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李煦現在才十七,不及以後的運籌帷幄殺伐果決,但帝王之氣已經開始嶄露,早早就通曉賞罰分明,恩威并施。

鐘華甄求個安穩,血腥動亂非她所喜,但應付李煦也确實讓人費精力。托他的福,她好幾年沒怎麽和世家子弟來往,落了個清冷孤高的名聲。

九月重陽,如期而至。前兩天的雨沒斷過,天氣也開始轉涼。

鐘華甄穿身厚錦緞霁色袍,披青灰的薄大氅,绾帶束發,在南夫人略帶憂慮的目光下,上了進宮的馬車。

她出門前提前喝過碗生姜汁,用來止嘔,袖袋中也放有蜜餞。這孩子暫時動不了,她身子差,貿然流掉孩子容易傷身,長公主若派大夫前來,遲早會發現。

長公主和兩任皇後的關系都不太好,但同皇帝卻如親生兄妹,鐘華甄得了父母的庇蔭,頗受皇帝寵愛。

宮人手裏提紫檀四角宮燈,輕步而行,鐘華甄輕扶長公主手臂,同她一起進殿,高大立柱漆成紅色,飛檐碧瓦,殿名書雲陽二字,紅木罩紗燈整齊排列。

京城秋日偏冷,落雨時尤甚,今年中秋連續幾天下了大雨,宮中沒大興賀慶,重陽宴也有兩者合一之意,來的大臣不少。

鐘華甄看見太子的位置不見人影,問了一聲才知道李煦沒來,他手頭臨時有事。

李肇和其他別的皇子都在,他面色淡淡,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馮侍郎。鄭将軍重傷未愈,至今沒睜過眼,有人說他兇多吉少,現在只能用靈藥吊命。

皇帝膝下子嗣不多,除了早夭的大皇子外,宮中共有六位皇子,兩位公主,繼皇後膝下的九公主年紀最小,才滿五歲。

殿內還是往常歌舞琴樂,一派平和,舞姬身上有香粉,暗香随風輕揚。

鐘華甄這段時間喝了不少藥,但氣味稍重就覺不舒服,她擡起手來,把升起的嘔意輕壓了下去。

最近的事很多,長公主也才剛回京,她抽不出時間來做別的,李煦手上有宋之康貪污作假的人證,馮侍郎一案也在他手上,兩件事都與鄭家有牽扯,大司馬一定會有異動,拖到現在還沒大風聲,絕不簡單。

鐘華甄不動聲色掃了一眼四周,又收回視線。雲陽殿輝煌寬敞,紫檀木案桌牙條浮雕福壽雙全,桌面擺金樽清醑。長公主輩分高,又是戰神将軍發妻,連宮內寵妃都得敬重三分。

她坐在長公主後邊,案桌前的膳食比旁人清淡,青玉箸碧透奢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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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華甄慢慢抿口湯,一個內侍手端托盤走過來,放下碗例外的蜂蜜糕,她擡起頭,這太監恭敬行禮,退了下去。

鐘華甄愣了愣,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剛才那個太監叫萬明,是李煦的人,她身體弱,長公主看得緊,不許她吃野食,連膳食都是吩咐禦膳房格外備的,不多也不會少,除了李煦吩咐,也沒人敢往她案桌上放東西。

人都沒到,心思倒挺多。

殿內觥籌擺放,五歲大的九公主肉乎乎,捧着花糕要去鐘華甄身邊,繼皇後身邊的嬷嬷趕緊抱起她,小公主有些不高興了,要哭鬧起來,繼皇後安撫兩句,讓嬷嬷抱了下去。

繼皇後同底下人望了眼,突然開口提起前兩天鄭夫人和鄭家小姐去鐘家的事。

鐘華甄輕咬口蜂蜜糕止住喉中淡淡嘔意,還沒咽下去,就覺得這裏又要吵起來。

長公主擡起頭回:“襄陽為侯爺祈福,離京幾月,鄭夫人有空前來探望,不過是走常禮,皇後娘娘要是真想問談了什麽,大可找鄭夫人聊聊。”

她語氣咄咄逼人,皇帝卻哈哈大笑道:“都多大歲數的人了,怎麽還像以前心直口快?”

