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真麻煩。

顧北筠暗罵一聲,他怎麽會想到這個小啞巴扭傷還沒好,作為稚子,體質應該比一般男性還要強,畢竟要負擔生育的任務,一想到生育兩個字,顧北筠立刻變得不自然,他眼神不由得轉向林倦平坦的小腹。

疑惑地想,他會懷孕嗎。

他擺了擺手,把烏糟糟的想法拍走,不耐煩地蹲在林倦面前,冷冷地說:

“腳擡起來,我看看。”

林倦只好照做,只是他動作看起來異常瑟縮。

剛才被顧北筠一陣拽,他又扭到了,這不是在顧家,戚家的家宴還未辦完,那裏哼哼哈哈地還在唱着戲,姨太太們圍坐一桌正在打麻将,席間有人說笑,一群千金少爺們也圍在那兒聽些葷話,原本顧北筠也是那其中一員,但他要照顧這個啞巴,自然得把人帶遠點,雖然在席上也有不少人看見他的“童養媳”,沒有面對面交流,總是好些的。

“聽不懂我說話?”

“擡高點。”

顧北筠一手就握住了林倦的腳踝。

吓得林倦又是一顫。

顧北筠想,這啞巴到底有多怕自己,也沒打過他啊。

兩個少年人坐在花園裏,隔着假山再繞過一個長廊就是大人們呆的地方,這裏僻靜,沒人打擾,顧北筠看着細白的腳腕側邊腫起大到異常的紅包,皺眉,擡頭又看那啞巴,只見他低着頭,臉都不敢擡,他便用力揉了兩下,沒想到小啞巴立刻淺哼出了聲,那種不像人類、反而類似小動物的叫聲讓顧北筠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他估計林倦是個瓷人,一碰就碎,剛才看戲也是,不老實,差點掉水裏,這會兒腳踝又腫了,怎麽這麽多破事。他被買來,到底為了照顧人,還是折磨人。

“鞋脫了。”

顧北筠蹲在他面前,發號施令。

林倦膽怯地看向顧北筠,又開始搖頭,他剛想打手語,就想起顧北筠不喜歡,只好搖頭,但顧北筠哪能順從他的意思,他仍舊握着那細白的腳腕不肯放手,甚至有往自己懷裏拽的意思。

“我再說一次,鞋脫了。”

“你要是聽不懂人話,我來幫你脫。”

池中荷花含苞欲放,葉底錦鯉來回游動,時而聚成一團,時而分散四周,水中倒影兩個少年的身影,蹲在下首那個捧着另一少年的腫大腳踝,黛青的布鞋看起來寒酸可憐,坐着的那個明顯更緊張,連腳背都繃直了,卻不敢反抗。

顧北筠一手抓着他的鞋底,一手握住腳踝,完全将林倦掣肘住了。

其實他本不用如此。

林倦哪需要他費此等功夫恐吓,顧北筠一個眼神便足夠。

他怕顧北筠,顧公館從下到上,人盡皆知,只有當事人稀裏糊塗。

兩個人對峙了半刻,依舊以顧北筠的獲勝告終。顧北筠不是個會照顧人的,從小就是金貴的少爺,此刻能蹲在林倦面前,在他心裏,已然給這個啞巴天大的面子。

三姨太一直這麽想,強扭的瓜不甜,這話不假,但好歹先得把倆瓜給扭在一起試試才行。

顧北筠不會問林倦疼不疼,此刻,他卻魔怔了,抓着這啞巴的腳,竟是一時忘了要做什麽。

那腳背上布滿細細的青筋,腳趾上的指甲飽滿粉紅,玉足的腳弓不過分,深紅的腳底竟然有一些薄繭,他呆在顧家許多年,一直跟下人們厮混在一起,從未享受過錦衣玉食,順着腳背往上,腳踝旁腫大的關節紅了一片,顧北筠的手按了上去,掌心貼關節,頗有力道地搓揉起來。

裏面的瘀傷必須搓開,這樣扭傷才能痊愈得快點。

他發現林倦在抖,顧北筠忍不住看他,俊挺的眉擰到一處,紅唇被他咬得很緊,他總會下意識咬唇,反正跟那些喜歡偷看自己的女孩不一樣,顧北筠以為林倦只是緊張,從來沒想過這啞巴害怕自己。

林倦強忍疼痛,把拳頭攥緊,顧北筠的手勁很大,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樣是不是冒犯了顧北筠,畢竟他也沒洗腳,也不知道腳的氣味如何。

