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忘記誰,記着誰
劍光幹脆利落地斬斷了箭光,沒傷及車山雪分毫。
反應過來的大國師面無表情,裝作自己什麽也沒說,看向箭矢所來的方向——蠻人,天山派。
然後他就被落雁湖上激起的水浪不容掙紮地卷入水底,一頭撞在巨石上。
暈迷之前,車山雪只有一個想法。
遇到他果然就沒好事。
……谌巍!
***
數日後。
劍聖和大國師再起鬥争,大國師身亡落雁湖的消息已經傳得人人皆知。而青城山附近的昆府和和鎮,昨日也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新聞。
——和和鎮的祝師從鎮外小河裏撈出了一個人。
當時圍觀幫忙的人不在少數,回來後紛紛引為談資,說被撈起的是個成年男子,頭上有傷,一身衣服哪怕被水泡壞了也能看出奢侈昂貴,指不定是在哪裏遭遇了劫匪,才被敲暈丢近水裏。
寒冬臘月不知道在水裏泡了多久,這人被救上來時竟然還有微弱的氣息,真是命大。
的确命大,救人的祝師闵吉想。
地方上的祝師乃是入了官籍的朝廷正職,屬于供奉院一系,受大國師統領。按照那位老人家的規矩,縣城小鎮都要派遣一位,平日裏負責傳遞邸報,占蔔求雨,降魔驅邪,偶爾還幫姑娘們測個姻緣。
據說幾十年前祝師們還得學醫藥,但自從大國師進行了一番改革,這些年裏新培養出的祝師更專注于祝呪符陣蔔,基本不會看病了。
和和鎮的祝師闵吉今年十六歲,卻是難得懂點醫藥的祝師。
闵吉把溺水之人帶回自家小觀,好生檢查了一番,發現這人在冰水裏泡了太久,受了寒,四肢手腳都有凍傷,頭上還有個腫包,積了淤血。
受寒能喝藥,凍傷不嚴重,多泡泡熱水就好,但頭上的傷闵吉卻沒有辦法了,他懂一點醫術,卻不是神醫,只能上了藥又用紗布厚厚纏繞,免得入邪。
給凍傷的右手上藥時,闵吉在這人食指指根發現了一圈殷紅的奇怪符文。這是與不歸屬此世之物簽訂契約留下的憑證,普通人不可能有。這個從水裏撈出來的人顯然和闵吉一樣,是個祝師。
應該還是個挺厲害的祝師,闵吉猜測。
猜測歸猜測,這個人身上沒有任何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又昏迷不醒。救回來的當夜又開始發燒,闵吉照料了一整晚,好不容易見到高燒退去,在第一聲雞鳴響起後,十六歲的少年趴在床邊就睡着了。
他醒來的時候是一臉懵逼的。
屋子裏這狂風過境一般的景象是怎麽回事?!
桌凳倒地,屏風歪着靠牆,棉被飛到了房梁上,花了一兩銀子買的青瓷臉盆摔得遍地開花,剛醒來的闵吉差點一腳踩上去。
他從河裏救起的那個男人并沒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屋內唯一一把穩當的木椅上,盡管他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虛弱,卻依然把背脊挺得筆挺,後背和椅背之間簡直能再塞進去個闵吉。他端坐,自有一種不動如鐘的氣度。
若說這人身上哪裏奇怪,大概只有他明明聽到闵吉的聲音轉過頭,雙目卻依然緊緊閉着。
“抱歉,”他很坦然地承認了罪行,“一不小心把你家弄亂了。”
這是一不小心能弄出來的場面嗎?闵吉聽得嘴角抽搐,但對方認錯态度良好,他也不好意識追責,注意力便落到了另一個方面:“兄臺身體恢複得不錯?眼睛怎麽了?”
“醒來後就發現睜不開,”病人回答得淡定,“我想我可能是個瞎子。”
闵吉:“……你想你可能是個瞎子?!”
“大概吧,”病人點點頭,“因為我好像什麽都不記得了。”
闵吉:“……”
十六歲的小祝師又詢問了幾句,發現這位雖然不至于連太陽東升西落都不知道,但更多常識答不上一個字,立刻明曉了狀況。
失魂症!
頭傷是可能引起失魂症的,只是不多見罷了。
不過,一個傷寒未愈,頭傷患上失魂症,又可能眼瞎的病人,得是做了什麽,才能把房間搞成這混亂模樣。這就算了,他竟然還敢自己摸索着起來。
闵吉不知道該怎麽說他好,只能默然地将這位膽子天大的病人扶回床上安頓好,又清理掉地上的碎瓷片,将屋子裏的東西一一歸位。
一邊做這些,他一邊問:“兄臺還記得些什麽嗎?”
病人道:“隐隐約約想起了一個名字。”
闵吉聞言高興道:“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嗎?”
這樣說的病人眼睫微顫,眉心緊蹙,一圈紗布下烏發披散而落,逶迤鋪滿了半邊床。冬日淺薄的陽光從打開的窗戶上照進來,正好落在他的臉上,更襯得這人膚色蒼白。
之前他一張臉在水裏泡地有點腫,如今這腫消下去大半,五官便一下子明朗起來。闵吉這才注意到這人相貌很是昳麗,但昳麗得十分規矩,眉目淺淺淡淡,不言不語時,幾乎沒什麽存在感,只有注意到了,才會霎時驚豔。
此刻,這個壁花般的美人遲疑道:“我叫谌巍?”
“聽起來有點耳熟。”闵吉下意識說。
房間裏安靜了一瞬。
“哎?!!!”