“鄭夫人願找誰是她的事,襄陽只是見不得旁人惺惺作态。”

長公主一直覺得威平侯的死同張家有關,對太子都不假辭色,對姓張的更沒有臉色。

繼皇後有些尴尬,沒敢繼續嗆聲,底下幾位官員同樣面面相觑。張相離京未歸,大司馬兒子命在旦夕,兩個都沒來,沒幾個敢張口說話的。

雖說鐘家明确支持太子,但鄭夫人沒道理會跑去鐘家,他們只是想皇後當着皇帝的面敲打鐘家幾番,沒想到長公主剛禮佛回來竟也靜不下心,這般針對。

鐘華甄慢慢放下手中的筷箸,岔開話道:“母親剛回來,要見的人多,太子殿下課業繁忙又得處理馮侍郎的事,現在大抵還什麽都沒吃,也不知趕不趕得及過來。”

繼皇後找到了臺階,笑道:“煦兒說趕不及,還在查馮侍郎的事,陛下說也不聽。”

鐘華甄遺憾道:“今天的清粥香甜,他沒來可惜。”

皇帝平日政務繁忙,不怎麽管小輩,對他們總是溺愛居多。

上一輩的事不是鐘華甄該摻和的,長公主也不許她接觸。皇帝不會降罪任何人,也沒有人傻到真去犯他忌諱。

京城的水很濁,這還只是個開始。

鐘華甄今天不單是要參加重陽宴,她還有事要做,在等機會。

殿內舞姬身姿窈窕,兩場舞過後,皇帝順手封了個才人,他想起鐘華甄今年也有十五了,問了一句:“華甄也快到年紀了,可有看上的人?”

殿內突然安靜下來,不少人都看向鐘華甄,皇帝從前便對鐘家頗有偏愛,有人聽過風聲,說他想把四公主許配給鐘華甄,被長公主回絕了。

鐘華甄的發帶垂下,青絲烏黑,紗燈下的姿色比宮內妃嫔還要出衆幾分。

威平候和長公主樣貌都是龍章鳳姿,她生得好看,正常不過,而身細肩瘦,大多人也知道有早産緣故。鐘華甄笑道:“聽母親說青州山水好,以後想先去父親生前的地方瞧瞧,成婚的事尚未考慮。”

皇帝聽她說起威平侯,唏噓一句:“你母親剛懷你時,你父親樂得不行,就差四處敲鑼打鼓,逢人便炫耀,還說要帶你回青州逛逛,你母親都羞死了,回想起來不過是去年的事,沒想到現在已經過去十幾年。”

長公主惱了,“皇兄若是再這麽多話,襄陽日後就不讓華甄進宮了。”

皇帝大笑道:“瞧瞧你母親,一點都沒變,小孩樣。”

鐘華甄沒來得及回,她握拳捂唇咳了兩聲,長公主回頭,旁邊嬷嬷也趕忙端來熱湯。

皇帝也知道她身子,嘆惜一聲:“要是你出生再晚兩個月,現在大概和你父親一樣厲害,朕也最信你們鐘家。”

殿內的人各懷心思,鐘華甄身體雖弱,但鐘家一直得寵,入了鐘世子眼,那便相當于同時在皇帝和太子面前留個名字。

“最近天冷風涼,感了風寒,再養養就好了。青州那邊風也很大,總得習慣。”鐘華甄搖頭,輕輕推開熱湯,說句沒事。

李肇握着酒杯道:“鐘世子要回去,最好先同青州的人問問,新地方總是磨人,要是回去便傷了性命,沒待兩天就去了,總不是好事。”

他的話看着像為鐘華甄着想,連語氣都是普通的,讓人反駁不了,但字句含義全然是針對,皇帝皺眉:“肇兒。”

鐘華甄心想李肇果真是親近馮侍郎,這事竟也能遷怒到她身上。

她只說:“華甄少回去,不太認識人,倒有過好友去過臨近青州的邺城,聽說水路好走。”

有人出聲道:“陛下前陣子在煩心邺城的事,恰好兖州離青州近,又是一方水路,現通判貪污入獄,早已問斬,世子總得回去一趟,不如由世子推舉位熟人,剛好有個幫襯。”

