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榮府東路的小院裏, 賴氏帶着幾個婆子,扭住了雙文。

“雙文姑娘,我說你啊, 也忒傻了。你到三爺那兒當差這麽久,三爺也沒看上你, 還讓你拿着二等丫頭的例。你幫他遮掩個什麽呀?”

有個婆子湊上來勸雙文:“不管老爺有多疼他, 三爺都只是個庶子, 府裏的正經家産, 都要落在大爺和二爺手裏。看樣子, 将來三爺是要被遠遠地打發到南邊, 去他那片見了鬼的封地上去的。你究竟是想在府裏找個出路, 還是沒名沒分地跟他到南邊去?”

雙文口裏被塞了一團帕子,說不出話,但眼神分明在說:你們不明白。

賴氏讓人把她口中的帕子取出來, 雙文并沒有馬上開口, 低垂着頭, 似乎她已經屈服了。

“說吧,三爺每天到那稻香村裏做什麽隐秘之事?你一定知道。”賴氏頗欣賞自己的權威,放緩了語氣,誘雙文開口。

誰知雙文深吸了一口氣,突然縱聲高喊:“走水啦!快來人那,這裏走水啦!”

她不喊救命, 不喊來人,偏偏喊“走水”, 讓幾個婆子瞬間慌了手腳,七手八腳地費了好一會兒功夫堵上了她的嘴。

賴氏氣得臉色鐵青,卻故意好言好語地對雙文說:“你喊啊, 讓你喊!”

“今兒全府上下都守在大爺大奶奶的院子裏,看你能喊得誰來。”

賴氏心裏盤算得挺美:今兒大奶奶生産,府裏的人都在前頭東路賈赦的院子裏聽消息等着領賞。短時間不會有人過來,雙文就是喊破了嗓子也不會有人發現。大奶奶又是頭胎,少不得磨上了一天半夜的。這段時間裏,甚至不會有人發現雙文悄沒聲兒地失了蹤。

“你是咬死了不肯說是嗎?”賴氏一張臉拉下,陰笑兩聲,道,“讓她嘗嘗‘筍炒肉’的滋味。”

“話說教坊司裏出來的人,不可能沒聽說這個吧?”

雙文當然聽說過:這“筍炒肉”可并不是什麽美食,而是将毛竹劈成極其輕薄的篾片,然後把人的四肢捆住,用繩子把肉一勒,再用這極細的竹篾片不斷抽打,打的時候能疼到極點,但是被打的人之後皮肉上看起來卻沒有打傷,淤血全在內裏,是特別陰毒的私刑。

雙文曾經親眼見過教坊司裏的姐妹受刑,卻萬萬沒想到榮國公府裏竟然也有人這麽狠。

竹篾片抽在她手臂上的時候,雙文的眼淚立刻下來了,她拼命搖頭,甚至想要把被捆起來的左手臂遞上去——你打我可以,打我左手臂吧,右手還要用來畫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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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刑的婆子抽得興起,卻被另一個心稍許軟了些的婆子攔住:“問問她,興許她肯說了呢?”

掌刑之人這才收起了竹篾片,扯開雙文嘴裏的帕子,斥道:“照你賴大娘說的,一五一十都招出來!”

雙文哽咽着說不出來話,半天方委委屈屈地道:“真是讀書啊……”

賴氏登時紅了眼,手一揮:“接着來,到她肯說為止。”末了又在納悶:“三爺那樣一個人,整天忙着建園子,對底下人也不聞不問的。這妮子是哪根筋沒搭對,非得對三爺這麽維護。”

雙文吸着氣,忍着痛,心裏卻想:你是不會明白的。

古人雲:一諾值千金。她既然答應了旁人的,不管遇上什麽樣的威脅都不能松口,否則便算不上是守諾。

但她也願意相信,只要眼前的這群婆子不敢要了她的命,這一茬兒,賈放遲早會幫着她找回來。

正想着,忽聽“豁啦”一聲,院門被推開了。

院子裏一群婆子被賴氏撺掇着出來管教一個小丫頭,心裏頭其實也各懷鬼胎。這時忽聽有人開門進來,一下子都停了手。

“我當是誰,”賴氏冷笑着道,“孫嬷嬷,您好啊!”

