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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俊卓幾乎要被誇得不好意思,很想說點什麽,但反應遲鈍如他,面對着這種嘩啦一下迎面拍過來的誇獎,張着嘴卻不知道該怎樣答話,最後只吐出了簡短兩個字:“啊……嗯。”
有點沮喪。
不,是很沮喪。
剛才還好好的。
很簡單的對話而已,似乎腦子正在轉,似乎知道自己想要回答的話裏的詞語,但是忽然之間,卻怎麽也組織不了完整的一句話。
是的,很簡單的對話而已啊。為什麽這種對話都不行?為什麽感覺自己已經……什麽都不行?
能做得了什麽呢?什麽都做不了。
回想着兩年間的種種,付俊卓垂下手,心慢慢慢慢沉到底。
面前這小孩似乎天生少根筋,把他擱哪他都能嘟嘟嘟發出點光,得到學長的同意,遵循着學長“不要往前翻,往後翻”的囑咐,顧舟星星眼繼續看着手機裏的多肉,越看越充滿了一種乖學弟對厲害學長的崇拜:“學長!你真的好厲害!我一直覺得,能把寵物和植物照顧得很好的人,一定非常溫柔!”
聽到這樣的話,付俊卓垂下眼睛。
自己,溫柔麽?
不啊,很久以前乖戾嚣張、飛揚跋扈得很,他這種人,可以和任何不好的詞語挂鈎,但絕對和溫柔沒有半毛錢的關系。
再擡眼看學弟,對方臉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專心致志地看多肉,也不是那種“我要和你合租了,所以要跟你打好關系”的感覺,完全沒有。
只有一種……他說的都是真的的感覺。
那就暫時相信吧,假裝自己是個所謂溫柔的人,付俊卓努力集中精力,回答了一句:“……謝謝。”
那邊,顧舟看完多肉照片,笑着說:“學長,你手機裏都是多肉,我手機裏全是吃的!改天也給你看看。”
“嗯。”
不過也好,學弟話挺多,自帶暖場效果,付俊卓現在話不多,這樣不會冷場。
回去之前,面對着滿陽臺的多肉,小孩表現得有些戀戀不舍,幾乎要一步三回頭:“學長!我明天下午沒有課,明天搬進來可以嗎?”
付俊卓給了他一串鑰匙,小孩高高興興揣着回學校了。
雖然只見了兩面,相處時間不長,但是小孩給他的感覺就像太陽。
一個人的性格,不可能一味地陽光,付俊卓想着,但小孩的性格,至少明面性格,看起來是那麽的陽光開朗。
像太陽一樣的人,走到哪裏都會發光,從他的內心會發出一種積極向上的氣息,誰都喜歡,尤其是付俊卓這種常年缺光已經半死不活的人類。
人一走,門一關,似乎房間都暗了一個度,屋子裏恢複了往常的安靜。
付俊卓抖啊抖,脫下秋天的布拖鞋,換上自己的拖鞋。
小孩剛剛穿過,非常暖和,付俊卓慢慢地舒展開腳趾,覺得暖和了一點,好受一點。
有點冷的人慢吞吞走到陽臺,去看他的多肉。他蹲在多肉前,一個個看過去,仔仔細細查看情況——這樣的事情,工作日他早上做一次,晚上做一次,休息日早中晚各做一次。
日複一日重複着,一天不做就會覺得心裏空空的。
說實在的,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多肉們一直都很精神,幾乎不會出過問題。
此刻燈光柔和,各色多肉們安安心心地躺在精致漂亮的盆裏,漂亮的、晶瑩的、聚在一起,組成一個小小的夢幻世界,似乎能承載一切美好的願望。
付俊卓感覺有點滿意,又看了一會兒,跟多肉們道了聲“晚安”,準備去洗漱睡覺。
他走到洗手間,牙刷上擠上牙膏,看一眼鏡子,擡頭的那一瞬間感覺胸悶氣短,胸口似乎被什麽擠壓着一樣,吸不進空氣,他試着深呼吸,然而,沒有用。
牙刷掉在地上。
付俊卓蹲了下去。
如果說,兩年前痛徹心扉的那段時間,時常會感到喘不過氣來,時常會被巨大的絕望感碾壓,會不想活,那麽現在已經過去了那麽久,中間雖然這種狀态反反複複過很多次,但是最近這半年,明顯感覺變好了。
沒想到這次回去給媽媽遷墳,接觸到了與死亡相關的事情,又複發了。
雖然嘗過了無數次,但那種鋪天蓋地蓋過來的絕望感和無助感,還是次次能把他直接打得跪在無盡的黑暗中。
像石頭一樣,一點一點往下壓,壓得他滾哭嚎叫跪地求饒,壓得他頭腦崩裂血花炸開,粉身碎骨還在往下壓,一點一點毫不留情。
你怎麽還不去死呢?
