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先生訴

汝南王世子酒樓遇刺, 很快便傳遍了洛都。

有賊人當場被穆世子射殺而死,但更多的歹人卻逃離了當場,因為就現場留下的羽箭來說, 刺殺的賊人絕不僅僅是一個人。

京兆尹知道自己最近是太過清閑了,才從頭頂降下一樁大案。他去時穆遷連面都沒露就回府了,只留下侍從傳話, 說他家世子受了驚吓,要京兆尹務必給個說法, 畢竟帝都京城裏, 天子腳下,發生這樣的事實屬令人發指。

這都不算,京兆尹最頭疼的, 還是後來摻和進來的定陵侯府——據聞那日太傅大人謝九桢坐着馬車路過, 正趕上賊人行刺,亂飛的羽箭驚擾了車駕,還差點傷及性命。

謝九桢第二日就稱病不朝了,聽說在府上連床都下不來。

太後震怒, 責令京兆尹立刻查辦, 找出幕後真兇。

京兆尹心焦啊,他去時遲了, 人早就沒影,只剩下神機營制式的利箭, 而能碰神機營弓箭的人, 又哪裏是他好惹的。

不敢惹穆世子,不能怠慢謝太傅,也不能不聽太後懿旨,膽小懦弱又無助的京兆尹只好硬着頭皮, 親去神機營探查。

自神機營所出弓箭,一弓十羽,登記在冊,皆有出處,可京兆尹熬了三天兩夜,眼圈都黑了,完全沒在兵器冊上查出這筆羽箭的來路。思前想後,京兆尹忽然心生一計,立即拍板而定,将此事上報給太後。

弓箭确實出自神機營,神機營卻沒有登記在案,唯一的解釋就是這批弓箭乃暗中制造。在朝為官,所居職責之內行些方便,大多數人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暗造弓矢卻非小事,一不小心就會跟謀反這等十惡不赦的大罪牽扯上。

京兆尹上書茲事體大,絕非他一人可以辦成,請求太後另外委派能人,決心能拖一人下水就拖一人下水。

姚妙蓮起初也只是以為這是下面那些人去除異己的手段,不管是穆遷還是謝九桢,京中怨恨他們的大有人在,可被京兆尹這麽危言聳聽一波,他立刻就警戒起來。

誰知道這批來路不明的羽箭是有一發還是一萬發?倘若真有人在她眼皮子下行不軌之事,她絕不會姑息。

太後最終将此事交給了東郡公滕思柏。

滕思柏為清河滕氏家主,在朝任侍中,與尚書仆射、中書令同級,手中握有實權,只是因為大胤自昭武帝以來猶重三公,才比謝九桢矮了那麽一截。

由他出面,當是什麽妖魔鬼怪都能壓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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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給東郡公了?”

謝九桢正在換藥,聽星沉将朝中的事盡數禀報于他,說到這裏時才有一問。

“是,有東郡公主辦,京兆尹協助。”

謝九桢神情肅穆,眉梢棱角分明,他冷哼一聲:“倒是不用讓人上書推舉了,省了許多麻煩。”

星沉微微颔首,沒有回話。

“她還是不來嗎?”半晌後,謝九桢忽然有此一問。

星沉怔了怔,明白過來大人在問誰,聲音猶豫:“是……夫人說待她想好了答案再過來,會親自回複大人。”

謝九桢聞言垂眼,不知為何,星沉覺得空氣都流動得有些慢了,他偷偷瞥了一眼大人,發現他面色蒼白,形容比之從前虛弱許多。他有傷在身,還壓着不愉快,對恢複更不好。

星沉心中不免擔憂。

藥已上完,藥性發揮時蔓延的疼痛漸漸擴散,謝九桢閉上眼擺了擺手,讓人退下。

星沉領命,悄悄走了出去。把房門關上後,他才皺起眉頭來,往裏看了一眼,他匆匆轉身出了院子。

·

晏府的梅花快要開落了,花瓣經風一吹,四散零落,千回百轉仍不肯落地,在空中婉轉不舍。

晏映不知怎麽的,這兩日特別喜歡靜靜站在梅樹下沉思,她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麽,只是感覺心頭冷熱交織,又道光影忽隐忽現,既熟悉,又遙遠。

她發覺自己不正常,是在摔到後醒來的第二天,府上人遮遮掩掩,身邊人吞吞吐吐,縱然是個呆傻癡愣的人也早已發現不對。

加上她常常覺得腦中記憶混沌一片,抓尋不到頭。起初沒人告訴她,她也覺得不重要,所以不曾細究。

可是時間久了,她又開始好奇起來,那些腦中一閃而過的熟悉,究竟隐藏了什麽,她很想弄清楚,可是每到這時就頭疼。

之所以好奇,是因為她總覺得丢失的那些記憶跟先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她在翠松堂三年,連只露幾面的穆遷都知道,連名不見經傳的陳硯時都記得,卻偏偏對那個将她視為最喜愛之學生的先生沒什麽記憶,實在不該。

他對她不問緣由的保護,對她的好,都像是突然降落的,晏映欣喜之餘,也不免惶恐。

先生心中到底藏着什麽秘密,大家到底在瞞着她什麽,她很想知道。

而這一切自心底而生的探尋都因為那日的問話戛然而止。

先生将她帶到了一個更為廣闊的天地,卻來不及詢問她能不能承受得住,他坐觀棋局,手掌生死,所行之事或許有違聖訓之道,一朝落敗,更有可能跳進萬劫不複的深淵。

但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只是心思煩亂,好像總是沒辦法做這個決定。

“映兒,你在這裏啊!”

