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那人把單雄信平方在一張矮榻上,床頭矮幾上燭火搖曳不定。

那女子蹲在床頭看了單雄信一會,又反複給他切了脈,眉頭只是皺着,那人在一旁徘徊着,顯得很焦急。

那女子雙眉忽然一沉,似乎做了個極大的決定,猛轉過身,卻與那人撞在了一起,她退後了一步,道:“師兄,你先回去吧。”

那人一雙眼在那女子面上掃來掃去,“師妹,你真的要救他?”

那女子面上莫名一紅,似有意避開那人目光,推着他向屋外去,“他是怕傷了我才受此重傷,我不能見死不救……”

那人卻不走,急道:“不行,你不能那樣救他,都怪我,都怪我。”說着又抓了幾把頭上那一蓬亂發。

那女子回頭看了單雄信一眼,搖頭道:“師兄,你不用自責,我是……是願意的,這件事情,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

那人又在頭上抓了抓,一摔袖子,喟然道:“師妹,橫豎是我欠你的。”悻悻推門離去。

那女子愣了一瞬,走去關了門,轉過身,向榻上的單雄信望了一眼,臉卻又莫名的紅了。

單雄信也不知道睡了有多久,他似乎是做了一個夢,夢裏,一時周身劇痛,一時四肢百骸又暖暖的……

他撐着身子從榻上坐起來,室內彌漫着一股藥香,舉目環顧,只見四壁空空,窗上懸着半新不舊的素紗。

一縷青煙袅袅而上,單雄信定睛望去,才瞧見煙後一人,握着把團扇,輕輕扇着,卻是在烹藥。

那女子聽到聲響,從氤氲的水汽後轉出臉,“你醒了?”

單雄信想了想,暈厥前,确實有人攬住了自己,看來,是這個女子救了自己,他匆匆下了榻,深深一揖,道:“多謝姑娘相救。”

“是公子救我在先。”那女子一身白衣委地,還了一禮。她拿起塊抹布,似是要墊着滾燙的陶甕,倒出藥汁,單雄信見了,忙搶上去道:“還是我來吧。”

那女子便把手中麻布遞給了他,側着身子看他把藥倒進一旁備着的白瓷碗裏。

“請問姑娘如何稱呼?”單雄信這才看清那女子容顏,她生的眉淡目清,臉龐狀若杏仁,膚色極白。左邊眼下生着一顆猩紅的痣,黃豆粒般大小,仿佛一顆搖曳的珠子,煞是醒目,她面容本來恬淡靜好,這顆墜淚痣卻似乎汪汪如一珀血淚,觸目驚心的挂在那眼角。單雄信愣了片刻,只覺得心中一陣莫名悲戚,眉頭不由得皺了皺。

那女子垂下了雙目,道:“小女拓拔鈞,公子,公子無故皺眉,莫非是小女生的極醜,吓住了公子?”拓拔鈞語氣頹然,只因從小,她便深因這顆突兀橫在眼角的墜淚痣自卑。

單雄信忙道:“沒,沒有,拓拔姑娘冰雪之容,怎麽會醜。”

那女子似乎早聽慣了這樣的安慰之言,淡然一笑,“公子怎麽稱呼?”

單雄信道:“小可單通,表字雄信。”

那女子略點了點頭,“這藥極苦,我去為單公子備一盞茶。”說着挑起門口竹簾,向廊下的茶吊子走去。

“師父,你叫我。”王伯當立在一間書齋門口。

午後細碎的陽光透過窗棂照進書齋裏,那一排排的架子上堆着一卷卷的竹簡。一個頭發斑白的老者披了件葛布袍子,穿行其間,似乎是在找尋什麽,他動作遲緩,臉上都是深深的褶皺,精神看着很是不好。

他也不回頭,只沖王伯當招了招手,“那姓單的後生呢?”

王伯當走到他近前,肅然答道:“昨晚師兄發病,那後生撞見了,師兄失手傷了他,現在師妹處調養。”

老者正是王伯當的師父,拓拔雄。

他抽出一卷竹簡,彈落上面的浮灰,迎着日光仔細看着,“小宇文的話,那後生可聽?”

王伯當搖了搖頭,“那位單公子性格倔強,只怕很難說服。師父,其實他不過是北周舊臣之後,他答不答應,都不會影響我們舉事的。”

拓拔雄觑着眼看着掌中竹簡,忽然嘴角一勾,笑了,“伯當啊,你看那小宇文,可是真心實意要與我們合作的?”

王伯當眸子一沉,思索片刻,道:“這個……弟子看不出,師父,如果那位單公子執意不答應,該當如何處置?”

拓拔雄放回竹簡,抖了抖衣袖,“怎麽處置?我們這麽大的秘密都教他知曉了,你說該如何處置?”

