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歸宗

秋日豔豔。

斑斓的山間,一行人在樹陰底下歇息。

盧大娘流水般的衣裳款款飄飛,蓮步翩翩,緩緩地行走在這滿地殷紅的落葉之間,便似是一幅絕世絕色的畫卷。縱使是依靠着山楓的樹幹,兀自出神的姿态尤是十分嬈美。

這通往雁城的路,她何曾時是那樣的熱愛與向往!又何曾時是那樣的憎厭與仇恨!

即便到了如今,她還是拿不住自己的心思。

悠悠往事,獨獨我思。

她幽然嘆息,眼看着眼前不遠處的兩雙少年少女,心頭戚戚。恍惚當年,她也曾與自己所愛之人綠竹随波仗劍江湖,雪峰之巅琴簫相和,當時是何等地情深意切,是何等地誓言旦旦?

曾經的非卿不取,非君不嫁?

何時就成了昔日的記憶,一切煙飛雲散,連追憶也來不及!

是她太癡情?還是他太薄情?

愛、恨、情、仇,妒火中苦苦煎熬!百感交集,難以遏止,別人早已付諸滄海一笑,自己還在籠牢裏作繭自縛,自食其果?

太可笑?太可悲?

太執迷不悔?

盧大娘幾欲笑!是自己太要強?不甘心承受一個被人抛棄的命運?是輸不起,不甘心,讓她一步步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導致愛她的人,被她所愛的人,命運跟着被颠簸流離,失之所愛!

除了這些,她最終又得到了什麽?

她最終又想得到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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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一聲長嘆,輕輕由她柔軟的唇瓣逸出,那樣的惋惜,那樣的動人,那樣的婉轉。她一生的驕傲與執意,竟只落得一身空寂的蕭索與落寞,便宛如這一天地間,此時此刻的深秋——自顧自地凋零!與無盡的憂傷!

後青衣,一個用盡生命在愛護她的人,最終被卻她傷害得體無完膚,他何曾不是無辜?

何曾不是比她更無辜?

為何他卻是一直沒有怨恨她半句,連死時都是那樣的看着她微笑,“我不想你再去傷害別人!你傷害別人的時候,豈不是同時也是在傷害自己!愛一個人沒有錯,不被那人所愛也不是錯,只是自己認為愛過了,值得了,那便是好的,不要心懷怨恨,不要責問別人,不要責難自己——有些事情該忘了就忘了吧,該放了就放了吧!就算是他不再愛你了,又有什麽要緊?你還是你,你還有你的一生……”

當時,她沒有讀懂他話中的意思!

如今,在這麽一個秋意瑟瑟的午後,這麽一棵紅葉飄搖的樹下,細細地思來,悔悟竟是如此分明——

自己不如後青衣!

也不堪他所愛——

在失卻了如數年後,她才驟然明白自己曾經得到的愛,比起她一生所用的還多!而,這一切,現在才要去珍惜,已經太遲了,太遲了!

她隐忍不住,被淚水打濕了雙眼。

淚水迷蒙的雙眼,看出去一切如此模糊,連心也模糊了起來!自己曾經愛過嗎?自己曾經怨恨誰?

這一切都似漸漸模糊了輪廓,漸漸氤氲成了一片無法觸摸的白霧——一片恍惚,就連這個世間也不似真實存在的一般,令人畏懼。

一雙堅實的手臂,稍稍用力地擁住她。霎時的溫暖包圍住了她晃蕩飄零的心,盧大娘張開迷蒙的眼睛,漸漸地看見了一張與她相處了二十二年的臉孔,她曾經怨恨,曾經嫌惡的臉孔!

今日,他還是如此親切地擁抱住她這個孤獨的人。後五紋眼睛依然閃亮,笑容依然迷人,他輕輕俯耳,說道:“大娘,這二十二年的養育之恩,我始終是無法忘記的!無論以往是好,是壞,我都會一輩子惦記你的!”

盧大娘輕輕地哭出了聲。

她從未料到自己也會有接受別人施舍的一天,而更未曾料到這一刻,她竟不覺得這是一種難堪,反而感覺到這是一種溫暖,這是一種讓她充滿愧疚,充滿遺憾的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溫柔,與一種期待已久,而忽然而來的幸福!