晏映聽見聲音,回身一看,才發現晏道成站在不遠處,神色頗為不自然。

她這幾日都沒出過晏府,父親總是旁敲側擊地過來問她那日發生的事,還有先生的傷。

“怎麽一個人在這裏賞花?”晏道成走過來,碧落和清月給他行禮,他随意擺擺手。

晏映偏頭看了一眼,漫不經心的神色忽然轉為認真,她看了看父親微微閃爍的目光,低聲回道:“沒有賞花,在想事。”

“嗯,這梅花是挺好看的……”晏道成似乎都沒聽到她說什麽,自顧自地應了一聲,說完之後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在想事情啊!嗯……是不是在想先生的事?”

他終歸還是要繞到這個問題上的。

晏映斂起神色,點了下頭。

晏道成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我聽說他已經好幾日沒有上朝了,看來傷得不輕,也沒有精力教導你。不過按理來說,你還是應該去拜谒一下,表示一下關心,不管怎麽說,他都是你的先生。”

晏道成之前對謝九桢絕對說不上親近,但是自從知道他為晏映擋箭之後,态度便發生了很大的轉變。

晏映審視着看了他一眼:“父親,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

突如其來的問話打得晏道成措手不及,他着實愣了一下,不解道:“怎麽會這麽問?”

他以為自己瞞得很好,女兒這些日子過得也很快活,從來沒有對失去記憶的事起疑,他原本還很歡喜來着,卻不想女兒在這等着他呢。

晏映垂下眼簾:“我知道父親性情為人,如果有事瞞着我,一定是為了我好,所以一直沒有詢問,即便是心中有所懷疑。”

晏道成聽她這麽說,也板正了臉色。

晏映擡起頭,認真地看着他:“我就想問問父親,那件事是不是跟先生有關?”

對面的人神情一下僵住,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可是這個表情,即便不回答,答案也能一目了然,晏映剛想追問,就看到他身後有人走來。

管家帶着星沉正過來。

到了近前,星沉行了一禮。

“你怎麽又來了?”晏映微微皺眉,神色有些不耐。

星沉垂頭,低聲道:“屬下是來請二小姐,勞駕二小姐去看看大人。”

晏映這兩日本來就躲着呢,她暫時不想對上那雙能洞徹一切的眼眸,可是星沉今兒來請了兩次,她心中又擔憂先生情況是真的不好。

“先生怎麽了嗎?”

星沉看着地面,聲音頓了頓,他沒做過什麽自作主張的事,言行都是洞悉了大人的意思後才去做,今日大人雖然沒開口,他卻是知道他想見夫人的。

那他也不算自作主張。

“大人病情反複,今日又有加深,昏迷時念着二小姐的名字,應當是想見一見的。”

“先生昏迷了?”晏映一驚,眼中滿是擔憂。

星沉沒有應聲,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晏映見着,立刻拔腿就走,将晏道成和星沉都抛在身後,她腳步匆匆,出了晏府直接去對門,輕車熟路。

一路到了攬月軒都沒人阻攔,也沒人敢阻攔。

晏映到了門前,竟然有些近鄉情怯,想要敲門,可是想起星沉說先生在昏迷,應該也聽不到敲門聲才是,便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将門關好,晏映提着裙子,輕手輕腳地往裏又,卻不想跟坐在床頭看書的謝九桢正好打了個照面,面色一下便僵住。

她的輕手輕腳看在別人眼裏太像鬼鬼祟祟了,她甚至還看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先生臉上露出的疑惑。

晏映此時很想轉身回去把星沉的狗頭暴打一通。

如果先生問她為什麽來,她應該會回答走錯了,然後轉身離開。

結果謝九桢只是把書放下,像之前那樣喚她似的,帶了一絲不容人拒絕的強硬,卻更像請求。

“過來。”

那聲音好像貼着晏映耳邊掠過,如同噴薄的呼吸,讓人心火燎原,像是有一千只螞蟻在窸窸窣窣爬着,讓人又疼又癢。

她鬼使神差地走過去,到了床前一步停下。

謝九桢看着她止步不前的樣子,靈動的雙眸裏有閃躲和抵觸,

“再過來些。”他溫聲輕喚。

晏映抿着唇,又微微挪了一小步,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到一臂了,謝九桢忽然伸出手來,一把将她手心握住。

晏映一驚,吓得想要甩開他的手,可一看到先生是用受傷的那只手握她的,便又不敢太用力掙紮,只是瞪圓了眼睛看着他:“先生!”

