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你要我說你什麽好?”賈放面對張友士, 相當不客氣地說,“既然沒有任何證據說是這種草藥有功效,怎麽就憑書上一兩行字的記載, 就貿貿然說你已經找到特效藥了呢?”

“盡信書不如無書,這個道理張兄比我更清楚吧?”

張友士耷拉着腦袋, 看起來十分沮喪。

他手中依舊是那本《血防手冊》, 翻到最重要的一頁, 将書冊卷起握在手裏。“學生……學生就是看到‘青蒿’二字, 就以為青蒿可以治這鼓脹病。沒曾想現在看起來……像是一場空歡喜。”

那天, 張友士在所有桃源寨居民聚會的場合大聲嚷出來, 說是找到了治療鼓脹病的特效藥。

當時場面可真壯觀, 超過一半的居民直接給張友士和賈放跪下了,其中又有一半居民直接管張友士叫“張神仙”,管賈放叫“活菩薩”, 就差将兩人捧上天了。

但是常言說得好, 希望越大, 失望也就越大。

張友士當衆揭開了他的謎底,說治療病症的草藥就是“青蒿”。

“青蒿?”從餘江遠道而來的鄉民們面面相觑,登時有人問:“張神仙,您說的就是……俺們常吃的青蒿?”

張友士撓撓頭:“應該就是,《本草》上記着這種草藥有清熱、涼血、解暑、祛風、止癢之效,能解陰虛潮熱, 也能止盜汗、中暑……”

賈放身處的這個時空裏,還沒有出現李時珍這樣的人編撰《本草綱目》, 這張友士口中的《本草》,指的是神農本草經。

但現場不止一個人像張友士那樣讀過醫書,從餘江來的移民之中登時有人開口:“你說的可是《救荒本草》中的邪蒿?若是邪蒿, 我們是經常吃的。從沒見過對鼓脹病有什麽功效。”

張友士這下不肯定了,猶豫着說:“日常食用和當藥服食還是有些區別的。既然醫書上這麽說了,我們就應當試試看。”

他的話馬上制止了各種反問,但是沒能馬上止住疑慮。來自餘江的鄉民們相互看看,都沒說話。

很快張友士就确定了,他所認為的特效藥“青蒿”,正是《救荒本草》中所記載的邪蒿。這是一種野菜,散生在田間地頭林邊道旁,相當常見,無毒,有一種特殊的香氣(也有人覺得那是臭氣),也難怪《救荒本草》會有所記載——荒年的時候可以采來食用。

于是,關于“青蒿”能不能治療鼓脹病的臨床實驗在桃源寨展開。張友士野心挺大,一下子選取了二百名得了鼓脹病的慢性病人,給他們服用用青蒿葉片熬制的藥湯。其它病人則全是這二百人的對照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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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這二百名鼓脹病人,服用了十天的青蒿湯,不止沒有一個病情有所改善,其中還有兩人撐不過去而離世了。

相反對照組裏,卻都還好端端地活着。

來自餘江的鄉民們,便都對張友士這個“神醫”大搖其頭。此時賈放剛剛開始推行他的種種新舉措,也普遍感到抵觸情緒嚴重,工作有些推行不下去。

賈放自然要責怪張友士——張友士有一點太着急了,發現什麽也不管有用沒有,先嚷嚷出來,結果令人無比期待的“神藥”不管用,張友士以前說過的話就都受人懷疑,連帶賈放在推行的改革也受影響。

現在這兩人坐在陶村長家的吊腳樓樓上聊天,張友士受了責怪,自尊心受到打擊,整個人都蔫蔫的。

“不過也不能怪你——病逝的那兩人我都見過,都是腹脹如鬥,恐怕已是生了腹水,除非抽出腹水,切除病變的髒器,否則确實無法可救。”

張友士聽得目瞪口呆:“抽出腹水,切除髒器?”

賈放嘆了口氣:“我就說暫時還是做不到的嘛!”

張友士:“您的意思是……有朝一日,醫者還可以這樣為病患療疾?”

賈放:“對!”

張友士整個兒傻掉——他眼前究竟是怎樣一個深不可測的少年啊!

