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武功縣本就屬京兆郡,故而距隋都大興并不遠。

單雄信一路行去,□□烏龍駒疾若閃電,他久未縱馬奔馳,只覺得渾身暢快淋漓。

渭水初融,大地解凍,萬物複蘇,天地間一片勃勃生機。道旁一溜楊柳樹,樹幹粗壯,枝條依依,一冬蓄勢,只等着春風吹拂,便要吐翠發芽。

單雄信趕了一天的路,黃昏十分,一抹斜陽似血,正欲尋個歇腳的去處,遙見一面杏黃酒旗在萬千枝條間若隐若現,被風吹的獵獵飛舞。單雄信聞着風中送來的酒香,更覺腹中饑馑,不自覺的挑眉一笑,笑容直如春花霁月,伸手勒住馬缰,烏龍駒一聲嘶鳴,頓住前踢,他跳下馬背,把烏龍駒系在酒肆旁的楊柳樹上,按着腰間寶劍,大步跨進店門,“掌櫃的,篩兩斤酒,切一斤牛肉來。”

因尚在正月,外出的人不多,故而雖是晚飯時候,店裏卻沒什麽客人,掌櫃的急急從後堂轉出,熱情招呼,“客官您随便坐,稍等片刻,馬上就來。”

單雄信道了生受,自搬了張椅子,坐在店堂正中圍着爐子烤火。遙遙聽見一陣得得的馬蹄聲,約摸有十幾騎,聽聲音是向酒肆奔來,不多時,便奔至酒肆外。

當先是個裹着錦裘的少年,約摸十七八歲模樣,勒着紫金冠,系着錦玉帶,挂着龍紋劍,生的是天庭飽滿,地格方圓。兩條雙眉如墨,緊緊壓在一雙星目之上。錦裘少年當先下馬,便有一個仆從模樣的漢子上前接過了馬缰與鞭子。

少年大步流星走進店門,因身形高大,便把最後那一抹斜陽餘晖全擋在了外頭,店堂內陡然一暗。他眸子在單雄信面上一掃,向他略抱了抱拳,朗聲道:“店家,篩酒來。”聲音更似洪鐘。

單雄信回了一禮,向一旁退了些,好讓那少年也圍在旁邊烤火。

少年的随從從店外擡進幾個大麻袋進來,掌櫃的從後堂跑出來,滿面俱是笑,迎上去道:“裴公子打獵回來了,看來這一次收獲不小啊,公子稍等,我這就溫酒來。”

少年呵呵一笑,道:“那邊麻袋裏有只大鹿,你拿去炖了,我們下酒吃。”

單雄信看時,見那十幾個随從,七手八腳解開口袋,果然從裏面拖出一只鹿,擡向後堂。

那少年在單雄信對面坐下,伸手烤着火,道:“在下裴賀裴元慶,敢問兄臺怎麽稱呼?”

單雄信抱拳道:“不敢,潞州單通單雄信。”

掌櫃的拎出一壺溫的滾燙的酒,店夥跟在後頭端了兩盤熟牛肉出來,“裴公子,那鹿一時半刻煮不好,先吃些牛肉下酒。”

裴元慶含笑道:“單兄,可否賞光共飲?”

“裴兄客氣了,請。”

“請。”

兩人在一張桌子上面對面而坐,裴元慶的随從自被安置在別桌。

掌櫃的安置好酒菜,店夥篩了兩大碗酒,單雄信端起一碗,挑眉笑道:“裴兄,雄信敬你一杯。”

裴元慶也不客氣,呵呵一笑,端起酒來一飲而盡。

兩人各自喝了三大碗酒,俱大呼痛快。

酒過三巡,裴元慶吃了幾塊牛肉,擱下筷子,道:“單兄遠道而來,不知要去那裏?”

單雄信道:“本是出來四方游歷,年前在武功縣杏花鎮上耽了月餘,現下準備去大興城走走,也好見識下我大隋國都。”

裴元慶笑道:“原來如此,單兄既是要去大興,可千萬別錯過了十五日的上元燈節。”

“上元燈節?”

