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背鍋者,谌掌門
青城副掌門劉伯光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後跟着一位大衍朝廷來使,和一位供奉院設在青城劍門的官員。
這是平日裏絕對瞧不着的組合,彌漫着火藥味。
先看劉副掌門。
在一門劍瘋子的青城劍門,劉副掌門年輕時便因為擅長處理庶務的原因被提拔為長老,在谌巍繼位後,更是以武藝平平之身成為青城劍門的副掌門,活生生一個勵志榜樣。
如果他後來沒有下毒暗害谌巍,谌巍大概還會将此人當做長輩敬重。
谌巍也是個劍瘋子,不然不至于丢下門派閉關兩年不露面。他能成為青城掌門,是因為他是天下第一的大宗師,而他能成為大宗師,是因為他少将他人他事放在心上。谌巍敬重長輩,但要讓他注意到劉伯光一直對老掌門和他心懷不滿,谌巍還真沒有這麽細膩。
在谌巍的記憶裏,或許是受到大國師一時大意也會被人坑死這件事的鼓勵,心思活躍起來的劉副掌門開始暗中推動青城劍門中的紛争,放出流言抹黑谌巍,摧毀谌巍在門人心中的形象。繼而在悄悄下毒後請斷山的後起之秀來挑戰谌巍,只待谌巍在比武中落敗,他便可趁勢上位掌門。
然而武人終歸是以強為尊,劉伯光的下場,是被得勝歸來的谌巍一劍殺之。
倒轉時光後要殺兩次了,有點煩。
更煩的是重生回來的谌巍還不能想殺就殺。
并非斷罪證據的問題。按照前世發展,再過不久,蠻人會趁大衍朝廷混亂攻打西北雁門關,而西南劍門關外魔物再聚,醞釀魔災。青城劍門向來是對抗魔災的中流砥柱,在這種關鍵時候,谌巍就算再不關心他人他事,也不想自家宗門落得個和大衍朝廷一樣的混亂場面。
此人必須盡快解決。
而且必須處理地沒有差錯。
谌巍直直地盯着劉副掌門,看得對方渾身僵硬低頭觀察自己是不是腰帶沒系好,才惋惜地移開目光。
他問:“何事?”
不知道自己随時可能有生命危險地劉副掌門摸了摸胡子,笑呵呵道:“朝廷和諸宗聽聞掌門賢侄出關,遣人來拜,送上賀禮,掌門賢侄可要過目禮單?”
原本的谌巍是向來不管這些人情來往,但今日他卻點點頭,道:“放下吧。”
劉副掌門一愣,很快反應過來:“啊……哦,好,掌門賢侄,我放這兒了。”
他答應得好,動作卻有點不情不願。
失算了,以為這蠻漢不看,沒有把貪下的東西從禮單中删掉。
不過谌巍小兒懂什麽,等會兒以劣充好混淆,湊上數目便是。
打定主意,劉副掌門退至一邊,讓朝廷來使上前說話。
大衍派遣來的使者是個很年輕的小吏,也不知道是不是同僚都不願意接這個工作,才輪到他站在谌巍面前。他的頭自走進君子堂開始就沒擡起過,說話時聲音也仿若蚊吶,吞吞吐吐。
“大衍天授皇帝口谕……那個,你青城掌門,欺人太甚,殺……殺吾叔父,不給因由……”
谌巍要被氣笑了,要殺車山雪的分明是皇帝本人,他也好意思說出這種冠冕堂皇的話。
來使還在背誦:“……若不給因由,莫怪吾治罪于你,欽此。”
哈,給了因由就不治罪?車山雪的侄子連表面功夫也懶得用啊。
谌巍嗤笑一聲,朝廷來使好似真的以為他所傳口谕會讓谌巍拔劍而起一般,聞聲連退,禮儀體面都顧不上半分。
谌巍懶得理他,視線卻不由自主地停在那只小小的黃銅青蓮燈上。
車山雪的命魂燭火依然燃燒着,立在青蓮燭臺上的蠟燭不比竹筷粗,不比小指長,看上去只要輕輕一折就會斷。
但谌巍自幼試過了無數次,每次都贏的艱難,輸的憋氣,那氣一憋二憋,憋得谌巍只要想起車山雪就火冒三丈,如果真能把車山雪斬于劍下,他絕不會放棄機會。
但那必須是堂堂正正的全力一搏。
當初聽聞車山雪身死,自己是什麽心情,谌巍早就忘卻了。
可是,既然車山雪如今逃得一命,谌巍自然不允許他再死在別人手裏。
“因由?”谌巍面上笑容冷去,“我殺他還需要因由?滾。”
滾一字仿佛是大赦的命令,朝廷來使甚至忘記裝作憤怒斥責谌巍兩句,好給大衍的朝廷鬥争蓋上塊遮羞布,便慌忙退去,臨走前道別也沒說,極為失禮。
解決掉這個礙眼的家夥,谌巍看向最後一人。
供奉院在青城劍門設有供奉觀,供奉觀裏有祝師駐守,這是當然。
哪怕青城劍門不向祝師求蔔,不需祝師用秘術傳送即時消息,至少也需要有人主持大小祭祀。
其實祭祀讓掌門主持也行,但紅白喜事呢?情人結契需要祝師昭告天地吧?死人安葬需要祝師送歸亡魂吧?
