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時外二
七夕這天夜裏,收錢的人又換成錢多多,林沂将錢額清點完畢後,偌大的財務室就又只剩他兩人。
鈔票在驗鈔機裏極速翻滾,驗到一半時戛然而止,機械式的女聲重複道:“這張紙幣有疑問,這張紙幣有疑問……”
錢多多将鈔票拿出來捋了捋重過一遍,卻還是卡在中間的位置,屢試幾次結果都一樣。他将那張破壞進程的鈔票拿出來,剛摸到手裏便發覺手感不對。
他用食指扶了扶鼻梁上的那架金絲框的眼鏡:“你收到□□了。”
林沂先前也收到過幾次□□,最小額的是用來冒充一元硬幣的游戲幣,最大額的是一張十元的。
錢多多見他愣了愣,便将錢遞到他手中:“你自己看,數字那裏不會變色,衣領處也沒有紋路,中間的那根金條也是印上去的,而且紙張的手感也不一樣。”
他接過錢仔細看了一遍,果不其然,錢多多說的一樣不差。
收銀員若是短款,兩元以下不計數,兩元以上若是小額當時就需要墊,好讓財務入帳。若是大額則計在當月薪資裏面,少多少扣多少。
林沂揉了揉眼睛,兩下就将眼淚給揉出來了,他騰出一只手将錢遞過去,另一只手輪換在兩只眼睛上揉:“那這錢怎麽辦,上交還是?”
眼前的人,正提着袖子在擦眼淚,半遮住眉眼的劉海因此被弄亂,幾縷早被汗水打濕粘連在一起,白裏透紅的臉頰有着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細嫩。隔着鏡片,錢多多不禁皺起了眉頭。
他說:“給我吧,看明天我姐怎麽說。”
林沂的隐形眼鏡已過了該抛的期限,網購的新眼鏡還未到,于是就湊合着舊的戴。剛算過錢的手滿是細菌,不越揉越癢才怪。
他努力眨了幾下眼睛,這才稍微緩解了一點,脆弱的淚腺經不住刺激,不住的往外滲着眼淚,他提起袖子反複擦拭了幾次,這才勉強将淚止住。
視線覆上一層霧,只看見對方臉上的那副金色框架眼鏡在燈光下閃着光,整張臉都是模糊不清的。
他沒有太在意今日的過失,必竟日子還未過到需靠這份工資來養活的境地。
林沂将錢遞了過去,随即将備用金放進錢箱,兩人都各自忙自己的事。
是林沂先走的,如往常一樣臨走前同他說了句:“我走了。”
錢多多再次着他離去的背影,肚中的餓蟲又适時的叫嚣起來,他再次将錢打開,将最面上的那張□□三兩下撕的粉碎,接着又從自己的皮夾裏抽出一張……
林沂回到家的時候大概十點已過,剛換完鞋便想起石念交待過的事,于是又馬不停蹄的上了樓。
敲了好一會兒才見門被打開,只覺屋內的光線柔和适中,有一股食物的香氣蹿進鼻腔。石念手舉着鍋鏟,頭發應該是剛洗過,半幹半濕的披散在腦後。他一邊往廚房走一邊對身後的人說:“你可真會算,餃子剛出鍋你就來了。”
“是你會算吧,我剛下班你就把餃子給煮好了。”
石念冷笑了幾聲:“要不是我媽千叮萬囑一會定要分一半給你,我肯定今天下午就把它們吃完了,誰還等你?”
林沂徑自去衛生間去洗手,路過他的卧室被畫架上的畫吸引,進去看了一眼,發現正是自己前幾天交待過他為自己新開的坑畫的封面。
他在網上寫耽美已有一年多的時間,完結的小說共有五本,本本都逃脫不了撲街的命運。
石念為此常譏諷他,說他這是白費功夫。
可他卻說要用對抗夢想的頑強面對未知,不強求也不奢望。
正看得出神時,飯廳裏傳來石念催促的聲音:“你在那裏磨蹭什麽,吃完了咱們還得去網吧呢!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事。”
為他畫封面确實是不收費,可做為交換,林沂每個月要陪他去網吧通兩次宵,他如何也想不通,家裏明明都有電腦,為什麽還要往那種烏煙瘴氣的地方鑽。
石念因為自身的病,早習慣了晝伏夜出的生活模式,可對于林沂來說,熬夜無異于要他的命,每每上了一兩點,他的上下眼皮便開始打架,即便這樣他還是要他陪着,哪怕是網吧睡也要睡到第二天天亮之前。
兩人食量都不怎麽大,三十個餃子勉勉強強吃完,出門前石念換了套衣服,說是網吧太髒不能穿白色的。
于是林沂說:“知道髒你還去?”
