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人家坐,鍋天來

朝廷的使者也該來了。

實際上,在青城山下所彙聚的種種人裏,朝廷使者是最後一批來到的。

如今畢竟不是十幾年前,從天南到地北需跑上半年。雖然這麽多年下來,由于産鐵量的原因,鐵龍軌只沿着幾條重要商路鋪設了半截,又修建了幾條分支,但這簡陋的路網足以讓百姓們的出行方便很多。

就比如說冬試。

青城山只封山了一天,第二天就開了山門,長老們安撫了驚魂未定考子,重新舉辦冬試。考試結束後,內外門弟子齊上陣,幫忙批閱試卷,當天下午結果就出來,考子們拿着寫着結果的名帖,一起下山。

他們中,一些人将在春後被鐵龍車帶回來,拜入青城劍門,一些人則永遠地離開。

這是這幾代才有的規矩,過去沒有鐵龍車來往,入門的弟子只有和師兄弟們一起在外門度過年關,直到學成下山,才能見到親人。

青城山下修好的第一條鐵龍軌,自然是鴻京特快。

被馴化的妖獸拖着長長鐵龍奔馳,一天半就能從鴻京抵達青城。

按理說,聽聞大國師出現在青城的消息後,朝廷應當馬上處理,迅速派遣使者,速度快,昨日下午人就該到。谌巍都做好了準備,卻在今日快午時才聽到使者來到的消息,不知道蠢皇帝和虞操行幹什麽去了。

難道離了車山雪,大衍朝廷就不能運轉了嗎?

谌巍在心裏抱怨,讓青衣劍仆引朝廷使者上山來見他。

這次的使者和上次被谌巍吓跑的使者不是同一個人,年老很多,面淨無須,穿的是大內宦官的袍子。在君子堂接見使者的谌巍隐約覺得這位有點眼熟,卻想不來在哪裏見過。

好在使者很快提醒了他。

“多年不見,谌掌門依舊英姿飒爽,風姿更勝當年吶。”

就算可以壓低了嗓子,也比一般人更尖細的聲音瞬間讓谌巍想起他在何處見過這個使者。

十多年前,他有事去鴻京,順道往皇宮裏走了一遭。當時這位公公就站在皇帝身後,明顯是宮中的紅人。

他也聽說了一些關于這位公公的事,比如說,近二十年前,日他仙人板板的車山昌遇刺駕崩,大衍皇宮裏混亂了整整一個月,被不同大臣支持的數位皇子你打我我打你,差點讓大衍亡在自家人手上。

後來繼位的車弘永是數位皇子裏最不起眼的一位,也沒有大臣擁立他。因為弱小,車弘永的兄弟一開始沒去對付他,直到數位皇子殺得只剩下兩個,車弘永才叫人想起來。

幾乎沒有勢力的車弘永本該死在那一刻了。

他唯一幸運的地方,是照顧他長大的太監是他父親身邊,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事情的老人。

被自己兄弟追殺的那一夜,那個老太監帶着車弘永逃進了大供奉院,逃進車山雪那間小小的偏院。

也不知道他怎麽說服了車山雪,最後竟然依靠車山雪的支持,逆襲成功,登上帝位。

至于現在的發展,只能說好一只以怨報恩的白眼狼。

谌巍知道那位老太監姓王,後來被封為大內總管,貪財的名聲讓民間編出了十八首關于他的童謠,乃是大衍相當盛名的一個人物。

問題來了,為什麽是這個盛名人物作為使者來到青城?大衍從沒有宦官幹政的先例。

谌巍思考這這些,心不在焉對王公公點點頭,問:“有事?”

王公公一點也沒有被谌掌門的冷淡态度打擊到,面上笑容不變,至少在這一點上,他比之前朝廷派遣來很多使者強上不止一點半點。

“其實老身是來找大國師的,”王公公說,“聽說大國師身體微恙,老身專門從內庫裏取了一些藥材,還有禦醫過去為大國師開的養身方子,老身也一起帶來了,不知道青城的林神醫需不需要看看?”

谌巍以為這老貨會和之前的使者一樣,開口就念車弘永那欠揍谕旨,都做好了喊滾的準備。沒想到王公公說話舒舒服服和和氣氣,伸手不打笑臉人,谌巍不能讓他現在就滾。

“青城還不至于為一點藥材和車山雪計較,”谌巍說,“把車弘永的東西擡回去。”

王公公彎腰陪着笑臉。

“老身知道青城劍門家大業大,不在意這點小事,可是嘛,首先,藥材僅僅是表現老身一點心意而已,第二嘛,”王公公的笑容有些奇異,“這些藥材可不是從聖上的內庫出的,是老身自家的內庫啊。”

谌巍正要去拿庶務折子的手一頓。

他詫異地擡起頭,看了這貌不驚人的太監一眼,有點懷疑王公公想說的是不是他理解的那個意思。

“咳,”王公公清了清嗓子,“大國師的一部分家身老身也帶來了,都是大國師用慣了的東西,先送去供奉觀吧。”

谌巍:“……”

繼供奉院的祝師,白澤局的匠人,改良派的官員,大小商局的管事後,車山雪的下屬裏又多了新的投奔人種——太監。

或許是谌巍的表情太過無語,王公公掩嘴羞澀地笑了笑。

“其實啊,老身一直是大國師的人。”