“張兄,此前我對你非常佩服,尤其是你親自去往餘江鄉裏,找出了這鼓脹病傳播的原因。那時我對你真的欽佩不已,這樣的話我也說過不止一次。但是這一次關于青蒿這種藥物,我想你确實是有些失于急切。”

賈放一個十五歲的少年,端坐着教訓對面二十三四歲的張友士,怎麽看怎麽古怪。

但賈放心理年齡早已不是十五歲了,他批評了之後立即耐心寬慰,“但是張兄,我相信只要擅于觀察勤于實驗,你未來的成就必定會比現在高出無數倍。”

“你寫的條陳我已經看過了,寫得非常清楚。我會找途徑遞上去,并署你的名。如果最近半個月內我們能找到有效的驅蟲藥,我就會連你的處方也一起遞上去。這全天下,你就是‘血防’的第一人了。”

賈放一番話說得張友士眼眶發熱。

張友士雖然癡迷于醫術,執着于治病救人,但他根骨裏還是一個極其“熱衷”的人。他曾踏踏實實地走遍了餘江各處,想要找到鼓脹病的病因,但他也想要借此揚名,這兩者不沖突。

而賈放扣下了張友士的條陳還未發出去,就是在等着能在填上“特效藥”這一項。只有這樣,這份條陳才能真正成為與《血防手冊》媲美的“血防”條陳。他張友士才能借此機會,名揚天下。

張友士突然一呆,問:“賈三爺,那你為何不直接把這本《血防手冊》直接呈上去……功勞不就都是您的了嗎?”

賈放失笑:“我要什麽功勞?”他是一個時間一到就打算拍屁股走人的人。

“再說了,我将這《血防手冊》呈上去,能直接用嘛?聖上和各地官員問起,這書上所寫的防治之道,可有哪個州縣試行,可有成功之道?——我該怎麽答?我說,沒有,這就是從故紙堆裏翻出的一本孤本,能否試行,是否實用我全都不知道!”

他雙肩一聳,手一攤:“這樣去搏功勞,其實也沒有什麽意思,對不對?”

張友士張大了嘴,感覺他現在越來越懂賈放了。

“那麽好,我們還是多花點時間在正題上——血疫的解藥,你究竟是怎樣想到‘青蒿’上頭去的呢?”

張友士見賈放問,便手裏還握着的那本《血防手冊》拿了出來,指着一行小字給賈放看:“這裏!”

賈放一看,只見上面寫着:“首選藥物——吡喹酮。”然後底下是一行小字:“也可使用蒿甲醚或青蒿琥酯。”

“蒿甲醚?青蒿琥酯?”賈放心想,看來這張友士在這七個字裏只認得“青蒿”二字,所以想到了青蒿這種草藥。

這是非常正常的聯想,要他他估計也會想到這一點,然後去田間地頭拔青蒿來試一試。

可是真正實驗起來,青蒿明明就只是一種普通野菜麽。

“這是為什麽呢?”賈放自言自語。

“三……三爺,甲醚是什麽,琥酯又是什麽,這些跟在青蒿後頭,就……不是青蒿了嗎?”張友士在旁邊追問。

賈放的腦子卻一團混亂。他想起了在另外一個時空的很多事:中國唯一獲得諾貝爾醫學獎的女性屠呦呦院士,最傑出的貢獻,正是于中國傳統醫藥之中,發現了青蒿素。

他記得青蒿素原本是一種抗瘧藥。抗瘧疾,也就是對抗瘧原蟲,那麽是不是也可以用來對抗人體內的血吸蟲呢?

但關鍵是,為啥青蒿素這麽管用,而青蒿就只是個弟弟呢?

賈放突然從吊腳樓上站了起來,望着滿臉惶然盯着自己的張友士,說:“走,我們去外頭看看野生的青蒿。”

兩人一起下了吊腳樓。他們所在的位置目前還算是桃源村的地盤,下來之後,桃源村的村民人人都駐足向賈放問好。

“張先生,那日說的,青蒿的事,有眉目了嗎?”有村民問張友士,“我們也盼着新來的那些百姓早點藥到病除,再說了,找着了神藥,咱們不也就不怕了嗎?”