“正是,皇上已頒出旨意,今年要在東市與百姓一道賞燈,今年的花燈,自然比往年要好看。”

單雄信莞爾一笑,“經裴兄一說,倒要去好好賞玩一番了。”

裴元慶又道:“此去大興城還有五十裏路,只怕單兄趕過去,已關了城門,我家在城外有個莊子,若單兄不嫌棄,請往莊上住一宿。”

單雄信是個愛結交朋友的,聽說,抱拳謝道:“裴兄一番盛情,雄信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所謂英雄惜英雄,裴元慶見了單雄信一表人才,氣度非凡,便生了仰慕親近之心,單雄信見他人物俊朗,豪爽大方,自然也心向往之。

兩人又飲了幾盞,店家端了煮好的鹿肉上來,肉香四溢,兀自在鼎中沸騰,裴元慶喜道:“單兄,有此佳肴,我們再痛飲他十斤酒,裴平,吹一首曲子,為我們助助酒興。”

裴平是裴元慶貼身侍從,當下打開包袱,取出一枝碧生生的洞簫來,先試了試音,便演奏起來。

有了簫聲助興,裴元慶情緒激昂,又端起一碗酒,“單兄,我們今日一見,甚是投緣,元慶再敬你一碗。”

單雄信端起酒在他酒碗上一碰,“好,幹了。”

裴元慶一飲而盡,大呼,“痛快!”

單雄信亦擱下碗,抿掉了嘴角酒漬,道:“痛快!”

幾盞酒灌下去,裴元慶已有了三分醉意,看着單雄信腰間寶劍,笑問,“元慶看單兄也是個練家子,我們切磋一下如何?”

單雄信挑眉爽朗一笑,道:“雄信見裴兄也是我輩中人,早有此意,裴兄,請。”

裴元慶腳步已有了幾許虛浮,按着腰間佩劍,起身向店門外走去,單雄信三分醉了,步子也有些趔趄,大步跟着躍出了店堂。

裴元慶的随從見狀,都一擁而出,裴平也住了簫,上前勸道:“公子,喝了這麽多酒,這會還是別耍劍了,若是……”

裴元慶不待他說完,截口道:“裴平,你退下,把那首酒狂奏來。”

單雄信哈哈一笑,向裴元慶的一衆随從道:“你們大家只管放心,我只是與裴兄切磋一下,不妨事。”

衆人唯唯諾諾,素來知道裴元慶性子,當着外人,不敢再勸,裴平躊躇片刻,複又按韻,奏起曲子來。

是時夜寒如水,蒼穹若墨,一彎月牙高懸,月輝清冷如雪,照着地上兩個人,在他們身上鍍了層流動的水銀。

裴元慶脫了身上錦裘,只留一件月白中單,蓄勢待發。

單雄信一身玄衣,緩緩抽出寶劍,手臂抖動,劍氣若虹,寒光逼人。

裴元慶也拔出寶劍,捏了個劍訣,如雪月色映在玄鐵長劍上,一抹清輝在他點漆瞳眸上一閃而過,長劍便在夜空中劃開一道水紋,直刺而出。

單雄信玄色身形矯健異常,劍法連貫,一騰一躍若蛟龍出淵,大開大阖間沉穩練達,揮灑若潑墨。

裴元慶的劍法卻是行雲流水,輕靈非凡,一回身一起跳如蹁跹驚鴻,招式虛實相依,既快且密。如穿花蛱蝶,汲水鹳鶴。

酒狂乃晉代竹林七賢阮籍所作,三字一句,同音反複,音樂流動如注,滿腔憤怒,嫉惡如仇。

試想,皓月當空,冷夜寒風,天地幽幽,既空且曠,滿腹積郁,大醉狂走,何等酣暢淋漓!

一曲終了,兩把長劍相交,月如彎刀懸于其上,衣袂飄飄,獵獵生風。

一衆仆從與店中掌櫃夥計早看得癡了,半晌,才響起此起彼伏的掌聲,“好,好……”

單雄信收起劍,笑贊道:“裴兄好劍法。”

裴元慶還劍入鞘,拱手道:“比起單兄,元慶還遜了一籌。”

“裴兄太過謙了。”單雄信走過裴平身旁,在他肩上拍了拍,“吹得好曲子,好生暢快。”

裴平呵呵一笑,道:“小的比起公子來,可差遠了。”

單雄信遂向裴元慶道:“想不到裴兄還精通音律,實在令人佩服。”