從院門外走進來的,不是旁人,正是孫氏,還有個小丫頭從門外探了個頭,不敢進門,卻是福丫。

孫氏是先老太太的陪房,當初在府裏的地位就和賴氏現在差不多。只不過此一時彼一時,孫氏自打陪賈放前往去為老太太守陵,在府裏的權威便一落千丈。賴氏自然不怕她。

“賴氏,”孫氏望着她的後來者,慢慢地開口,“府裏正是要添丁的好時候,你卻在此動用私刑。你這安的是什麽歹毒心思?”

“這丫頭在大觀園裏成天和工匠們混在一起,能有什麽好事?你不說要好好管教,反而要幫她開脫,回頭到太太面前,你自己也讨不了好去。”

賴氏有這個自信,到史夫人面前,除了自己,誰都讨不了好去。

可誰知孫氏根本就沒有去史夫人面前說理的打算,她突然提高聲音:“将賴氏給我拿下。”

院裏的婆子都沒動,她們都在想孫氏是不是老糊塗失心瘋了。但孫氏話音還未落,福丫沖門外頭招招手,随即院子外面突然湧進來十幾個人高馬大的面生婆子,二話不說,上前将賴氏一扭。

賴氏登時急了:“孫婆子,你算哪根蔥?我招你惹你了你竟敢拿我?你有膽兒跟我一起到太太跟前去說理嗎?”

孫氏一張臉平平的,沒有任何表情,但是她慢慢地把手裏一件東西拿出來,語氣平直地道:“我不是來拿你的。”

賴氏盯着的孫氏手裏的東西,登時直了眼。

“這……這是老太太當年用來打人的荊條。”幾個跟着賴氏的婆子登時把東西認了出來,“好家夥,這荊條,連國公爺都挨過它的打吧?”

孫氏依舊沒什麽表情,卻将那荊條在手心裏輕輕拍了拍,說:“我是來打你的。”

“你沒資……”賴氏剛想喊出“你沒資格”這話,已經被身邊兩個悍武的婆子架住堵了嘴,孫氏手中的荊條立即劈頭蓋臉地打下來。

荊條柔軟但是卻吃勁兒,打在人身上很是疼痛。賴氏多年來養尊處優,是真的多年沒有受過這種罪了。吃痛之下,她口中嗚嗚直喊,卻不知道是在喊疼還是在求饒。

周圍那些一直跟着賴氏的婆子看到這一情形,大多渾身顫抖。老一輩的人想起了國公爺年輕時也曾經捱過老太太的打,年輕一些的想起了老太太在世時的威勢,連史夫人在府中也是謹小慎微,生怕做錯了什麽不招老太太的待見。

這賴氏,只曉得雙文是一個無依無靠的罪臣之女,被塞進一個庶子院裏的罪奴,她就能将雙文橫着搓、扁着捏,任意行事——賴氏卻忘了一點,雙文是在孫氏院裏,而孫氏手裏,恰好還保有了那麽一點老太太當年留下的權威。

孫氏下手,那真是穩準狠,只抽了十幾下,賴氏已經說不出話來,也站不直了。旁邊兩個婆子見狀趕緊将賴氏扶着——畢竟府裏現在當家的是史夫人,就算是賴氏被打,誰也不敢輕易得罪賴氏。

孫氏卻停下了手,平靜地道:“你把別人閨女打成什麽樣,我也就把你打成什麽樣。”

雙文已經在福丫的攙扶之下站了起來,來到孫氏身邊,感激地叫了一聲“孫嬷嬷”。她撫着雙手手臂上剛才被打的地方,低聲說:“我沒什麽大礙。”

孫氏“哎呀”了一聲,道:“不好……那我可把她給打多了。”

所有人都低下頭,使勁兒忍住笑。賴氏受了這份奇恥大辱,又是當着這麽人的面,氣得幾乎要暈厥過去。

雙文問孫氏:“嬷嬷,之後該怎麽辦?”

孫氏依舊平靜:“把她送莊子上去。”

賴氏聽見,登時睜圓了眼睛,雙臂一掙,險些把拉着她的兩個婆子掙開。

“你憑什麽送我去莊子上?”