“有眉目……快了!”張友士面對熱情的村民,嘴上支吾,心裏忐忑。

賈放卻對此充耳不聞,獨自再前,徑直朝張友士指點的,生長着“青蒿”的密林邊走去。

他走到一株青翠欲滴的植物跟前蹲下,呆呆地凝視着。

“這就是青蒿!”張友士快步趕上來,臉上滿是慚愧。早先他就是把這個當成了萬靈藥,結果試驗下來卻屁用沒有。

賈放卻喃喃地道:“青蒿素不是來自青蒿……”

張友士又聽不懂了:“青蒿素又是啥?”

但賈放卻不再理會張友士了,只顧自己回憶:在現代社會的時候,好像确實是看見過一篇報道,講青蒿素不是來自植物學意義上的“青蒿”,而是來自另一種植物。

可是那種植物叫啥名字?能讓最終提取出的有效成分被冠上了“青蒿素”的名字呢?

賈放皺起了眉頭。

忽而一群桃源村的孩子蹦蹦跳跳地沿着田埂過來,見到賈放和張友士,孩子們一起停步,沖兩人作了長長的一個揖,齊聲道:“賈三爺好!”

這是姜夫子在學堂裏教的規矩,讓孩子們見人要施禮、打招呼。現在至少桃源村的七十幾個學齡兒童,已經将這一套學得非常好了。

其中一個孩童雙手捧了一只新編的花環來到賈放面前。“賈三爺,這是我們送給您的!”

賈放回過神,接過這花環,登時笑了,站起身,對那些孩子也行了一禮,道:“多謝想着。”

這是一個柳條編起的花環,上面還帶着翠綠的柳葉,中間嵌着幾朵顏色鮮亮的小黃花。桃源村的很多村民都很喜歡戴這種花環,尤其是男性。這似乎是他們本地的一種習俗。

賈放的眼光落在這亮黃色的小花上,就又挪不開了,竟然捧着花環發起了呆。

張友士在一旁斜眼看。

卻見賈放突然轉身,緊緊盯着張友士,大聲說:“我想起來了,是黃花蒿!”

他又興奮又激動,一雙眼格外明亮,雙手依舊捧着那只插遍了小黃花的花環,正是這個花環,喚起了他的記憶。

“是黃花蒿!不是青蒿,青蒿素不是從青蒿中提取的,而是黃花蒿,黃花蒿!”

還沒等張友士反應過來,賈放已經把花環朝張友士手裏一放,随手拉過一個路過的村民,連連追問:“請問你認得什麽是黃花蒿嗎?”

黃花蒿和青蒿,從植物學的意義上來說是兩種不同的植物。但是因為種種原因,青蒿素這種抗瘧藥物,是從黃花蒿裏提取的,而不是從青蒿裏提取的。

青蒿素來自黃花蒿,而不是青蒿。

而《血防手冊》上所寫的青蒿琥酯,正是二氫青蒿素①,是青蒿素的“升級版”。

旁邊張友士聽見賈放的話,忍不住苦笑:“賈三爺,學生認得什麽是黃花蒿啊!”

等到第二次臨床實驗開始的時候,餘江來的新移民已經對張友士所宣傳的“特效藥”不抱什麽希望了。

賈放帶人大力推行的“衛生措施”顯然是有效的,因為餘江來的人在此地住下之後,除了已經患病的人之外,已經沒有人再得這鼓脹病了。而且本地土著也沒有發現誰有個頭疼腦熱的——這鼓脹病顯然沒有在當地傳播開。

只不過得了病的人此刻都拖着,不見好也不見轉得更壞——鄉民們心裏有數:如果不能對症下藥,這些人不過就是拖日子罷了。

但張友士這次真是拉下了臉面,一家一家地去敲門解釋,直說他并不能絕對保證一定有效,然而看在病人受苦的份上,一定請病家同意,讓他試試。

這還有哪家能拒絕?——多數病家都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态,點頭同意了張友士的治療方案。