開口的是王長史,是個話多的馬屁精,說話總能說到皇帝心坎裏,多番承上賞賜。

鐘華甄視線瞥一眼李肇,他放下酒杯,什麽都沒說。

兖州坐地不大,靠近青州,但邺城走水路,四通八達,是必不可少的碼頭之一,隐有皇家水道。

長公主皺眉:“長史老糊塗了?甄兒才十幾歲,出了事擔不起責任。”

王長史嘴巴厲害,但人是外強中幹的,知道長公主護兒,忙擦汗道:“是老臣疏忽。”

鐘華甄也回道:“多謝王大人好心,華甄年紀尚小,朝中大事,不敢妄言。”

皇帝好像在想什麽,沒做表示,但在聚宴結束後卻單獨留了鐘華甄半刻鐘。

他為了表示對鐘家的偏寵,經常找鐘華甄,時間不長,有時問她和李煦處得怎麽樣,也可能問長公主最近做了什麽事,實在沒什麽說,就讓她拿兩本書給李煦。

今天會留她,意料之中。

側殿書房擺榆木燭燈,紫檀木扶手椅精致奢貴,皇帝賜座,鐘華甄謝恩。

“朕倒覺得王長史說得有幾分道理,”皇帝直接說,“你母親看着脾氣不好,其實只把你放心上,如果能有旁人幫襯,最好不過。”

鐘華甄說:“母親要是知道陛下這般為她着想,定是感激不盡。”

“朕欠她的,”皇帝嘆氣,“你父親從前孤身一人,在外征戰,戰功赫赫,雖是受民愛戴,但年近三十還未成親,在閨閣中的名聲并不太好,有人還為他寫過詩,說他紅顏知己遍天下,比後宮都要多三千,她當初為朕嫁你父親屬實委屈……不說也罷,只可惜刀劍無眼,她沒了丈夫,你也沒了父親。”

威平侯比長公主要大十多歲,年輕時就開始征戰沙場,為了不讓自己因妻兒所累縮手縮腳,硬是拖了很久沒成親,他青樓知己不少,沒幾個貴女願意嫁進鐘家。

皇帝那時候只是一個普通皇子,長公主也不是公主,是同他關系好的太傅孫女。青州兵力雄厚,連先皇都忌憚,若收為己用,必是一大助力,但鐘華甄父親那時并不打算卷入皇宮勾心鬥角。

鐘華甄頓了會後,才道:“母親鮮少提及這些事,大抵是從未覺得難過。她孤身撫養我長大,不願再嫁,多年來為父親吃齋禮佛,我也想她日後能過得平安些。”

皇帝一派明白樣,“王長史慣會揣摩朕的心思,你提了好幾句青州,他腦子轉轉就能想到你最近想回去看看,剛好兖州臨近,邺城缺人,王長史便想借花獻佛。這提議雖有突然,但也不是不可以,你心裏可有人選?”

鐘華甄似乎不太好意思,“母親說我及弱冠後才可離京,我也就随便說說,沒想到這都被您看出來了?”

皇帝無奈發笑:“煦兒護你跟虎護食樣,你比他心思淺得多。”

她想了想,沒有拒絕,卻好像還是不太知道說什麽,猶豫之下只好道:“華甄不常接觸朝務,若是薦了太子的人,您恐怕覺得華甄感情用事,不知禮數,前幾月倒是遇過一回狀元郎陸郴,心覺他滿腹經綸,剛正不阿,這種正直之人,應當不會故意給人難看。”

……

兩個宮婢在殿門前等候,手中的螭紋宮燈墜流蘇,随風輕飄。鐘華甄被皇帝身邊的老總管送出來,她拱手言謝,老總管忙道句使不得。

夜晚的冷風大了一些,呼呼從耳邊吹過,但鐘華甄沒覺得冷,只是松口氣。李肇握住她一個把柄,要她做一件事,把狀元陸郴推到邺城通判的位置。

很簡單,但也容易讓人發現是她做的,所以必須得先把自己摘幹淨。就算王長史不開口,待會也會有人說上一句。

李肇避過那麽多人單獨找上她,事情一定有蹊跷,但她還不想自己查的事暴露。

高高挂起的宮燈驅走黯淡的晦暗,幹淨臺階鋪青石板,寬敞的走廊立着一個挺拔的人影。

“舍得出來了?”