黑鴉鴉的劉海遮住腦門,姑娘們細長的粗辮子懸在胸前,尚在發育的胸脯微微隆起,幾個女孩偷偷躲在假山後面争先恐後地看着顧北筠的背影,顧四少是出了名的風流倜傥,今日一見果然不凡,此刻他身邊站着一個少年,發茬很短,顯然認生,沒想到顧北筠竟然讓他扶着自己的小臂站起來了。

女孩們的眼光很快被那個男孩吸引了,這個男孩怎麽竟比顧北筠還要吸引眼球,讓人油然生出保護欲來。

林倦其實不是怯懦的孩子,只是從小種下的陰影,總是要伴随今後的人生,他與顧北筠初見就不太好,再說幾次交集也不愉快,即便現在顧北筠為了臉面,在外對他頗有照顧,他一顆心還是懸着。

苦于無法交流,于是他連“謝謝”和“不用這麽做”都說不出口,顧北筠自然看不懂他的手語,顧家上下,沒有一個人如此排斥手語,除了顧北筠——這個未來要做他天的人。(注:古語丈夫是妻子的天)

“手給我。”

顧北筠講話總是硬邦邦,林倦知道他不情願,他也不會逼迫顧北筠做什麽,他乖乖跟在他身側,做個可有可無的雕像便好了,今日顧北筠不知是不是作秀給母親看,還是良心發現,突然轉性,在林倦面前表現得無比耐心。

林倦頭一次伸出自己的手,前面高大的少年立刻握了上來,他頭也不回地朝前帶着他走,這會兒比剛才的速度要慢很多,這讓林倦想起自己幼時,被父親牽着手,穿梭在自家花園裏。林倦的體溫不似平常稚子,要溫和一些,顧北筠的掌心卻熱得很,他領着林倦繞過假山,往前廳走,原本想找個地方把這個啞巴安置,沒想到他這麽麻煩,還是帶着好了。

被握着的手,自掌心傳向心髒,咚咚咚的跳動聲從未有過的激烈,林倦不知是怕還是喜,他內心或許還是有幾分喜歡顧北筠,畢竟他是衆星捧月的四少爺,林倦這樣孤零的孩子,若不是稚子,三輩子也碰不上顧北筠。

走到前廳,顧北筠像彙報工作一樣牽着林倦的手,走到三姨太身邊,意思好像在說:“喏,我可沒有不管他。”

三姨太也沒刁難,見兒子讓步,已是進步,她不急催,笑盈盈一張臉,攏了林倦的手,噴香的絲綢帕子拍在手背上,林倦被香風席卷,媽媽總是這樣美,顧北筠能生出這副皮囊,也全靠三姨太。

“倦兒,跟混小子去那桌坐。”

而後對顧北筠說:

“彎腰。”

三姨太不顧大庭廣衆之下,故意捏着顧北筠的耳朵晃:

“給我好好照顧倦兒。”

“給他夾菜,盛湯,他想吃什麽,你要随時問。”

“知道了。”

林倦站在一旁,顧北筠被揪得哎喲直呼痛,他抿嘴微微一笑,還沒見過顧北筠如此吃癟的樣子,他只覺有趣極了。

他輕笑一聲,手下卻一緊,那相握的手竟用力起來,捏得林倦有些疼,他這才知道,被顧北筠聽見了。

兩人落座,那桌都是年齡相仿的孩子們,大人在一處喝酒打趣,孩子們有相熟的便聊幾句,不熟的便各吃各碗裏的菜,互不打擾。林倦握着筷子,只吃自己面前的菜,有人端上菜來,便側身讓開。

顧北筠見他膽小懦弱,又氣鼓鼓地嘆了聲氣,他站起身,不容拒絕:

“你坐我這兒來。”

其餘人有些知曉顧家情況的還好,不知道的便把目光投向顧北筠與林倦:

“這位哥兒瞧着面生,不知是顧家的人,還是三姨太家裏的?”

顧北筠懶得解釋那麽多,其餘知道情況的也一概知道顧北筠厭惡這個稚子,便由着他信口胡說:

“我表哥。”

顧北筠打算把這套說辭貫徹到底,何樂不為,好用,又避免不必要的誤會。

“那表哥可有婚配?”