張友士把血疫病人分成了幾個組,其中腹脹如鼓的一組,服用黃花蒿與半邊蓮共同熬制的藥物;出現肝脾腫大,但是未見巨量腹脹的情況,則服用黃花蒿為主熬制的藥物;除此之外還針對沒有出現“鼓脹”,但是有血疫相關症狀的輕症患者,分成了兩組,一半服用黃花蒿,另一半服用補脾和肝湯。

其中,重症患者之中,使用半邊蓮來專門治療疾病引起的腹水,也是賈放從潇湘館裏取出的醫書上查到的又一種有效藥物。

這段治療的過程,賈放建議張友士事無巨細,盡可能把一切細節都記下來:患者每天服用幾次藥物,服藥後有何表現,症狀第幾天出現改善……每一個人都要記,詳詳細細地記下來。

“世人看你所寫的方子,并不知道你究竟花了多少功夫得到的方子,只有用這種法子,世人才能看見你背後的付出。”賈放提點張友士。

張友士一聽眼就亮了:這正中他下懷,一份簡明扼要的條陳,并不能直接體現他究竟耗費了多少功夫,忍受了多少艱辛。

但是數字可以,附在條陳後面一份詳實的記錄,就能讓數字說話。

“還有,越是詳實的數據,越能給他人信心,知道這方子多有用。”賈放繼續指導,“你可以記上,例如一百人中,有八十七人能痊愈,旁人就知道,這治愈率有百分之八十七……”

張友士總算聽懂了賈放說的“百分之”到底是什麽意思,心想:他到時候可以寫上“治愈率:八成七。”

……

但究竟能不能治愈那麽多人,賈放心裏沒底,張友士心裏也沒底,病患的家屬們更加沒底。在這實驗開始的短短幾天裏,所有人都高高懸起了心,沒有一刻安寧。

這實驗開始之後的第七天,賈放正坐在潇湘書院的一角,翻看張友士等人之前做好的人口統計冊。突然一個挺着肚子的婦人沖了進來,見到賈放,劈頭就問:“賈三爺,您看見張先生了嗎?”

賈放對這婦人的面貌有印象,但印象中她沒這肚子。他吃驚之下,站起來指着婦人,極其不安地問:“大……大嫂,你你你,你不會是也染染染……”

——完蛋,被四皇子傳染了說話的習慣!

那婦人見賈放驚成這樣,怔住了,突然省過來,大笑着扶腰道:“賈三爺……我沒病!”

她滿足地扶着自己的肚子,臉上挂着舒心的笑容,道:“我這是肚裏揣着小娃兒。”

賈放總算長舒了一口氣,臉上有點兒發熱,心想:誤會,一場誤會!

他以前從沒有注意過婦人們的身材,導致今天鬧出了大笑話。

“賈三爺,我是特地來告訴您和張先生一聲,我們家那口子,好得多了——”

“真的?”賈放問,“尊夫是哪個組的?”之前他和張友士都不敢把直接叫什麽“重病組”、“輕症組”,因此直接模糊了組名,叫做“甲組”“乙組”和“丙組”。甲組就是病情最嚴重的那一個組。

“是甲組的!”婦人面上透着釋然,“從今天早上起就消了腫了。”

她垂下眼簾,免得讓賈放看見自己眼中挂着的晶瑩淚花。“他已經能坐起來,有精神笑我這肚子比他的還大了……”

……

在接下去的三十天裏,張友士除了完成那份條陳以外,還寫出了這個時空裏第一份《血防報告》,洋洋灑灑近乎萬言,其中列出了無比詳實的數據,詳述了他是怎樣為桃源寨中染病的七百餘人治療的,用了什麽藥,藥效幾何,不同人受藥之後的藥效有如何……

同時,這本《血防報告》也記敘了桃源寨中的種種防疫措施究竟是怎樣阻止了血疫向當地蔓延的。

這份報告無出其右,一旦在民間流傳開來,便被醫家奉為經典。而張友士亦是名聲大噪,當時一度被譽為“血防第一人”。

然而張友士一直到年老,都拒絕承認這個稱號,每當有人問起,他都會面帶愧色地說:“另有其人,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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