“我這是老太太留下來的荊條,連國公爺都打得。送你去莊子上,難道我做不到?”孫氏理直氣壯地答。

“太太,”賴氏終于慌了,想起來要讓人去找她的救星,“誰去給太太遞個信兒?”

孫氏笑了笑,低下頭,慢條斯理地把手中的荊條收好,柔聲說:“大奶奶臨盆,太太寸步不離地在前頭院子裏守着,這等小事,就還是別讓太太知道了吧!”

旁人見了孫氏這樣的氣場,哪裏還敢說個不字。賴氏大聲呼救,可正如她此前所說的那樣,現在榮府後院裏除了她們這些婆子,沒半個人。

那十幾個婆子押着賴氏出門,臨走之前向孫氏打招呼:“都是老姐妹了,再有這種事直接叫我們,別客氣。”

雙文也來向孫氏道謝:“多謝嬷嬷。”

孫氏卻當着她的面突然呼出一口氣,拍着心口道:“這可吓死我了。”

“這都是三爺想出來的計策。他發現了你人不見了,又去園子裏問了那些小工,知道你白天和賴氏起過沖突,就猜到了。”

“三爺就來問我,有什麽能唬住太太身邊的婆子。我說我有老太太當年使過的荊條,這荊條,我可是用它代老太太打過國公爺的……三爺便讓我來,把太太的人二話不說先揍了再說。”

雙文想起賴氏那副色厲內荏的樣子,忍不住好笑,可是卻又難掩憂慮:賈放這樣毫不猶豫地懲處了他嫡母的心腹,真沒關系嗎?

孫氏穩了穩情緒,瞥了雙文一眼,說:“三爺是個護短的人。咱們誰遭了這等罪,他都會看不過眼,跳出來為咱們張羅的。”

“那幾個婆子,也都是老太太在世時的老人兒,現在太太啓用了另一批人,她們心裏也憋屈得很,平日裏受了賴氏不少的氣,所以我一叫,她們就都來了。”孫氏依舊不太放心,“誰知道這次會不會把她們給連累了。”

孫氏與雙文對視一眼,兩人同時嘆了一口氣。

這時,榮府上下确實都聚在賈赦院裏。賈代善和賈赦兄弟幾個都聚在賈赦的外書房中,女眷則都在張氏院裏。

外書房這邊,福丫冒了個頭,附耳對賈放說了一番話,賈放點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後抽身去賈代善處,輕聲細語地說了一番話。

賈代善點頭表示他明白,然後尋了個機會,找了個史夫人的丫鬟給身在內院的史夫人傳話,說是賴氏的兒子賴大在外頭公幹時得了病,特地請人來把賴氏接去看兒子。

史夫人在張氏院裏,也确實緊張。

她雖然平日裏與張氏算不得和睦,但是張氏這一胎是榮府的長房長孫,出了岔子她是要擔責任的。再加上親家也來了人在這兒盯着,史夫人就算是不上心也不行,所以她一直兢兢業業地在張氏院裏守着。

“人跑去哪兒了?”平日的左膀右臂賴氏不見,史夫人很有些郁悶。

這時外頭來了個丫頭,回說:“國公爺說的,賴嬷嬷的兒子賴大在莊上染了病,把賴嬷嬷接去看兒子去了。”

史夫人“哦”了一聲,表示這是人之常情,她并不想攔着,并且馬上把這事兒丢到了腦後。

于是賴氏在兩日之間就去了榮府在京郊的一個莊子上,并且在那裏見到了她的兒子賴大。母子相見的時候,別有一番驚訝與感觸。

賴氏:“兒啊,你不是替國公爺辦差去了嗎?怎麽會……怎麽會被打發到這莊子上?”

賴大:“娘,您怎麽來了?我還指着您在國公夫人耳邊吹兩句風,好讓我回來當差……”

母子兩人各說各的,說到最後發現他們母子實在是無計可施,算是被生生困在了這莊子上。

而榮府裏,則是一片歡騰。賈赦媳婦張氏生了一夜,終于生了一個男孩,母子均安。賈赦抱着寶貝兒子的時候,哭得比娃哭得還厲害。

轉眼,賈放從賈赦處得知,新生的男娃得了個名字,叫做賈琏。

賈放:……?