“算了,”謝九桢垂着眼,聲音有些突然,暗藏無奈,“你沒有答案就算了,我不會逼你,只是別躲着我。”

她沒感覺錯,先生果然是在求她,雖然沒有明着去說求饒的話,可身上每一分氣息都像在跟她訴說着別走。

這樣的情形有些熟悉,她在某個時候似乎也感受過。

好像是在梅樹下,有雙猩紅又孤絕的眼眸望着她;又像是黑夜裏,被燈火映照的沉默臉龐,因一句承諾而煥發光彩。

是一句什麽承諾來着,晏映記不清了。

只是看着形容狼狽的先生,她有些心軟,似乎做不到狠下心來推開他的手離開。

可是也不能總被他牽着鼻子走。

“我不躲着先生,先生也該注意禮數,不要再這樣了!”晏映硬下心腸來,固執地抽回自己的手。

之前拔箭時是特殊情況特殊對待,現在兩人都好好的,不用非得拉着手說話吧,她又不是還未及笄的孩童。

她抱着手在胸前,眼中難得摻了一絲怒火,也不知是因為先生的冒犯,還是因為他給的她那種似是而非的感覺。

謝九桢看着她,眸中染上一層寒霜,神情有些蕭瑟:“你不喜歡?”

“那是當然。”晏映急急回應。

“可是我喜歡。”

“嗯?”晏映怔住,一時間沒明白先生話裏的意思,他已經又伸出手,這次只是輕輕握住,趁她愣神時,将她往床邊一帶。

晏映立時就坐了過去。

謝九桢眸光如月似鈎,修長的手指伸到眼前,替她理了理鬓角,他袖上有藥香,還有一股子書卷氣,近在咫尺的呼吸彼此交纏。

她還想不透昔日裏不茍言笑的人,也會有如此溫存的時候。

就在她快要淪陷時,晏映忽地回過神來,晃了晃腦,皺眉看着謝九桢:“可是,先生心頭不是有個白月光嗎?”

謝九桢動作停頓。

“誰?”

“前夫人啊!”晏映理直氣壯,見謝九桢真就因為她這句話聲音噎住了,心頭還有些生氣,既然已經有所愛之人,就應該跟別人保持距離才是,怎麽還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她呢!

“我雖然地位卑微,全仰仗先生才能立足,可我也是有野心的,這一生只想嫁給一個心裏有我,且只有我的人,絕不将就。先生若認為我是一個物件一個擺設,召之即來呼之即去,可随時為您所用,那就錯了,我拼死也不會妥協的!”

謝九桢聽完這忠烈的語氣,終于忍不住開口了。

“你怎麽……總喜歡編造一些莫須有的事情?”

鶴頤樓那次的質問是,誤會他與姚妙蓮之間有染,失憶之後,也不停地幻想着他的心事。

“編造莫須有?”晏映矢口否認,“我哪有?”

“根本沒有白月光,”謝九桢怕她繼續追問,緊接着便道,“有你一個,已經夠了。”

晏映心頭一顫,聲音也發着抖:“先生……什麽意思?”

她總是這樣哆哆嗦嗦的,像是一只害怕驚吓的小兔子,猶疑不定的時候,就喜歡這樣看着對方。

謝九桢頗感無奈,他發覺自己無論說了多少做了多少,對她來說仍舊不夠。

他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晏映在那一刻,覺得呼吸都停滞了,大腦完全停止思考,在先生離開她時,她才像受了驚吓一般從床邊跳起來。

她有些語無倫次:“先生是先生,我是先生的學生,怎麽能這樣呢!這也未免……可是……哎呀……唔!”

晏映捂住臉,似是覺得無地自容了,她轉過身逃也似的跑了出去,來無影去無蹤,只是來時與去時心情大為不同。

她不知是震驚還是歡喜,額頭上火燎燎的,在侯府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反正看了先生傷情并未加重,她目的達到,便急匆匆往逃回晏府。

這一路上捂着額頭碎碎念,沒注意前面的路,還沒出侯府就跟人撞了個滿懷,晏映磕得眼冒金星,緩和半天才清醒過來,對面的人差點就罵上了。

“你沒長……是你?”

晏映看清來人,也是來了同樣一句:“是你?”

但她神色要比那人單純許多,再說話時語氣有些埋怨:“你最近都做什麽去了?我哪次找你都不在!”

原随舟愣了半晌,眼中有克制不住的喜悅,可是反應過來自己因為見她而歡喜後,他忽然變了臉色,垂頭躲開她的視線:“沒什麽,只是有些忙。”

說完,他繞過晏映,打算匆匆離開,晏映一下就察覺到他的不對來,急忙拉住他胳膊:“原随舟,你是不是在躲我?”

她拉住他的胳膊,掌心的溫度似是能穿透,原随舟像被熱水澆過一般,急忙拂開她的手,跟她劃清界限:“還請師娘自重!”

師娘?自重?

晏映“啊”了一聲,表情很是莫名其妙。

“我不碰你就是了!何必把我叫得那麽老?”晏映拂了拂自己袖子,神色不滿,“我一個雲英未嫁的女郎,擔不得你一聲‘娘’!”

這下喚原随舟驚掉下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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