幸福的味道,她終于如願地嘗到,是如此的甘甜,沁心,讓人的心田如此的柔軟,近乎眩昏的感覺!

是讓人留戀的感覺!

是讓人會想不惜一切去把它留住的感覺!

原本,也許一直就在她身邊——她卻連一眼也沒有留意過,甚至連它的影子都無法觸摸到!

她第一次如娘般,摟住後五紋。

指尖有微微的顫抖。

後五紋的背後,有白玉溪的臉,正在習慣般對她輕輕微笑。

雪希言遠遠地坐着,目光看在一片草地上。他雖不習慣這種溫暖的場面,心裏畢竟是為他們的包容和寬恕而感動!

而坐在身邊的那個少女,卻是看得莫名其妙,又是看得心不在焉!她不時地左顧右盼,看看是否地上有蟲子,為何在這兒坐着,渾身發癢?她又不能不顧儀态地伸手抓癢,只得強咬着牙,忍耐,忍耐,忍耐……

真的是忍無可忍了!她一把跳了起來,眼色兇狠地四處巡視——一遇着雪希言回轉的目光,她霎時又恢複了溫柔巧笑,說變就變,比六月的天變得還要快,輕聲說道:“這裏的景色真美,我去走走!”

語音說得忒甜!

雪希言默然點頭,臉上神色也不見關切。

依然是一派冷漠。

那少女悻悻地一笑,回轉身緩緩地走了開去,然後越走越急,越走越急,突然閃進樹幹後,藏了起來……

後五紋一邊摟着盧大娘,一邊眼看着她,得意地笑,笑得詭異。他當然知道她這是幹什麽去?

也只有他知道,那一顆藥丸吃下去會叫人多麽難以忍受——

哈哈哈!

雁城。

黃昏,西山日落,半壁紅透,幾匹青骓棕馬,蕭蕭進城。

秋雁低鳴,隔水而飛,林木落葉披離而下。

秋山連綿之間,暮色蒼隐,白玉山莊宛如白璧無瑕般鑲嵌其中,一座江湖中輝煌而神聖的傳奇,一直以它的傲人之姿,屹立于武林之中。

重回白玉山莊!

再進白玉山莊!

又來白玉山莊!

拜訪白玉山莊!

莊嚴而肅穆的廳堂,各人齊聚齊賢堂。

在樂文山的陪伴下,白靈運再一次作為家主身份,前來接待客人。他那一雙嚴厲的眼睛,在掃過白玉溪時,讓她不由自主地,羞愧地低下了頭去。

後五紋的目光,卻放肆地,貪婪地盯着他看。閃閃發亮的眼睛,異常的明亮,明亮得恍如兩面鏡子般——清晰無比地照着白靈運的臉上,身上,每一道歲月的痕跡,每一寸苦難的磨砺。

盧大娘靜悄悄地瞧着白靈運。他已不複當年雄姿英發的偉岸模樣,肩背甚至有些佝偻,雙腿上蓋着厚厚的毯子,發髻半白,比他原本的年歲更顯得蒼老了許多,只有那一雙依然銳利,依然懾人的眼眸,那一身依然素雅的衣袍,可以尋找到當年那一點依稀的影子!

她的眼眶,默然地濕潤。

不知是為了彼此的遭遇,為了彼此曾經蹉跎的歲月,還是為了此一生,此一世的重逢?

雪希言向他揖禮:“晚輩見過白老前輩!”

那少女也跟着揖手為禮。

白靈運朝他們微微點頭,向樂文山說道:“幾位客人遠道而來,請文山兄替我略盡地主之誼!”

樂文山颔首,溫笑道:“樂某先為諸位安排住宿之處,再備水酒膳食,請諸位随我入內吧!”

後五紋瞧着一動不敢稍動的白玉溪,又望望白靈運,突然問道:“白……白老前輩,你打算如何懲罰白少莊主?”

白靈運臉色沉重,舉眸看了他一眼,肅然說道:“此乃家事,公子不便過問!”

“正因為這是家事,我才更要過問!”後五紋寸步不讓地說道,“無論如何,這件事也和我脫不了關系!”

白玉溪忙向他使眼色,讓他不要在此時此刻造次!她一向敬畏白靈運,即便是此時此刻仍然把他當父親看待!