鐘華甄擡頭,看見整場聚宴都沒露面的李煦雙手相交,斜靠殿外的紅柱。

他勁腰挺直,身着窄袖繡金紅袍,薄唇挺鼻,挺拔身形尤顯少年英氣風發,如一把尚未出鋒的好劍,藏不住銳利淩厲。

她愣了愣,沒料到他還會過來,上前問:“你怎麽在這?不是說有事來不了嗎?”

李煦打個哈欠,直起身體,道:“剛回來,本來不準備來的,聽說你被父皇留下來談話,幹脆來一趟,走吧,送你出去。”

鐘華甄笑道:“出宮一路都有禦林軍守備,你還真把我幾歲孩子?”

她小時候一直跟在他身邊,出過幾次事,有一回沒帶婢女,還被不認識的國公府小公子遠遠砸了塊石頭,小孩子怕痛忍不住眼淚,她尤其怕,眼淚一直在眼眶打轉。他發現後氣了半天,把她背回東宮休息,國公府小公子也被罰跪了半天。

“但凡你自己能長點心,我也沒必要管你,”李煦伸了個懶腰,“今天的蜂蜜糕怎麽樣?我在東宮吃着不錯,特地找人給你新做一份。”

“還不錯,但我只吃了一塊,剩下的被母親發現,收走了,”鐘華甄想了想,“你讓廚子抄個方子給我,這點心合我胃口,吃起來不膩。”

“天天想着吃,吃又吃不多,”李煦接過宮婢手中的四角螭紋宮燈,讓人退下,“明天下午來東宮,我給你補補缺漏的課業。”

夜色快要融入黑暗之中,鐘華甄道:“你今天還忙得抽不出身,怎麽明天就有空了?”

李煦也不瞞她,邊走邊說:“外祖父明天早上回來,他會代我處理這些事,馮侍郎免不了牢獄之災,現在還牽出了其他事,更為麻煩,費時間。”

鐘華甄前世很少關注京城的事,但也知道結果不會有什麽大區別。

贏的人只有李煦。

鐘華甄輕唔了一聲,在找理由拒絕他。她已經好幾個月沒踏足東宮,長公主又剛和皇後嗆聲,要是不去,恐怕張相那邊會有動靜。

他突然問:“想什麽?”

“沒什麽,”鐘華甄回神,“我在宴上提到了青州,被三皇子出口諷了一句,王長史突然提起邺城通判還沒人選的事,想讓我推位熟人,以後好幫襯,陛下覺得不錯,留下我允我選一位上去。”

李煦道:“難怪,也不稀奇,父皇待你們鐘家一向不錯,長公主比母後都要得寵。”

侍衛遠遠在巡邏,偌大的皇宮略顯安靜,鐘華甄跟在李煦身後,想了想後又走近些,低聲道:“邺城是塊好地方,但離京稍遠,想去的人不多,我從前在你書房待着時,見你用朱筆圈過這塊,雖不知你有什麽大用處,但我還是向陛下薦了魏函青過去做通判副使,我和你關系好,陛下和王長史的話也沒人預料得到,明日消息出來,旁人也不會說什麽。”

“年紀小小,總想這麽多,”李煦頓足,皺眉回過頭,“朝中的事少聽。”

他停下沒個預兆,鐘華甄沒注意,不小心撞到他結實後背,她捂住發疼的鼻子,皺眉退後步道:“別的我沒說,不過邺城遠,雖說那是個肥差,但魏函青可能得委屈些。”

她沒有撒謊。

鐘華甄跟皇帝推了陸郴,但也沒單獨說他,既然李肇別有目的,那她也不能讓太子這邊一無所知。

“提就提了,他去一趟,也正好幫我做件事,”李煦走近,拿開她的手,高擡宮燈仔細看她鼻子,沒發覺大礙,嫌棄一句,“比女孩還嬌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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