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單雄信是被淙淙水聲喚醒的,他睜開眼,就看見宇文寧蹲在遠處溪水邊上洗一方帕子,他撐着身子坐起來,扯動腰間傷處,不禁痛哼了一聲,昨晚困龍陣中那一幕再次在他腦中閃現,那實是他生平僅遇的兇險與絕望,夢魇般,似乎攫住了他整個靈魂,他不禁又一次拿拳頭抵住了額頭,拓跋鈞曾囑咐他,陣中所見,都是虛幻,可是昨晚在陣中,他分明看見拓跋鈞為了救他,流了很多血,他摟着她的時候,她的體溫還在逐步散失。那一切都是那麽真實。

突然,一塊涼冰冰的東西砸在了他面上,單雄信一個激靈,挪開抵在眉間的拳頭,就看見一塊濕漉漉的帕子滾落在腳邊。

“既然醒了,就想想怎麽走出這大山吧。”宇文寧冷然說道。

單雄信這才想起當前的處境,他們雖然闖過了困龍陣,卻仍舊在太白山裏,如果敵人追來,他們随時都會有危險。

單雄信皺了皺眉,不答,舉目四顧,只見四周峭壁林立,古木遮天,他們正處在一個群峰環繞的山坳裏,一時也沒了主意。

宇文寧見他皺眉不語,也不理論,當先便走,走了幾步,回頭見單雄信仍舊坐在原處,道:“我看你腿并沒有受傷。”

單雄信道:“我是懶得走冤枉路。”

宇文寧譏诮道:“沒聽說過水望低處流嗎?”

“自然聽說過。”單雄信反唇相譏,答了之後,轉念一想,順着溪流走下去,确實是下山路,可是看宇文寧一臉自得的神氣,便有些氣憤,并不起身相随。那晚她一雙妙目脈脈含情,他猶記得她指尖劃過自己眉頭時的熱度,可此刻冷言冷語,完全判若兩人,單雄信尋思着莫不是自己又得罪了她,似乎也無。心頭不禁疑惑起來。

宇文寧見他仍舊沒有要走的意思,冷笑道:“那你就坐死在這裏好了。”

“你……”單雄信不禁有些着惱,瞪了她一眼。

宇文寧索性在一塊大石上坐了,抖了抖衣袖,道:“我怎麽了?我比你聰明,你還不願意承認。”

單雄信臉色一沉,冷哼一聲,淡淡道:“我記得有人說過,大家同處一個屋檐下,最好收起彼此的尖刻與惡毒,同舟共濟。”

宇文寧低眉一想,拍了拍手,站起身來,已換了副神色,莞爾道:“不錯,這話是我說的。”她負手緩緩走了上去,又道:“多謝你救我出來,現在可以走了嗎?”

她雖說感謝,可是語氣中卻毫無感謝的意思,單雄信懶得再與她計較,蹒跚站了起來,他腰間傷的過重,沒走幾步,已是大汗淋漓,宇文寧瞥了他一眼,微微皺了皺眉頭,一臉嫌棄的說道:“你這般走法,只怕十天也走不出這大山。”

單雄信強忍着痛,氣惱道:“你若嫌我累贅,大可先走。”

宇文寧想了想,提醒道:“你答應幫我做的事還沒做完,我可不會這麽輕易讓你走掉。”

單雄信不答,擦了把額上冷汗。

宇文寧微微嘆了口氣,顧盼間,見遠處長着一片竹子,清風過時,竹影斑斑,龍吟聲聲,不由眼前一亮,心中已有了計較,遂折身向竹林走去。

單雄信不知她要做什麽,站了會,勉強又向前挪了幾步,見她仍不回轉,索性便坐了下去歇息,回頭看時,見宇文寧正握着一把匕首砍那竹子。

他只道宇文寧是要給他砍一根手杖,心中生出了些微的感激之情。暗裏尋思,她雖然嘴巴刻薄,心腸倒還不壞。誰知宇文寧砍倒了一根竹子,也不停下來,又去砍另外一根。單雄信便有些納悶,不知她要做什麽。

這片竹子都是毛竹,雖然看着粗大,質地卻是很脆,不多時便砍了二十幾根,她圍着那堆竹子看了一番,又擡眼打量了單雄信一眼,随手撿了根樹枝,在地上寫畫起來,寫了一會,扔了樹枝,又去用步子丈量那竹子長短。

單雄信愈發納悶,卻見宇文寧已動手将那一堆竹子都截做一般長短。她弄好了,拍了拍身上泥土,起身向單雄信走來,“把你身上的袍子脫下來。”

單雄信身上穿的仍是宇文寧當初縫給羅成的那件玄色袍子,“做什麽?”

