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宇文寧跟着單雄信進了一間屋子,屋子很大,當中是個校場一樣的高臺,一側修着高高的看臺,幾個戴着鬥笠的黑衣人坐在看臺一邊的角落裏,鬥笠壓的很低,看不清容貌,顯然是不想叫人知道他們的身份。看臺當中設有兩間懸着紗簾的位子,坐這樣的位子顯然需要付更多的錢,不過此刻還都空着。

來這裏觀看的人都需要付相當高一筆錢,他們中間有的人純粹是為了尋求刺激,有的則是為了挑選勝出者作為自己的貼身護衛,而更多的人來此的目的卻不為人知。不過不管這些人是沖什麽來的,這裏從來都沒有缺過看客,每月七場,場場爆滿。

這裏賭的是命,參加決鬥的一方是老虎,如果輸了,就會成為老虎的晚餐。雖然有優厚的酬金,可是不到萬不得已,還是沒有人願意以命相搏。

校場的圍欄上猶有斑斑血跡,進場前老板已經把規矩說的很清楚了,宇文寧把兩者聯系起來稍加想象便覺頭皮發麻,她扯了扯單雄信的衣袖,“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單雄信似笑非笑的問:“你覺得我會輸?”

宇文寧道:“真的很危險。”

單雄信掃了眼看臺,滿不在乎的笑道:“等着數銀子吧。”說罷躍入了校場。

宇文寧急忙搶上前去,軟聲道:“單通,快出來,我們沒錢,可是還有很多掙錢的法子,再想辦法吧。”

單雄信笑問:“你是以什麽身份對我說這句話?”

宇文寧道:“以公主的身份你會聽嗎?自然是以朋友啦。”

她在關心自己,單雄信笑的合不攏嘴,伸出手在她頭上使勁揉了幾下,揉的她的發髻都松散了,轉身向校場中央走去。

宇文寧氣鼓鼓的瞪了他一眼,頂着個鳥窩頭,在看臺最下面的位置坐好,緊張的等着搏鬥開始。

單雄信仍舊戴着面具,好整以暇的靠在圍欄上。一個壯碩的漢子跳進校場,打量了單雄信一番,拍了拍手,只聽頭頂一聲悶響,一塊巨大的木板打開,随着咕嚕咕嚕的響聲,一個精鐵打造的籠子緩緩落了下來,裏面站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大虎。那漢子待籠子完全落在地上,望了單雄信一眼,單雄信點了點頭,面上仍舊風輕雲淡,那漢子眼中露出贊賞之色,掏出鑰匙,打開鐵籠,放出猛虎,退出了校場。

鐵籠又被咕嚕咕嚕的拉了上去,老虎搖了搖頭,巡視了校場一圈,目光兇狠的盯着單雄信,單雄信雙目炯炯,盯着那大虎,又緊了緊腰帶,腳下移動,擺了個架勢。

宇文寧一顆心都提了起來,不由握緊了拳頭,後面看臺不知何時已坐滿了人,她也不曾留意。

老虎一雙前爪在地上按了按,一個縱身,便朝單雄信撲了上去。

“啊……”

“沒事的,別怕。”

身後先是傳來一聲女子的尖叫,後又有個清冽的男聲溫言安慰。

宇文寧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炸開,校場中單雄信閃身躲過老虎的那一撲,那老虎一撲不中,發了性,一聲巨吼,宛若晴天霹靂,反身又撲向單雄信,宇文寧漸漸的無法思考,眼前的畫面也越來越模糊,良久,她才木然的轉過頭。

一個緋紅的身影縮在他的懷裏,一雙纖細的柔荑遮住了半邊臉,欲看又怕,他輕輕拍着她的肩膀,低聲安慰着,眉目清冷,凝視着場中。

白道壩頂,‘九曲黃河排排濁浪滔天,芒幹水奔湧直入兩千裏陰山’時捂着自己凍僵雙手的是他,可不過數月,與他耳鬓厮磨的已換了他人。

淚水無聲的落下,還好有一個面具。

宇文寧埋頭膝上,只覺得頭痛欲裂,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雙有力的手把她扶了起來。

單雄信雙目炯炯的凝視着她,緩緩摘掉了她的面具,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大咧咧的笑,“就是為我擔心,也不用把眼睛哭成桃子吧。”

宇文寧含糊的笑笑,盯着腳尖,努力的平複心情,良久才擡起頭,用盡量平靜的聲音問:“銀子拿到了吧?”