“……”谌巍。

青城劍聖似乎聽到了什麽東西破碎的聲音,大概是他心裏車山雪的形象。

如果王公公一開始就是大國師的人,那麽近二十年前那場皇子相争,車山雪到底在裏面暗中做了什麽,就值得人深思了。

谌巍對車山雪的一部分印象還停留在八十年前那一句“他是我大哥。”上,萬萬沒想到宿敵的家庭觀念竟然變化這麽大……一旦接受了這個新的印象,車山雪裝暈迷示弱讓他陷入誤區,車山雪說他美……這些原本讓谌巍如鲠在喉的事情,突然就容易接受得多——

個屁啊。

谌巍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就像是要把心裏那些揍車山雪一頓的想法給吐出來。

“既然這樣,你留在皇帝身邊不是更好嗎?”他冷靜指出,“皇帝很相信你。”

“這次大國師遇害,老身沒有得到一絲半毫的消息,簡直無顏見大國師,”王公公搖了搖頭,“更何況,谌掌門怕是不了解聖上,他不相信我,聖上他不相信任何人。”

“嗯,”谌巍低下頭繼續看庶務折子,“我也不相信你。”

王公公站在原地,有些驚訝谌巍這樣說。

“但是,既然你是車山雪的人,怎麽處理你就是他的事,”谌巍繼續道,“劍仆會安排地方讓你住,且去等着吧。”

這樣的結果對于王公公來說,已算完成目标。

君子堂外的劍仆應召而來,谌巍當着王公公的面吩咐劍仆看管好人,并不在意另一邊王公公開始變差的臉色。

“大國師什麽時候召見老身?”王公公離開前問。

“很快。”

谌巍這樣說,同時在心裏道,才怪,

“多謝掌門了,”聽出言語裏敷衍之意的王公公咬了咬牙,像是才想起來這件事來一樣道,“請代老身向大國師問好,對了,老身還帶來了一封聖上的谕旨,只是……為大國師的身體着想,暫時不要給他看。”

說完,王公公避開劍仆想挾住他的手,恭敬地告退,留着谌巍跟桌上沒拆封的谕旨大眼瞪小眼。

車弘永得是在谕旨裏說了什麽好話,能把心寬似海的車山雪氣病?

谌巍思忖半晌,還是伸手打開了這封谕旨。

***

谌巍離開不久,青城供奉觀裏。

被林苑帶去在藥青峰玩了一圈,得知掌門已經返回君子堂,供奉觀無人照料,闵吉急匆匆趕回,滿頭是汗地推開車山雪的屋門。

結果他繞過屏風,一擡頭,就發現屋裏塌上并沒有那個睡着的人。

“……!!!”

一瞬間闵吉覺得自己心跳都停擺了,好在下一刻,聽到開關門聲的車山雪在裏屋說話:“小闵?”

“先生你要吓死我,”闵吉連忙跑進裏屋,“剛醒來怎麽就在屋裏走動?您……呃……”

想起車山雪是怎麽欺騙他的事,心裏猶有羞恥和怒意的闵吉閉上嘴,決定堅持他幾天前定下的冷戰計劃。

可惜這計劃一開始就破了功,因為闵吉發現車山雪在挑選出門穿的衣服。

“您您您要幹什麽!”闵吉沖上去,抓住車山雪翻出的衣服不放手,“林長老說您現在不可以出門!”

車山雪試圖把衣服搶回來。

“聽說我在塌上睡了兩天,難怪感覺骨頭都酥了,”他說,“放心,我不走遠,就去山下轉一趟。”

他竟然不是去院子裏遛彎而是去山下!這混蛋真不知道死字怎麽寫嗎?!

闵吉阻攔,闵吉阻攔沒成功,半個時辰後,闵吉和車山雪一起出現在青城鎮上。

……發生了什麽?闵吉一臉懵逼。

忽悠人一套一套的車山雪脫下外面的披風,從山下走下來讓他出了一身虛汗。他把披風挽在臂彎裏,若有所思地傾聽着青城鎮上的人來人往。

“好像比冬試前還熱鬧一些啊。”他說。

“先生,我們先回去吧,”闵吉還想把車山雪往山上帶,“掌門說過不許山腳下這些人上山。”

“是啊,”車山雪點點頭,“所以我下山了。”

闵吉快哭了,“掌門會打死我的……”

車山雪安慰地摸摸他的頭,“真可憐。”

闵吉:“……”

這一刻,小祝師深刻地理解了為什麽有那麽多人想讓大國師死。

可惜大國師這禍害就是不死,不僅不去死,他還優哉游哉地在青城鎮裏溜達起來。

“邸報!邸報!今天的邸報已到!”

書鋪老板的呼喊吸引了街道上很多人的目光。

自從大國師讓邸報從官員走向百姓後,那薄薄一張紙每日都風雨無阻地按時到達每家書鋪,這兩天的遲到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好奇的人們擠向書鋪,很快因為邸報上的新聞爆發出一陣騷動。

車山雪也擠在人群裏,他看不到報紙,只能找人問。

被他詢問的男子一點也不吝啬地和他分享了新聞。

“今天的頭條,雁門關的一萬三千守軍,是大國師出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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