石念一面扣着扣子一面向他走來:“玩游戲就得去網吧,一個人窩家裏沒氣氛,連罵個人也罵不過瘾。”
林沂白了他一眼:“就你事多,嬌情。”
石念比他大四歲,剛過而立之年,他有一副蒙蔽世人眼睛的皮囊,比起林沂還有過之無不及。
白化病對生活帶來的一系列不便在這方面給予了足夠的補償,讓他在欺騙別人的同時也欺騙着自己,年齡于他而言只不過是個數字。
兩人是步行去的,到網吧的時候正好到包夜開始的時間——十一點。
想來小鎮上将情人節當光棍節來過的人比比皆是,二百多臺機器所剩無幾,包廂則更不用說,沒有一間是空的。
兩人在吧臺前商量了一會兒,決定上三樓的沙發區。
林沂是個游戲盲,除了掃地雷與鬥地主其它一概不通,于是上機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音樂軟件,挂上耳機就閉目養神起來。
出門前将眼鏡取了,除非将臉貼在屏幕上,不然一個字也看不清。
頻頻側目打量石念的人有許多,一半是因他的外貌,一半則是因他的‘出口成髒’,夾沙糕、膿包、路皮子、得得……曬地特有的罵人詞彙被他輪流說了個遍,顯示出他與長相極不符的粗魯,還有游戲裏面人的無藥可救。
林沂趴在電腦桌上睡了一會兒,褲兜裏的手機連續的震動将他震醒,打開手機發現‘微他’有新消息。
這個軟件下了有兩三年,他借着這個軟件不知排遣掉了多少個無可事事的夜。
他知道自己用腼腆沉默的面具欺騙了不少人,不是刻意形成,只是在這個不能輕易坦露隐私的時代,戴着面具也是情非得已的事。
必竟在他人生至關重要的那一年,還沒打造出面具的他,被一場由口水形成的洪流拍打得無顏立足于人前。
為此,他奉獻出了十年的時間用來漂泊與逃避。
點開消息,對方的距離與自己只有幾百米,即便數據略有偏差,若是有心,一場速食就在眼前。
發來的私照看着不錯,裸、露的上半身有八塊标致的腹肌,鼻梁直挺,濃眉,嘴唇豐滿微翹,何止是林沂喜歡的類型,想必是所有O會喜歡的類型。
開場直截了當:“要是約,就發張照片過來。”
林沂不怎麽愛自拍,相冊裏幾乎全是動漫圖片,于是打開相機,連着拍了十幾張,挑了一張略看得過去的發給對方。
幾乎秒回,看來對方對自己也很是中意,接下來的對話有些出乎意料,網吧的座椅出賣了他的坐标,那人莫名其妙的叫自己等等,三十秒後就出現在自己眼前。
他有種見了鬼的感覺,有些惶惶然的四周打量,但凡往他這個方向走的人都有可疑。
五百度的近視使五米開外的人臉無法辯認,一個身形颀長走路姿勢略有些拽的人走了過來,沒有轉彎的跡象,而是直直到了林沂面前。
石念一心撲在游戲上面,哪裏知道這邊的情況,身後的影子黑壓壓的蓋了過來,他一扭頭,發現林沂正與一個陌生男子對視。
林沂的私生活他很少過問,卻也知道沒那麽純粹,GAY的圈子本來就魚龍混雜,想必比鎮上那條終年散發着惡臭的河流好不到哪兒去。
來人舉着手機晃了晃,屏幕定格在剛才的對話框,這時石念已轉過頭去,有種‘随他去’的感覺。
林沂站起身來,對石念說:“我過會兒再來找你。”
石念眼也不擡了擺了擺手:“早去早回!”
近距離看來人,發現照片并無欺騙的性質,相反真人更要意味深長一些,林沂的心‘噗通噗通’跳個不停,不知是因為事态發展迅速還是為接下來所要發生的一切。
“走吧。”那人揚了揚下巴,動作極為潇灑。
出了網吧,大概是淩晨兩點的樣子,路上連個鬼影也沒有,路燈将兩人的身影拉得老長,腳步在廣闊的空間裏發出沉重篤定的聲響。
那人自我介紹了一番,讓林沂叫他阿碩就好。
往賓館走的路上一直都是阿碩在說話,期間打趣了林沂幾句,說他看着太腼腆是不是經驗不足。
林沂緊走幾步,與他并行,手臂不經意碰到他的胳膊肘,成年男子的氣味被夜風吹散開來,每吸上一口都能引起腎上腺素的沸騰。
他已覺得身體有些發熱了。
嘴角抑制不住的揚起,林沂淡然一笑:“足不足,試試不就知道。”
想來這話将身旁的人驚了一跳,他有些愣神的看着林沂,試圖從厚重的面具下窺探出這人的本質。
這是林沂自回來後第一次在‘微他’上約人,倒不因他清心寡欲,只不過遠離了近十年、急速發展并更生的舊士對他而言是陌生的,而這陌生感不同以往,獨居再帶不來安全感,所以每一步都異常謹慎,就怕一個莽撞,過往便傾盆而瀉。
賓館裏守夜的是個老頭,只向他們要了一張身份證,林沂沒有随身帶皮夾的習慣,每次出門只裝手機和一些現金,自然而然的,刷的是那人的身份證。
老頭将身份證放在櫃臺上的時候林沂眯起眼掃了一眼,發現這人說的話句句屬實,名字與年齡都符合。
房間門被關上的瞬間,先前腦海裏構想的所有瘋狂并未發生,阿碩較之于林沂要冷靜得多,問他洗澡是一起還是分開。
林沂狠狠的索了一個吻過後,喘着氣說:“良宵苦短,就別浪費時間了,我們一起洗。”
如果說意志與表象真能夠分割開來,那麽脫離了表象的意志體将是不堪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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