單雄信搖了搖手中的荷包,“走,喝酒去。”

一堆篝火在木槿樹下燃起,醬牛肉,鹵羊腿的香氣和着劍南燒春清冽的酒香在鼻端萦繞,火光掩映下,宇文寧兩腮酡紅,醉眼如絲,“單通,來,再喝。”

隔着紛紛揚揚的漫天花雨,單雄信似笑非笑,眼底有那麽絲悒郁,他高高舉起酒壺,“好。”

宇文寧仰着脖子灌了一氣酒,丢下空酒壺子,沖單雄信微微一笑,伸手接了幾片緋紅的花瓣,放在唇邊,鼓起嘴,用力一吹,花瓣飛落入火光中,哧的一聲輕響,流螢般落下。她樂此不彼的玩着,時而咯咯嬌笑,時而抓起一撮花瓣吹到單雄信身上,似乎這是個很有趣的游戲,百玩不厭。

宇文寧此刻就像是個單純的孩子,單雄信看着她玩,無奈的搖搖頭,晃晃手中酒壺,空了,随手丢下,在火堆旁躺倒,枕着胳膊作‘人’字狀,沐浴着月華的清輝,任木槿花瓣落滿衣襟。

次日單雄信醒來時,就聽見宇文寧在抱怨,“頭好痛啊。”雙手不停的揉搓着兩邊的太陽穴。

單雄信伸了個懶腰,晨曦落入林間,鳥兒在枝頭歡快的叫着,沒有風,萬樹木槿花,在朝陽的光輝下暈染出一種金色的旖旎,讓人只覺得滿心溫暖,現世安穩,時光靜好。

“今天天氣真好啊。”單雄信打着呵欠,踢了踢仍在地上躺着的宇文寧,“起來了。”

宇文寧懶懶的爬起來,整理了下衣裙,小心翼翼的問,“昨天晚上我喝醉了,有沒有說什麽?”

她似哭似笑的反複問着,你為什麽要丢下我?為什麽要丢下我?她語音凄楚,目光盡是徹骨的痛。

一歲的時候,父親就死了,他随着母親與叔父輾轉去到潞州,母親路上感了風寒,又因父親之死痛心不已,竟一病不起,不過半年便形容枯槁,也去了,當然,他那時候還小,這些都不記得,都是叔父後來告訴他的。小時候看着婵盈在叔叔嬸嬸面前撒嬌,他也會想,父親為什麽要丢下我,如果父親不死,母親也不會死的吧,那麽,我也就可以像婵盈那樣撒嬌任性了吧。單雄信愣了片刻,笑道:“你昨天晚上睡的跟死豬似的,你想說什麽,夢話啊?”

他臉上寫滿不屑,顯然是對她的事情毫不關心,宇文寧放心的長出了口氣,沒話找話,“今天天氣不錯啊。”

單雄信道:“喝驢肉湯去。”

宇文寧忙不疊的跟上去,“驢肉,要吃你自己吃啊,我可不吃。”

“驢肉湯可是盤龍鎮一絕,愛吃不吃。”

宇文寧嘴上說着不吃,可實在抵不過那香味的誘惑,也學着單雄信的樣子,一口湯,一口餅,吃的滿頭大汗,不亦樂乎。

“怎麽樣,味道不錯吧?”

宇文寧吃飽了,心情也跟着大好,“不錯。”

“帶你去開開眼界。”

宇文寧見他笑的有點壞,警惕的問,“幹什麽?”

“落玉閣裏的胡姬也是這裏一絕,不可不去見識一番。”

落玉閣?莫非是青樓?宇文寧不禁皺起眉頭,數落他道:“你小小年紀,竟然要去那種地方,真是沒有一點廉恥之心。”

單雄信道:“你想什麽呢?不過是去看看歌舞。”

宇文寧耳根發燒,暈紅雙頰,單雄信哈哈大笑起來,宇文寧氣瞪着他,臉紅的更厲害,單雄信便笑的更歡。

單雄信揮金如土,歌舞看膩了,便帶着宇文寧去溫泉玩,溫泉地處木槿樹林深處,頭頂落紅飛舞,腳下溫泉叮叮咚咚,可踩水,也可泡澡,更有胡姬在林間曼舞奏樂,宇文寧暗暗感嘆這桃花鎮果然是個深藏不露的好地方,單雄信相貌英武,出手闊綽,在此間更是如魚得水,左右逢源,宇文寧歪在一張湘妃竹榻上,自斟自飲,遙遙望着單雄信與一群胡姬飲酒劃拳,不時遙祝一杯。

不過三日時光,單雄信囊中已澀,宇文寧嘆息道:“拼了性命掙來的錢,這般花去,你果真一點不心疼?”

單雄信撣掉衣襟上粘着的木槿花瓣,道:“財來財去,不過身外之物,只要用得值當,何來心疼一說。”

倒真有李白千金散盡還複來的豪邁,宇文寧凝了他一眼,“你這也叫值當?”

“千金難買一笑,有何不值?”單雄信帶着幾分醉意,笑着反問,目光如炬,燒的她不自在起來。

宇文寧故作不懂,眯眼一笑,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問道:“現在又身無分文了,單公子可有何打算?”

單雄信道:“宇文小姐但請放心,總不會教你餓肚子的,至少,今天晚上就有人會請我們吃飯。”

宇文寧哧笑,反問:“是嗎?”

單雄信道:“有一錦衣公子,自那晚出了賭場之後,便一直跟着我們。”

宇文寧面色不由得沉了下去。

單雄信冷哼一聲,突然朝林子一個方向朗聲道:“我說這位朋友,你還要藏到什麽時候?”

宇文寧心中亂跳,只覺得頭重腳輕,搖搖欲墜,慌亂中扶住了身畔一株木槿樹。

單雄信看了她一眼,眸子漸漸暗沉下去,嘴角微微勾起,面目顯得又冷又硬,讓人望而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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