……

這回換顧北筠無話可說,他怎麽沒想到小啞巴處處可以搶他風頭,顧北筠保持風度,扯出僵硬的笑容:

“已有了,多謝這位姐姐挂心。”

如今民風開放,再不像清時那般固步自封,從前若看上對家的,征得父母同意後,得問了八字合婚,納禮問名、納吉納徵、請期,方可迎娶妻子,一般由男方主導,未出閨閣的少女若提及婚配與否,便被認作失禮,而今不少子弟們留洋歸來,做派也學足了西式,尤其眼前這位姐姐,比林倦虛長幾歲,是沈軍長的掌上明珠,她喜歡年輕男孩,看上了便相處一段時間,她說男女之間不先dating,怎麽知道合不合适呢。

直到現在,還有許多人對這個“得停”的含義不明就裏。

林倦聽見對話以後也不敢擡頭,那位沈軍長的千金自從知道他不會說話以後,更有興趣了,甚至坐到他身邊,請教他用手語怎麽說“你好”“早上好”“謝謝”“對不起”“我愛你”等詞語怎麽表示,林倦跟她聊得開心,自然也沒有顧及旁邊少爺的想法。

“喂,你吃不吃飯。”

林倦被顧北筠喝得一震,他這才發現自己的碗裏快被顧北筠夾得菜盛滿了,那張自矜自傲的臉上全是不滿,筷子要把碗敲碎了,林倦對沈軍長家那位抱以歉意,便吃起碗裏的飯菜來了,那姑娘也笑,時而還詢問林倦吃不吃別的菜,顧北筠有點不是滋味,他看不上的東西竟然還有人跟他搶,簡直奇了怪。

這一天,他可算忍夠了,顧北筠打了個手勢,吩咐身旁下人去備車。

他要把這個不安分的啞巴送回去,媽媽問起來,他就說林倦不舒服先回家了,反正啞巴不會告狀。

如果林倦不是稚子,一定是頗有強勁的敵手,畢竟沒有人會比這個啞巴博得女孩的歡心。

匆匆吃完了飯,林倦還獲得了邀約,沈軍長家的請他下次來家裏做客,反正顧家離沈家也不遠。也不知是不是這一舉動徹底點燃了顧北筠的怒火,林倦再次被顧北筠拖走,他們兩個人離席間,林倦發現了站在顧鴻望身後的宋培風。顧北筠拉着他的力道比剛才大了,絲毫沒有憐惜的意思,林倦知道,顧北筠的任務完成,可以不用忍着自己了。

他什麽都明白,所以沒有任何奢望。

宋培風擡頭正好與林倦的視線撞了個正着,他看見林倦被顧北筠拉扯着,在人群中穿梭,府邸宴會頗大,幾十張桌子,戚老太太坐在上首,還沒開始發言,京胡便拉起來了,堂鼓密集的鼓點落雨一般響起,兩邊深紅的帷幕漸漸拉開,聚在臺上的燈光打在亮相的角兒身上,大廳整個燈光暗了下來,即便如此,宋培風還是捕捉到了林倦。

他一直緊跟林倦的背影,林倦朝他笑了,還故作堅強地朝他擺手。宋培風心跳失了頻,老生渾厚的唱腔也拉不回他的思緒,他在隐隐綽綽的人群裏一直追随林倦,而此時,林倦也看着那玉樹臨風的修長身影,如松柏,定定地站在原地,目送自己遠離,那幽邃的鳳眼蘊含無盡愁緒,若不是家道中落,他必是謝庭蘭玉。

林倦深知,宋培風與自己一般,是苦命人。

“跟你的情人看夠了?”

手被甩開,林倦吓得一震,顧北筠冷臉望他:

“你現在可以滾回去了。”

“這三天,不許出現在我面前。”

林倦木然地點點頭,也不知道哪裏得罪了顧北筠,少年沒有再看他,走離的背影讓林倦出神,他一直安分守己,不曾做錯過什麽,而顧北筠就是讨厭他,他做小伏低,順從讨好,顧北筠依舊讨厭他,即使山崩海嘯,這一點也不會改變。

他轉身,看見戚公館門口停好的轎車,眼熟的司機站在門口恭敬地等待他。

“林公子。”

他剛要跨出一步,身後突然立出一道人影。

林倦擡頭,一把油紙傘撐在頭頂,男人将傘遞在他面前,嗓音依舊如清風拂過:

“下雨了,一路小心。”

明明不想哭,眼前卻不聽話地模糊了。林倦接過傘,朝宋培風單手打手語,速度很慢,仿佛一字一頓,宋培風的肩頭濕了,他看着林倦的淚眼,挪不動腳步,簡簡單單幾個動作,像耗盡了一生:

“培風,謝謝。”

————————————————

顧北筠逢場作戲 會給林倦榮華富貴 但只有宋培風會給林倦送傘

四少我求求你做個人(?)

明天照常更新 今天有點遲 跟大家道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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