樣子負手而行,只是田埂太窄,她總保持不了平衡,身子時而左歪,時而右斜,走得如履薄冰。

“娘常說,頭上三尺有神明,不可不信。我方才跟他說,晚上想在這裏借宿。”

“那山神老爺答應了嗎?”宇文寧好笑的問。

“答應了。”羅成順手扯斷了腳邊的一株高草,拿在手中把玩。

“那山神老爺怎麽說的呢?”宇文寧趁羅成不注意,一把奪過了那根草,笑吟吟望着他。

羅成也不理會,索性閉着眼,昂首向前走着,走了會,才含笑說道:“山神老爺說,你可以,外頭那個姑娘和那兩匹馬不行,讓他們走的遠遠的。”

“為什麽?好啊,羅成,你拐着彎的罵我呢,啥叫我跟兩匹馬啊?你才跟他們一樣呢!”

羅成說完,知道宇文寧定不會善罷,三十六計走為上,已跑遠了,宇文寧一邊追一邊笑着反駁,她本就走的不穩,如此以來更失去了平衡,向右邊溝壑裏倒去。

宇文寧尖叫一聲,羅成忙回頭伸手來拉她,她忽然想要捉弄他,暗地裏使壞,拉着羅成朝下墜去,反而把羅成也拖了下去。

砰的一聲,宇文寧跌在草叢裏,羅成跟着倒了下來,恰恰壓在她身上。兩人霎時都鬧了個大紅臉。

羅成盯着宇文寧紅霞般的香腮看了會,神色更加腼腆,便撐着胳膊要起來。

宇文寧望着他通紅的耳根,心中突突亂跳,忽然一把摟住了他腰,淺淺梨渦,秋泓雙眸,面若桃花,嬌豔絕倫,“羅成……”

她聲細若蚊,羅成卻被她的細語灼燒的胸口火辣起來,渾身血脈噴張,心神一蕩,便忍不住想要吻上她美豔的雙唇。

宇文寧見他俯下身來,心怦怦亂跳,匆忙閉上了眼。

羅成的唇在她唇上蜻蜓點水般落下,宇文寧胸口甜若蜜糖,等着他更深的吻落下,久久,卻聽羅成在她耳邊道:“寧兒,馬兒跑進樹林了。”

宇文寧睜開眼,已不見了他眼中的柔情蜜意,只見他眸子閃爍不定,刻意回避與她對視,她琢磨不透他心中所想,滿腔柔情無處托付,胸口又是悶又是酸澀。

羅成拉她起身,道:“寧兒,你在這裏等着,我去把馬趕回來。”言罷匆匆離去,仿佛對她避之不及。

宇文寧呆呆站在田埂上,滾下淚來,他明明對我有意,不然方才也不會吻我,可是為何又匆匆逃掉,我對他難道是洪水猛獸嗎?宇文寧越想越是神傷,天地悠悠,獨怆然涕下。

羅成良久才回來,他在林中撿了好大捆樹枝,捆紮了挂在馬背上,兩人再見,都有些不自在。

宇文寧在前走着,羅成遠遠跟在後面。

兩人回到廟裏,羅成取出幹糧讓宇文寧先吃,他升起堆火,搬了石頭頂住廟門,又解開鋪蓋,在火堆旁打了個地鋪,見宇文寧也吃的差不多了,便教她先睡。

“你呢?”只有一個鋪,她睡了,他便沒有了。

羅成淡淡一笑,指了指歪斜的神龛,“我在那。”他大步走過去,靠着神龛坐下,抱着肩膀,閉上了眼便已就睡。

宇文寧隔着光火,怔怔的看了他一會,心裏五味雜陳,一宿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夜間天又下起雪來,次日清早,兩人見從窗棂縫隙裏照進來的白花花雪光,只道是天已大亮,匆匆用了些幹糧清水,便上路了,其實時候尚早。

正如羅成所言,青山北麓既平且緩,不多時,兩人便上至白道壩頂,晨曦初露,風雪暫住,兩人發髻眉頭上皆是雪粒冰晶,羅成背的兵器盡染層霜,更是寒氣逼人。

但看人騎所立身處,峭壁削仞插天,擁黛蒼山重巒,深谷堅冰,萬丈風勁草疾。趙時長城剩得一脈頹垣,起伏雲卷雲舒。眺望南麓遼闊天地,九曲黃河排排濁浪滔天,芒幹水奔湧直入兩千裏陰山。

羅成不覺胸中豪氣頓生,執鞭迎對北風呼嘯:“寧兒,你看!”

寧兒從他身後探出頭,随他前眺――那是北坡下一望無垠風吹草低的平原,那是密結硬立最耐寒涼的莜麥廣田,那曾是宇文北周、楊隋兩朝帝王之數代先祖重兵鎮守的地方,那就是白道天險的終端、進擊強寇戎狄的起點――武川!

宇文寧一眼瞥見一條白道蜿蜒曲折而下,兩側崇山巍峨對峙,谷內礫石碛灘,溪流在左,喜道:“羅成,這就是你路上說的白道川嗎?”

“正是。”

“羅成,樂府詩裏雲,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裏頭說的敕勒川,正是這白道川。”

“是麽?”

宇文寧呵着熱氣搓了搓手,甜甜笑道:“只是現在冰天雪地,見不到牛羊。”心中不覺憧憬道,有朝一日,若是能與他在此牧馬放羊,了此一世,此生當無他求。

羅成胸中的豪氣漸漸轉變為柔情,重複道:“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寧兒……”

“羅成,你想說什麽?”宇文寧期待的望着他。

羅成張了張口,話出口,卻變成了,“寧兒,這白道壩頂,北可望萬裏大漠,南邊是大隋錦繡河山,我想陳仲他們必然願意睡在這裏,我想把他們的遺物葬在這裏。”

宇文寧有些失望,略點了點頭,冷風呼嘯,吹得滿腹既空且澀,慢悠悠說道:“是啊,他們一定喜歡這個地方。”

羅成從肩上解下那個背囊,把裏面的兵刃盡數取出,他用匕首撬開地面上那層凍得結實的冰雪,在下面挖了個墳茔,把那些兵刃一字排在裏面,又用泥土覆蓋好。

宇文寧默默立在一側,看他極仔細的做着那些,朔風刀子般劃過她的面頰,她輕輕攏了攏耳畔的亂發,無聲的嘆息了一下,不知何時,天又飄起了雪花,她只覺得身上慢慢的一點溫熱都沒了,手腳開始麻木僵硬,連心,也慢慢僵冷下去。

白道不為特寬,大雪盈道,十分滑溜,兩人棄馬步行,一路閑談,倒也不覺有多難走,小半日,便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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