你為什麽還不去死?
去死吧?
去死啊!
你去死啊!!
付俊卓的手抖得不成樣子,從地上爬起來,拼命想要撿起牙刷,然後他就像個帕金森病患一樣,試了幾次都失敗了,他選擇放棄,轉而摸到洗手臺上的單面刀片。
奇怪的是,摸到刀片的那一刻手竟然抖得不是那麽厲害了,似乎有什麽在暗示着他,一了百了吧,這樣你就不用每天忍受煎熬,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了。
解脫啊。
無比向往的解脫。
他看着手中的刀片,臉色白得像個死人,嘴唇抖動着,眼睛睜得大大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下來。
何為救贖?
沒有救贖。
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四字謊言是“感同身受”,不可能的,你不是我,你怎麽會知道我爬過的路?
又有誰真的會對誰感同身受?
刀片握在手心,冰冷刺痛,就像,就像淩晨時候握在手中的媽媽的枯骨。
那股冰冷似乎要從皮膚鑽進去,然後順着血游遍全身,将他整個人凍住、凍死。
有血液從指縫裏滲出,付俊卓咬着牙,右手使勁握緊,左手試圖掰開右手,最後沾滿了血的刀片掉在地上,血順着他的右手一滴一滴往下滴。
時間似乎在一分一秒地過着,又似乎靜止着,付俊卓久久地站着不動。
燈光還是暖色調燈光,柔柔地撒在室內,空調也還在運行着,暖氣在室內流動。很久以後,他撿起刀片,在水龍頭下沖洗。
大概不是突如其來,總是有征兆的,刀片最近剛買回來,此刻在流水下泛着寒光。
付俊卓全身發冷,疲憊不堪。
家裏常年備着紗布,付俊卓自己處理了一下,又木着臉把地上的血跡處理掉。
像鬧劇一樣,這次好像就這麽過去了,他也不知道是怎麽過去的——來如狂風暴雨兜頭澆下,去如抽絲剝繭,用命捱着時間。
他吃了安眠藥,卻還是睡得不安穩,被困在了一場夢當中——夢境中他的視線很矮,眼中的世界傾斜而又昏暗,沒有方向,沒有人,只有呼嘯的風聲和自己的呼吸聲。
不知道為什麽,他在一直跑。
一直跑。
眼前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身影,不緊不慢地走着,然而無論他跑得多快,女人始終在眼前。
那是……媽媽?
是媽媽吧?
他繼續追。
然後追了一晚。
早上醒過來,頭要炸了。
新的一天,他還在。
新的一天的下午,小孩就要搬過來了。
顧舟在宿舍收拾東西,二號上鋪仲春就蹲在床上,百無聊賴地低着頭拉着調子跟顧舟說話:“啊,你要搬出去了。”
仲春頂着張娃娃臉,戴着副充滿智慧的眼鏡,成天搖頭晃腦,說話慢悠悠,見人笑眯眯。
長相讨喜,讓人一看就想捏着他的臉狠狠地搓兩把。
顧舟半邊身體探進他的一號鋪,忙着卷鋪蓋,修長高挑的身材,彎在不是很大的下鋪空間裏,顯得有些委屈。
“對啊,床太小了,我想睡大床!”顧舟站直了身,雙手張開比劃,“這麽大!”
比劃完繼續探進下鋪收拾他的枕頭被子們。
“帶我一起飛啊~”他倆睡上下鋪,仲春伸出手使勁地夠着顧舟,戳他後腰,“請我們吃頓飯再走啊~”
平時宿舍一群人處得很好,顧舟是因為宿舍床小睡得不舒服才打算搬出去,怎麽着都得請大兄弟們吃頓飯的。
他連忙答應:“好好好!我已經想好了!路寶寶去不去?”
聽到有飯吃,仲春沒接吃飯的話,他撇撇嘴:“你都睡了兩年還沒習慣,說實話!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唉,說搬走就搬走,以後我下面沒人都睡不踏實。”
顧舟想了想,就這麽抛棄宿舍這一幫生活智障挺殘忍的,一時間有了種抛兒棄女獨自奔向新生活的愧疚感:“那這樣,我把被子留在這裏,再去買一條放在租的房子裏用,然後時不時回來找你們玩!”
“空手不許進門。”仲春嘚瑟着得寸進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好!”剛剛說完,顧舟又說,“那……下課後過來呢?”
“哈哈哈逗你的啊~我們也可以去你那邊玩啊~”
顧舟撓頭:“這……我合租的,看室友好像是不喜歡熱鬧的人,還是不要了吧。”
仲春翻了個白眼,滾回被窩,不跟他說話了。
顧舟拖着行李箱,溜溜達達往新住處跑,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那半個陽臺的多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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