何況,這一切都是由她母親所造成,一切後果,自然該是她一力承擔!

後五紋卻是對她的眼色視而不見,直視着白靈運,一改往常的嬉皮笑臉,一本正經得令人錯愕!

仿佛他們一直錯認了他後五紋似的。

白靈運早已知道指天閣上的事情的始末,知道是這個小子從雪希言的劍下救了白玉溪。雖然這樣的事情不該出現在那樣莊嚴而神聖的較量之中,但他終究是為了救他的兒子而冒了極大的生命危險!

這一點,他是敬重的!

是以,對他的語氣還是和緩的:“後公子,你為救朋友而不顧安危,老夫很是佩服。只是……”他的眼眸,緩緩轉向白玉溪,聲音嚴厲:“他不該臨陣逃脫,更不該以那樣的心情,那樣的态度對待這一場神聖的較量!這是對白玉山莊的侮辱,這是對劍術的侮辱,更是對對手的侮辱!”

“不!”雪希言竟然也說道,“前輩,如果說錯,我也有,那是我劍下留情,也并未認真對待那一場較量!”

他難得地向別人解釋自己的心情。

他本是一個沉默寡言,從不理會世俗的如白雪般孤傲的人。

那少女詫異地看着他,眼中閃爍過一絲莫名的笑意,邪氣的笑意——那種笑意似乎是發現了什麽有趣的事。

白玉溪也是詫異!在她的記憶中,雪希言的眼中,心中,除了劍,再也無別物,他是一個對劍專注、純粹到神聖的人物!而這樣的人一個,竟然對她手下留情了,如今更向旁人坦白了自己的心情!

她的心怦怦而跳——不知道是為了什麽?愈是明白他,愈是感到驚訝!

“而釀成這種種事情的前因後果的人,卻是我……”盧大娘緩緩地走進人群,語氣幽幽地說道,“白莊主,你應該責怪的人,只有我!”她衣裳輕輕地漫飛着,猶如浮雲一抹,語音那樣的缥缈,那樣的清婉。

徐徐地走近來,不似是塵世中人。

白靈運看着她婀娜的身影,心中隐隐地升起一抹在記憶的年月中已經被自己刻意遠淡而去的身影,兩者緩緩地重疊,重疊到了一起。

宛如時光霎時縮短,腦海中深刻的記憶倏然而向他迎面撲來,帶着不可抑制之勢。

那聲音宛如當年的初遇!

“你……”白靈運不敢置信地猜度,眼前這個人便是他當年辜負的那一個?

“你還沒有忘記我的聲音!”盧大娘稍稍激動地說道,她看着他的眼眸異常的動人,異常的美麗,恍惚便如當年初遇的時候。她在他緊緊注視的目光中,伸出如蘭般的手指,解下了臉上的蒙面紗巾——

滿堂華光,在她的顏色中黯淡下去。

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是藏着深深的詫異!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盧大娘問,淡淡的神色間,帶着幾分期盼。

“我……我忘記了!”白靈運口不對心地說道,目光霎時黯淡了下來,靜靜地望着她,仿佛真的是已經不再記得任何有關于她的往事!

盧大娘傷心地垂下淚來,猶如梨花帶雨般的美麗,聲音戚戚地問道:“你為何可以如此絕情?為何可以違背自己的心思?”連一個安慰也不能施舍給我?她雙眉郁結,看起來是那樣的悲戚!

“記得又如何?忘記了又如何?”白靈運淡淡地問,淡淡地答,神色清然空明,“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他語氣悠悠,帶着禪意的勸告。

“想不到,你白靈運也會被俗世所累!”盧大娘輕輕言起往事,語氣既幽怨而又纏綿,“想當年,在秀珠峰山頭初遇,你一身白衣飄然若翩,神情清逸,仿佛一切世事都不在你的眼中……卻萬萬想不到,你還是為了白玉山莊……而埋藏了自己!”

白靈運的唇邊微微露了一絲苦笑,卻不言語。

“而我……又何曾還是當年那個我!”盧大娘現出入魔一般的神情,卻說着仙子般的話,“我此生罪孽已無法超度……在此之前,我必須向你坦誠我心中的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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