“撕了紮竹排用。”宇文寧盯着那件袍子,想起當初燈下一針針縫制的情形,一針一線包含的滿滿的情意最終還是被一日日的枯等耗盡,這人世,什麽都是耐不過時光消磨的吧。物仍在,人已非,眼眶不由紅了。

單雄信自然不知道這件衣服包含的這許多曲折,看宇文寧神情,以為她是因自己招她氣惱才落淚,想她無論如何剛強刻薄,畢竟是個女子,故國已破,從小孤苦伶仃,其實是個可憐人,自己先前一直與她怄氣,實在是不該,她現在要紮竹排,也是為自己做的,他愣了一瞬,又是感激又是愧疚,慌忙把袍子脫下,遞給宇文寧,聲音柔和了好些,道:“我來弄吧。”

宇文寧接過袍子,緩緩搖了搖頭,轉身自向林邊走去。

單雄信見她一臉凄婉,更生恻隐,蹒跚爬起,跟了上去,走近了,見地上化了一堆奇怪的字符,笑問:“這是什麽字?倒是從沒見過。”

宇文寧方才寫寫畫畫,實則是根據中學時學的阿基米德原理,推算可以負載他兩人的竹排的大小,她愣了下,信口道:“計算術數的字符。”

單雄信贊賞道:“宇文姑娘是在用術數計算竹排的大小吧,當真博學。”

宇文寧心中傷情,勉強笑了笑,又撫了撫手中袍子,才舉起匕首,單雄信知道她要将袍子隔成布條,好搓為繩索,忙道:“還是我來吧。”

這件袍子畢竟是宇文寧一針一線縫來,此刻若不是無法可施,斷然不肯毀了他,親手毀之,實在心中不忍,倒不如假單雄信之手,她猶豫片刻,默然點了點頭,将袍子并匕首皆遞到單雄信手中。

不多時,兩人便紮好了竹排,行于水中,兩岸青山倒退,溪水清可見底,倒影着青山白雲,不時掠過兩只飛鳥,惬意非凡,若不是身上有傷,單雄信幾乎忘了是在逃難,只當是在游山玩水。

宇文寧坐在一側,一直沉默無語,忽然她側過身問道:“單通,你可去過幽州?”

單雄信搖頭道:“沒有,年前我帶着舍妹去武功,一是為了游歷,更是為了找李淵尋仇,雖然複仇不成,倒也不是全無收獲,卻在那裏結識了個好友。前番燈節,我獨自往大興游玩,本打算玩幾日,便返回武功,接了妹妹,繼續在北地游歷,不想後來便遇上了你,耽擱至今。”

宇文寧想起大義公主所托,忙問道:“武功有個叫劉文靜的人,你可聽說過?”

單雄信喜道:“原來你要去武功,卻是去找劉先生,我豈止是聽說,我結識的那位朋友,便是他了。”

宇文寧眉頭一展,露出幾分喜色,“原來竟這麽巧,你怎麽不早說?”

單雄信哈哈一笑,道:“你也沒早問啊?”

宇文寧抿嘴一笑,拍着額頭道:“是了,這個怪你不得。”

單雄信想了想,又道:“劉先生年前在村裏辦了家私塾,現在教書為業,你去找他,不知是何事?”

宇文寧從袖間摸出那個荷包,在單雄信眼前搖了搖,說道:“其實是一個故人,托我把這個交給他。”

“原來如此。”單雄信點了點頭,又問道:“你方才提起幽州,莫非也要去幽州辦事嗎?”

宇文寧臉上笑意漸漸淡了下去,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單雄信不解何意,只覺得她神色怪異,也不好再多問。

宇文寧出了會神,似乎下了個極大的決心,深吸了口氣,道:“單通,出了這大山,你能不能……”她本是要說,你能不能送我去幽州,可是話到嘴邊,忽然覺得心中一陣苦澀,那苦澀從心底一直蔓延到了口中,苦得她再也吐不出那幾個字。

單雄信聽她話只說了一半,剛要追問下去,一眼瞥見她一手支頤,微眯着雙眼,一雙月牙目宛若一泓秋水,怔怔望着遠方,眉梢眼角盡是清愁,不由就愣住了。

忽然一聲箭矢破空之音傳來,單雄信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驚呼道:“不好,他們追來了,快伏下。”拉着宇文寧伏在了竹筏上。

羽箭堪堪擦着宇文寧鬓角飛過,宇文寧驚魂甫定,撫着心口道:“好險,他們來的倒快。”

單雄信擡眼望去,見遠處一個黑影一閃,便沒入了竹林中,“如此順流而下太明顯了,只是可惜了這新紮的筏子。”

宇文寧瞟了眼岸左的杉樹林,回望單雄信一眼,兩人心照不宣,齊齊起身,她攙着單雄信躍到岸上,向林子走去。只是早春時節,木葉未發,古木莽林,并非匿身之所。

宇文寧扶着單雄信快步走入林中,不過一小段路,單雄信已是滿頭大汗,腰間傷處滲出的血水更是滴滴答答流下。

宇文寧皺了皺眉,“你傷的太重,我們不能再走了。”

單雄信道:“這裏太危險了。”他撕掉一截袍子,在腰間緊緊纏了兩圈,“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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