***
和和鎮在青城山附近,住在這裏的闵吉不至于沒聽過青城掌門的名字。實際上,他不僅聽過這名字,還收藏了很多有關青城掌門的東西,像是木匠仿照劍聖佩劍打造出的玩具,說書人寫的關于青城掌門的話本,堆滿了供奉觀裏的一間書房。
他也因此格外熟悉傳聞中青城掌門的相貌,什麽劍眉星目,相貌堂堂,身長八尺,猿臂蜂腰,都是背熟了的。由此腦補出的大英雄模樣,和壁花般的病人哪裏有半點相似。
“青城掌門?他是誰?”患了失魂症的病人不知道自己一口吐出了何等的驚人之語,也在疑惑,“我好不容易想起一個人名,竟然還不是我自己的名字?”
“可能你是劍聖的崇拜者吧。”闵吉推己及人。
病人聞言一愣,突然用雙手捂住胸口,蒼白的面色更是接近灰白了。
闵吉完全不知道自己話裏哪個字讓病人的病情加深,慌張拿起病人的手腕診脈。
病人收起手,搖頭道:“我無事,只是突然覺得有些反胃。”
“為何反胃?”闵吉連忙問,“可有頭暈頭痛?胸悶嗎?”
病人仔細想了想,道:“大概是聽到劍聖和崇拜這兩個詞出現在同一句話裏,被惡心到了吧。”
闵吉:“……”
病人勾起嘴角:“是玩笑。”
他笑起來是真的好看,讓人想起忽而飄遠忽而飄近的雪花,精致,卻沒多少人氣,再想想他這一身傷病,沒法生氣的闵吉只能道:“你可別在這鎮上其他人面前說這話。”
“哦?”病人很有興趣,“為何?”
以青城劍門為傲的鎮民會把你撕了的,闵吉想,卻沒把這句話說出來,而是問:“除了青城掌門的名字外,還能想起別的事嗎?”
病人搖搖頭。
闵吉頓時一籌莫展。
他在和和鎮上住了兩年,最多幫鎮民或耕牛家犬治個風寒,賣點跌打損傷的膏藥。出師前學的那一點醫術,別說是進步,沒退步都算是鬼神保佑。這樣的他哪裏能治失魂症?
“這樣吧,”病人打斷闵吉的思路,“你給我說說最近發生了些什麽事?說不定我會有印象?”
這聽上去是個好方法,闵吉連連點頭,半晌後才意識到身前這位病人看不見。
他尴尬地咳了一聲,道:“最近發生的大事……啊,正好也是和青城掌門相關的,你知道麽?大國師被掌門殺了!”
“哦,”之前坐在床上的病人一臉茫然,“大國師是誰?”
連這個都不記得,果然是失魂症。
闵吉為他講解:“當今聖上的叔叔,先帝一母同胞的兄弟。十多年前肅王叛亂,是他一手力挽狂瀾。之後更是延續了先帝的變法,改吏治,推良種,舉商人,還建立起白澤局,白澤局你記得嗎?不記得了?那可是發明了四轉織布機的白澤局啊,彙聚天下最優秀的匠人,做出了各種精巧玩意兒。聽說有能給人報時的機械鳥兒,可惜我沒見過。”
“報時鳥?”病人歪着頭,道,“很稀罕?”
“鎮上只有鎮令家有一只報時鳥,藏得忒緊,不給人看。”闵吉羨慕很久了。
“我們不是在說大國師嗎?”病人提醒。
“哦哦,”忘記這一茬的闵吉反應過來,“大國師他老人家……”
他頓了頓,嘆息。
“大國師是個好人啊,托他的福,過去吃不起鹽的人家現在能吃起鹽了,過去買不起布料的人家現在一年也能換兩三身新衣,前些年的邸報上偶爾能見寫哪裏鬧饑荒呢,這幾年倒是沒聽說吃不上飯的……青城掌門也是好人,他救了我的,兩個好人,為什麽要互相……”
病人聽出小祝師的低沉語氣,默了默,轉移話題,“啊,我餓了,可有朝食?”
“哎呀,對,還沒用朝食,”闵吉的腹中也鼓動起來,“都這個時候,來不及做了。我請你用一碗小館裏的馄鈍面吧,供奉觀裏安靜得很,兄臺安心休息一會兒,好好養傷。”
他走出屋子,轉身關門。
關門前,闵吉看到這位病人坐在床上,乖乖點頭。
咔嚓。
房門合上。
這間專門用來給病人休息的房間裏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中,随着小祝師的離開,那些窗外的鳥啼、風吹樹葉的沙沙,也一起遠去了。
雲遮蔽了陽光,一股陰穢冰寒之氣從房間四角騰升而起。短短片刻,桌上茶壺裏的水便結了薄薄一層冰。
暗處裏似乎有更多的影子在活動,它們在角落裏窺探床上的昳麗病人,竊竊私語着。
“你聽到了嗎,他說他忘了……”
“他忘記了,他答應我們的……”
“報仇,我要報仇……”
“我死的好慘啊……我不想死啊……”
整間屋子都在震動,剛被闵吉放回原處的銅盆哐當一聲摔在地上,如果他還在屋中,大概能知道為何自己醒後會看到屋內如狂風過境。
藏在陰影裏的厲鬼們的聲音越發怨毒,一個尖細嗓音突然開口。
“既然他忘記了,我們幹脆殺了他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不僅阻止了偷襲,還将被救的人送到安全地方,救人十級水平劍聖大大。
車山雪: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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