王伯當點頭道:“弟子知道了。”

拓拔雄沉吟片刻,道:“宇文化及那老狐貍仍舊在與我談條件,暫時不用逼那小宇文太緊,不過,可不能讓你師兄與她見面。”

王伯當想了想,道:“弟子這就去把師兄送往離院。”

拓拔雄擺了擺手,意思是教王伯當出去,他自己卻籠着手,穿過書齋,向內室走去。

王伯當望着拓拔雄蹒跚的身影,略站了站,退了出去。

日影西斜,半卷的簾子下是一盆蘭花。

單雄信盤膝坐在簾下矮榻上,握着手中杯盞,盞中是一泓碧瑩瑩的茶,他一口口淺酌着,拓拔鈞坐在他對面,垂目烹茶,氤氲的水汽使得她面龐顯出一種柔和的光芒,只是那顆墜淚痣,那猩紅的痣,宛若一滴血淚,愈發凄豔欲滴。

暮色沉沉,茶香撲鼻,連唇齒都纏綿了,單雄信不由有些癡了,只覺得她有一種別樣的美,那柔和就像是杯中的茶,讓人幹涸的心得到熨貼的滋潤,而她眼角的痣,恰恰打破那柔和,反而卻使那面容生動起來。

“這茶只有太白山斷崖上才有,這還是我舊歲雨前采下的,若只是茶,還沒有這滋味,需要用太白雪峰上的雪水煮來,口感才會這般浮滑。我再給你加上吧。”拓拔鈞舉起壺,又在單雄信杯中注入了一些。

“這茶可有名字?”

拓拔鈞自己也倒了一盞,抿了一口,目光落在遠處飄渺的山間雲海,淡淡道:“迢遞。”

“迢遞?”單雄信詫異,好怪的名字!

拓拔鈞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目光也愈發飄渺,良久,才呢喃似的道:“相思迢遞隔重城。”

此情此景,單雄信本來有很多疑問想要請她答疑,一時卻問不出來。

遠天,那紅彤彤的一團日頭漸漸墜入漫漫的雲海,那紅的日,白的雲,蒼翠的山,孤單的飛鳥,天地悠悠,他那一腔疑問似乎被撲面而來的蒼涼驅走,繼而占據了他整整一顆心,一腔莫名的清愁!

杯中的茶冒着淡淡的熱,透過薄薄的瓷壁渡入他的掌心,他不由緊緊握了下杯,似乎此生唯一可握的,便是此刻手中這一縷溫暖了。

兩人,只無言相對。

不知過了多久,拓拔鈞舉起茶壺,淡淡道:“茶涼了,我再給你續上吧。”

單雄信悵然的遞過杯,目光仍在窗外,卻毫無焦點,喃喃重複,“迢遞,迢遞……”

拓拔鈞看了他一眼,眉頭微微一蹙,眼角那顆痣便跟着顫了顫,盈盈欲墜,“單公子,昨晚石後,應該還有一人吧?我一早就瞧出來,你那位朋友是在跟爺爺演戲。”

單雄信不禁挑眉看了她一眼。

拓拔鈞淡然一笑,續道:“可是這沉淵,輕易是出不去的,爺爺擺下的困龍陣,連我們幾個師兄妹都破他不了。”她臉上又泛起了愁容。

原來當時進來,生發的重重幻象,便是由那困龍鎮引發的,單雄信沉吟片刻,道:“人各有志,也是勉強不得的。”

拓拔鈞凝眸看了他一會,垂目飲了口茶,“自我懂事起,爺爺便躊躇滿志,他要做的事,也沒有做不成過,他準備了大半輩子,也是不會輕易就放棄的。”

單雄信一挑眉,道:“原來拓拔姑娘是做說客來的?”

拓拔鈞看了他一眼,苦笑道:“若我真是要做說客,豈不是辜負了這一杯迢遞?”她舉起杯子,似有意,似無意,瞥了單雄信一眼,低頭抿了一口,便轉過臉,怔怔的望向窗外。

單雄信默然片刻,道:“單通一時失言,姑娘請別介意。”

拓拔鈞緩緩搖了搖頭,“二師兄廢掉一身功夫出走,大師兄成日的裝瘋賣傻……”良久,她才又續道:“困龍陣雖然霸道,不過卻也有破綻,月圓之夕,是那陣法最薄弱的時候。”說完,便怔怔的望着單雄信。

單雄信知道拓拔姑娘是在指點他,只是大恩不言謝,她要的,只怕也不是謝謝這麽簡單,這些只能日後再思量相酬了,他思索片刻,道:“如此算來,還有七日。”

拓拔鈞眉梢浮起絲哀愁,良久,才道:“這七日,你都不能離開此地,爺爺只怕已動了殺你之心。”

單雄信點了點頭,道:“當初指點我上山的,只怕便是姑娘那位二師兄了。”

拓拔鈞道:“他從小沒了雙親,爺爺把他從亂墳崗帶回,把他養大,他雖然已經離開三年了,可是他的心,卻須臾也離不開這裏,爺爺給了他生命,可是,他卻交付出了一生的自由。”

單雄信聽她說完,兩人又是沉默良久,不覺,窗外天際已升起了一顆星子。

拓拔鈞才似恍然回過神來,“天都黑了,這裏從來沒有客人,我也不大會招呼人,單公子稍等,我去準備食物。”

單雄信起身道:“有勞了。”

他看着拓拔鈞走到門口,還是忍不住問道:“拓拔姑娘,我那位朋友……”

拓拔鈞遲疑一下,言道:“我已特別囑咐過童子,好生照看她,你放心,爺爺還求着她呢,不會為難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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