祝呪之道滲透人族生活方方面面。于國于民,祝師不可輕。
青城劍門的駐守祝師們礙于谌巍厭惡他們頭頂上司,平日裏都沉默地像個隐形人,前來求見谌巍,還屬第一次。
黑衣祝師向谌巍淺淺行禮。
“我們的問題和朝廷的使君一樣,既然掌門已經給出回答,那我們就不多問一遍了。只是……”
黑衣祝師擡起頭,面無表情。
“……請容我代青城山供奉觀大小三十一名祝師辭行。”
“等等!”不等谌巍說話,劉副掌門便大喊出來,“諸位助青城良多,和我宗門弟子相處也很是愉快,為何要突然要辭行?”
黑衣祝師昂揚道:“大國師可謂我等再造恩師,我等不能報仇便罷,怎能和殺人兇手為伍?”
“……”
谌巍又看了一眼車山雪的明亮燭火。
“今後供奉院也不會派遣祝師前來,”黑衣祝師揮袖而去,“請谌掌門好自為之吧!”
“哎呀,王祝師留步啊,其實……”劉副掌門急忙追了出去,同樣忘記了和谌巍道別。
剛才還挺熱鬧的君子堂,再次只剩下谌巍一人。
被人甩臉的他沒發覺自己反而露出了難得的真實笑意,用力敲了敲黃銅青蓮燈。
“供奉院的人哪個性子像你?”
燭臺被敲動,燭火也搖晃也一瞬,仿佛是在回答谌巍的話。
谌掌門沉默了一瞬。
“你再不出現,我真的給你掐滅了。”
***
一連幾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氣,适宜出行。車山雪已到了青城山腳下,和闵吉以及影子裏的十萬三千厲鬼一起。
他很難受,十分難受,難受得恨不得去死。
“吐完否?”闵吉拿着水囊,關切地問,“先生頭可還暈?”
權傾朝野,名可止啼的大國師虛弱地扶着樹,有氣無力地搖手。
在他們身後,是轟鳴聲不斷的鐵龍站,商客來往,人流如織,好一派繁華景象。
闵吉不得不感嘆:“我從未見過像夭公子這般能暈車的人。”
又一只妖獸拉着長長鐵龍奔跑起來,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才止住反胃感的車山雪聞聲面色一白,又低下頭,吐出來的已經不是飯食,而是藥水和膽汁。
“我覺得我以前不暈車的,”半晌後他才有力氣反駁,“大概是頭傷影響了五感……給我喝口水。”
闵吉連忙把水囊遞給他,見他掩面漱口,便移開視線。
在他們周圍,如車山雪這樣嘔吐不止的人還有很多。
鐵龍車也是近幾年才出來的新玩意兒,白澤局打造了長長的磁軌,又鑄造沒有輪子的長車,請被馴化的妖獸來拉。雖然很多人害怕山一般大的拉車妖獸,也不覺得沒輪子的車跑得快,但乘鐵龍勝在價錢便宜,人也好,貨也好,統統能上車。先是膽大的商人在用,後來形成潮流,幾年過去,田野老翁也不覺得乘鐵龍奇怪了。
只是很多人無法适應鐵龍車搖晃的車廂和巨大轟鳴,上車吐,車上吐,下了車還是吐。
闵吉本人适應良好,年輕人車上車下一樣活蹦亂跳,車山雪光是聽着都羨慕。
“去青城鎮的大俠看這邊,五文一人,好公道嘞!”
又有趕車的過來唱,闵吉見夭公子呼吸漸漸平穩,便揮手招了那喊客的來,道:“夥計!包車!”
“好嘞!”趕車夥計高興地打了個呼哨,街對面的毛驢擡起蹄子跑來,拉着車停在闵吉前面,“客人上車!”
“先生,這裏有臺階……好,您坐穩。”闵吉先扶着車山雪上去,自己要上車時瞥了一眼趕車夥計,發現他面上神色古怪,問,“怎麽?”
“哦,沒事,”夥計轉過頭,笑嘻嘻道,“小的沒見過您這般貴氣地長相,所以多看了兩眼。”
闵吉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誇他的人,頓時感覺更奇怪了。
可是天色漸晚,宵禁後不可入城,為了避免被關在城門外,闵吉便放過了那一點奇怪感覺,僅僅催促了幾句。
趕車夥計揚鞭趕驢,在宵禁鐘敲響之前,将他們送到青城鎮外的馬車行。
下車前,夥計又古古怪怪掃了兩眼闵吉,然後盯着車山雪看了半天,才慢吞吞收下錢。
收完錢他道:“客人若要投宿,前面的李家客舍最好,說是小四介紹,掌櫃的能給兩位打九折。”
目送他趕着驢車離開,闵吉回頭道:“那就李家客舍?”
“換一家吧。”車山雪說。
闵吉自然無異議,礙于車山雪的身體,兩人并沒有走太遠,就在街口選了一家客舍入住。給掌櫃看路引時,闵吉聽到喧嘩,側目見到一群青衣劍仆打着火把氣勢洶洶從門外跑過。
“就在李家客舍!”闵吉聽到他們喊,“莫叫那兩人跑了!”
李家客舍?闵吉愣住。
客舍掌櫃的也見到了那群青衣劍仆,他将路引還給他們,又催促道:“不知道又是哪個倒黴人得罪劉家了。房間是甲三,公子們快上去,免得被這些武人沖撞——小板凳!給公子們拿行李!。”
闵吉一縮頭,謝絕了小二的援手,自己拿着行李,匆匆推車山雪上樓。
走在樓梯上時,他往客舍外望了一眼,見到已經沖過去的青衣劍仆們又突然跑回來,揮舞着火把,站在大街上左右眺望。
闵吉:“先生……”
車山雪豎起手指在唇前,噓了一聲,道:“嗯,是沖我們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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