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啊!!!!——”

從小洋樓裏傳來凄厲的尖叫,所有站在庭院的士兵都抖了一下,即便做生物實驗的犯人也沒有叫得這麽瘆人過,他們不知道司令拽着林先生進了房間,究竟做了什麽事。

饒是聽過林倦發過情熱的下人們,也忍不住捂住耳朵,他們從未聽過林先生叫成這樣,而後傳來一陣打鬥聲,推倒了櫥櫃和桌椅,直到槍聲響起,屋頂上的鳥兒受驚飛走,樓內才慢慢平息下來,這詭異的幾秒鐘沉默度過後,林倦再次吼叫起來。

只要聽過一次,就不會忘記。

顧北筠手握匕首,把腰間的手槍拍在桌上,他紅着雙眼望向林倦,兩人經過一番纏打,他才把林倦按了下來,将他四肢捆住,他俯了下去,林倦也看他,淚眼朦胧,粗啞的喉管裏吐出破碎的喊聲,汗水黏在他的臉側,他微微隆起的小腹頂在顧北筠身上,顧北筠的手掌蓋在林倦的肚臍上,緩緩地、溫柔地撫摸,眼神裏的破碎沒有輕易讓林倦察覺。

一切都在靜默中進行,只有林倦撕裂的吼聲讓人無法忽略,解開的衣扣癱軟地倚靠在皮膚上,胸前的楔已經由淺褐變為深紅,顧北筠拿着匕首,就着刀尖劃了下去,林倦開始劇烈地掙動,那股力量甚至連顧北筠都有些按不住,林倦仰頭一口咬在他的肩頭,整個身體都在顫,顧北筠也痛,額頂的青筋暴起,他側腹的傷口染紅了繃帶,唇色逐漸發白,右手仍舊握着匕首,将刀尖往楔子裏送——

“啊!!!”

鮮血如眼淚,順着刀刃流出,林倦哭得失去力量,立刻松口,暈了過去,抓着床單的手卸力,粘連着皮膚的楔開始極速消退紅色,周邊的皮膚青紫了一圈,顫抖着雙腿,顧北筠壓在他身上,淚水沒入了床單,林倦已經失去意識,他自然沒有感受到溫熱滾燙的淚水,胯間流出的鮮血比楔口劃出的傷痕還要濃烈,濡濕了床單,原本紅潤的臉頰肉眼可見地蒼白起來,顧北筠丢了刀,解開了對林倦的桎梏,一把将他抱起來,連臉上的淚水都沒抹幹淨,長靴踢開門,就抱着羸弱的林倦往外沖,還未來得及喊,便被門檻一絆,兩個人一起往前倒,顧北筠護着林倦,後背着地,吃痛地悶哼一聲,站在門外的士兵都驚住了:

“司令!”

是夜,林倦昏迷不醒,高燒不退,小産之後的他,分外虛弱,三個月胎兒成形,只有引産一條路能走,請來的大夫無法在家中做手術,顧北筠便派人送林倦去醫院,将孩子取出來。

他沒有再聽見林倦哭喊,如果說以前林倦眼裏還有一絲光,現在,這丁點的星光已然被他完全抹滅。

顧北筠失血過多而昏迷了片刻,他醒來後便直奔柴房,宋培風身上沒有一塊好皮肉,他跪在地上,手上捆着麻繩,紫莺累得倒在他身邊,稻草堆裏,兩個人依偎在一處,顧北筠冷哼一聲,宋培風立刻醒了。

“四少爺,我跟林先生,的的确确是清白的。”

“事到如今,再說這些,還有什麽意義。”

“孩子已經被我親手弄掉了。”

說到“孩子”兩個字,顧北筠的眼神躲閃了一下,而宋培風“轟”地一聲跪在地上,比顧北筠的臉色還要難看。

在顧家這麽多年,顧北筠沒見過宋培風如此失态過,他從稻草堆裏爬過來,身下的血拖了一路,死死地拽住顧北筠的褲腳,不管不顧地磕起頭來,重重的,每一下都快要把地砸碎,此處動靜頗大,紫莺轉醒了,她看向顧北筠,又見宋培風磕頭,便一把摟住宋培風,哭得梨花帶雨。

“四少爺,培風他……”

“是無辜的!”

“我可以證明!”

“紫莺!”

宋培風立刻喝住了紫莺,紫莺臉上的淚痕未幹,抿了抿嘴,哀怨地說道:

“你為什麽一直要瞞着四少爺!為什麽!”

“明明一句話就能說清,你卻耽擱了這麽多年,害林先生和四少爺隔閡多年。”

“事到如今!你還要那面子有何用!”

顧北筠挑眉,他看向宋培風,一瞬,他鬓角花白,眉宇間也不複從前的清潤儒雅,殘破的布條挂在他身上,他哪還有一絲宋管家的風采,他松開手,頹然地倒在牆根,笑得癡狂。

紫莺也顧不得許多,她跪在顧北筠面前,又重重磕了兩下。

“你們有什麽事瞞着我?”