裴元慶見裴平抖落出了他的技藝,遂接口道:“元慶也是個半吊子,談不上精通,今日出行打獵,未帶琴,回到莊上再獻醜不遲,還望單兄不吝指點。”

單雄信哈哈一笑,道:“雄信一介武夫,不懂音律,只懂得舞刀弄棒,喝酒吃肉,裴兄,我們再去喝他幾碗。”

“好,單兄請。”

兩個當下回到店堂,先前的酒早冷了,店家忙又溫了熱的端來,兩人圍着火爐,一邊吃鹿肉,一邊喝烈酒。

爐中火頭跳躍,滿室酒氣肉香,兩人都有了幾分醉态,面頰熏紅,卻仍舊是興致極高,觥籌交錯,高談闊論。

“單兄,元慶開皇元年生人,祖上曾任北周汾州刺史,皇上平南陳時,家父随軍出征,楊諒反叛,家父苦苦勸谏而被囚禁,後楊諒失敗,家父被破格任命為護軍。

“元慶自幼随祖父長大,谙熟弓馬騎射之道,想效仿魏時游俠,怎奈家訓頗嚴,夙願一直未嘗。

“幼嘗聽祖父說起北周故事,現今皇上如何取而代之,如何一舉攻下梁陳,從漢以後,天下紛争三百餘年,元慶便生困惑,大丈夫生于天地間,本該盡忠事主,可是就拿祖上來說,歷經西魏,北周,隋,數朝,主子一換再換,是非功過,也不是我等能評定的,大勢所趨之下,也只能從權……”

裴平見裴元慶說起這些話,唬的不輕,忙勸道:“公子,你醉了,切莫再說了。”

裴元慶醉眼睨着他,道:“單兄又不是外人,說說何妨,這些話,我憋在肚子裏這麽久,今天終于遇到了單兄這個知己,豈能不一吐為快,這時勢,元慶就是困惑,就是困惑……”雙眉緊鎖,越說聲音卻是越大。

裴平還要再勸,卻被裴元慶一把推了開去。

單雄信從仆從手裏接過錦裘,罩在裴元慶身上,呷下口酒,嘆息一聲,道:“雄信長裴兄弟一年,一歲時,也就是開皇元年,家父守東昌府,李淵率隋軍攻周,圍東昌,父不降,與之血戰七晝夜,城破,被俘,不屈,為李淵殺。”

單雄信說到此處,喝了口酒,才接着道:“雄信此次就是來找李淵尋仇的,年前到了武功縣,在街頭打聽李淵住處,遇到了個先生,他知道李淵其人……”說道這裏,便怔怔的望着火光出神。

裴元慶等了一會,不見他再說,便追問道:“單兄可殺了那李淵?”

單雄信緩緩搖了搖頭,仍舊望着火苗,“那先生告訴雄信,說李淵今膝下只有一子,家父去世時,卻有雄信與大哥兩個,那先生教雄信再忍耐兩年,待他也再生下一子,再殺他不遲。”

裴元慶吃驚問道:“單兄答應了?”

單雄信點頭道:“正是,雄信想,如此也公平。”

裴元慶思索片刻,道:“那個先生莫不是李淵找的說客,說服了單兄,他好趁機溜走,教單兄再也找不到他。”

單雄信搖了搖頭,莞爾道:“我去武功這件事李淵不可能知道,說那先生是李淵說客絕無可能,更何況那先生氣度超脫,一看便不是那等小人。”

裴元慶略點了點頭,臉上是由衷的欽佩之情,“單兄果然大度。”

單雄信苦笑一下,續道:“雄信素無大志,生平只有兩願,一是報了殺父之仇,二是多結交英雄人物。可是這父仇,有時靜夜難眠,反複思量,想李淵當初不過是與先父立場不同,各為其主,殺他,又實在于心不忍……報效國家……正如裴兄所言,朝代更疊……主上一換再換,又經父親殉國之事,雄信的心早冷了。”

裴元慶皺眉深思,似在咀嚼單雄信這一番話,良久,眉頭舒展,笑道:“單兄說的很是,聽君一席話,勝度十年書,能夠結識單兄,實在是元慶三生之幸。”他舉目四顧,見跟着的随從坐在遠處,都有了困意,遂起身道:“單兄,時候不早了,我們回莊上再促膝夜談。”

單雄信撫掌道:“好。”

當下兩人相偕出了酒肆,投裴家莊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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