顧北筠開口,嗓音已然疲倦到了極點。等林倦做好手術,休養幾日,他便讓副官護送他離開內地,奔赴琉球,他安頓好顧家上下,就前往戰區。

紫莺站起身,看着顧北筠,緩緩道:

“培風他……有隐疾。”

柴房裏的三個人,誰都沒有說話。顧北筠愣在原地,冷風吹在他的身上,他倉皇地看着宋培風,只見他涕泗橫流,倚靠在牆根,憤恨地捶打着胸口,轉而凝視顧北筠,又哭又笑,瘋魔一般:

“林倦懷的,的确是你的孩子。”

“我根本沒有那種能力。”

這是宋培風第一次叫林倦的名字。

“是我害了他,也害了紫莺,我是個自私的人,憑着一己私欲,害了這麽多人,我該死,我的确該死。”

他憤懑地念着,顧北筠卻呆立在原地,什麽都聽不見了。

林倦懷的……就是他的孩子。

他親手殺死的,就是他的孩子……

“聰明的四少爺,你萬事通透,為何就是想不明白呢。”

宋培風扶着牆根站起來,他此刻偏執地望着顧北筠,一步一步逼近,直到走到他的面前,揪着他的衣領:

“老太太是多麽厲害的角色,你那母親又不是瞎子聾子,如果我是個……正常男人,會留我在顧家這麽久嗎?會任由我陪着林倦嗎?”

“培風!”

紫莺叫他,沖上來抱住他,淚水無法止住:

“別說了,別說了,培風。”

宋培風轉身抱住紫莺,埋在她的頸窩處,哭得像個孩子:

“紫莺,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害你……你今後,還是嫁給別人吧。”

“不!培風,我要陪着你!”

宋培風固執地搖頭,他拉開與紫莺的距離,再次走到顧北筠的面前,而此刻,顧北筠木讷地站立着,連同那高大的倒影都看起來分外滑稽可笑。

“我今日,一定要将話說清楚。”

“四少爺,林倦是個好孩子,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是我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如果我是個……健全的男人,我可能早就帶着林倦私奔了。”

顧北筠忽然看向宋培風,笑得陰鸷:

“果然,果然。”

“可是我們什麽都沒有。”

“因為林倦一心一意都想着你。”

“你去參軍,他在家,除了讀書寫字,就會給你繡護膝。”

“他說你有腿疾,冬日怕冷,只是不能将東西寄給你,等你歸家,他要親手給你系上。”

“我問他,恨不恨你。”

“他說,不恨,這輩子已經注定要做顧北筠的妻子,便是恨也無解,不如對他好。”

“他還說,你總對他很壞,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可是媽媽說過,筠兒是心性純良的孩子,不會記隔夜仇。”

“而且,他說,有時你對他也好,他都記得的。”

“別說了。”

顧北筠強忍着淚水,眼睛都憋紅了。

“四少爺,不敢聽了嗎?”

“你知不知道林倦認命做你的妻子,受了多少委屈和非議。”

“您就算是死一千遍,一萬遍,也是不夠的。”

“培風!你別說了!”

“我要說!我要說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今日說完了,我才好安心上路。”

“不!你又說什麽胡話。”

“我也沒什麽活頭了,如今國內戰争打得火熱,顧家,始終要倒的,既然顧家不在了,我活着,也沒什麽意義。”

顧北筠擺手,冷靜地望着宋培風,心口卻被剮了個大洞,呼呼地往裏灌冷風。

“說,你讓他說。”

宋培風忽然笑了,那一瞬,顧北筠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他還沒來得及搶奪他手裏的刀,那匕首便被他自己深深地插入了動脈,鮮血如注噴射,濺落在灰白的牆上,他臨終前,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

“四少爺,好好對林倦。”

當夜,宋培風搶救無效身亡,紫莺尋死覓活被顧北筠攔住,他跪在紫莺面前,緩緩道:

“紫莺姑姑,是我對不住你。”

“但您還不能去死,就算是為了媽媽,我也求求您,替我照料好林倦。”

“少爺……”

紫莺心軟,見顧北筠求她,立刻也跪了下來,抱住顧北筠,她說道:

“為了小姐,我也要照顧好少爺您,少爺放心,紫莺必定好好照顧林少爺。”

紫莺沒想到,已經長大成人的少爺,倒在自己懷裏還像兒時一樣,丢了玩具一樣的傷心,他抽泣着,紅着雙眼道:

“今晚我便走了,再過七日,專列會給你們安排好了。”

“如今顧家上下,我只能信任您了。”

“少爺放心。”

顧家只餘下的三支走得走,散得散,顧北筠還不敢把林倦流産的事情告知顧寶芝。他坐在回程的路上,不停想起林倦,心像被大手攥緊了,痛得無法呼吸。

他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見他,如果有,他一定要好好對林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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