他找了個機會偷偷去問賈赦:“上回不是說叫賈瑚的嗎?”

賈赦喜滋滋地回:“老三你說得有道理,叫一上來就叫‘賈胡’好像也不大好,這樣,我給老大起個名字叫賈琏,老二再起名叫賈瑚,這哥兒倆連起來就叫‘連胡’,寓意就吉祥得多了。”

賈放忍不住想去擦汗,但是事後一回想,賈放隐隐約約覺得——似乎賈家的走向,多多少少因為他的到來,發生了一點變動。

賈赦得了長子,榮國府連慶三天,各處送來的禮和道賀的人絡繹不絕。說是洗三那日,女眷那邊,擠得快連坐下的位置都沒有了。

這從側面也反應了榮國府聖眷正隆。

賈放的日常生活卻一切照舊,他依舊帶着人去大觀園修蘅蕪苑。雙文也照舊背着畫架子進園,賈放見到,頗有些抱歉地對她說:“讓你進園盯着這些工匠們,着實讓你受累了。你若是不想進這園子,完全可以不用進來的。我正好鍛煉一下趙成和青松兩個。”

他之前聽說賴氏指随口潑髒水,指雙文與園裏的小工們有首尾。賈放一想,現在大觀園裏住着小工,雙文一個女孩兒家,這樣的做法确實不大妥當。

雙文笑着搖頭,道:“三爺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我實在犯不着因為別人說兩句什麽就自己先怕了。”

說得好!——賈放給雙文暗中點贊。

“經過這次的事,我倒是覺得,旁人來輕賤你的時候,你若再輕賤了自己,覺得是自己行事輕浮,失了分寸,那就是真正該被輕賤了。”雙文說這話的時候挺直了脖子,高高揚起了頭,“我沒有錯,若是我自己退讓了,那才別人再看我,就是錯了。”

“好!”這回賈放直接噼裏啪啦地鼓了一頓掌,“這是我在這裏聽到過最豪氣的一番話。雙文,你以後定當有所成就。”

他接着又有些赧然:“因為我的事讓你吃了苦頭,着實對不住。”

畢竟雙文是為了守諾,堅決不向外透露賈放的秘密,這才被賴嬷嬷盯上的。這姑娘骨子裏有一股倔勁兒,連賈放都佩服。

雙文微笑着搖了搖頭,說:“沒事,三爺,我答應過您的,總不能食言而肥。”

“只不過,三爺,我想問問您,這稻香村裏外能否安個傳聲筒?這樣外面萬一有什麽事,我也能通知到您。”

賈放:……傳聲筒?

他主屋到西廂的那個?

“哦,你是說那個呀!”賈放一向管自己屋裏那叫土電話,雙文說“傳聲筒”,他竟然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

“說的也是,”賈放伸手揉了揉自己眉心,“如果稻香村裏外,能有個傳聲筒相互連接,那就方便很多了。”

雙文提出的,确實是一個好建議。如果他能架一座土電話,從稻香村一直架到桃源村,那還有啥好煩惱的?有什麽事,這頭一叫,他那頭就趕緊回來呗。

可問題是:從稻香村到桃源村,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物理空間,而是一個用“縮地鞭”壓縮了的空間。

賈放并不是電訊行業的專業人士,對亞歷山大·貝爾沒有過多了解,想要速成估計也來不及,目前他利用的只是聲波在金屬中傳播的物理屬性而已。在這種條件下,遠程聲音傳播是否也能實現?

賈放決定試一試。

他跑去百工坊買了一圈粗細合适的銅絲,然後嘗試從稻香村院門口一直鋪設到正屋那副水墨山水跟前。

銅絲的長度事先經過計算,絕對比從稻香村到桃源村的三十七步要長很多。可是賈放剛剛把銅線卷鋪進通向桃源村的隧洞,怪事就發生了。

銅線卷一下子就到了頭,剛剛邁出半步的賈放望着身後掉落在地的銅線卷傻了眼——明明看見那線卷就在身後,他卻沒法兒伸手把線卷撿起,總是差那麽小半步。

結論再明白不過了:只有他賈放能夠穿過這個壓縮了物理空間的“縮地鞭”,而其他物質卻不行。當然他如果能弄上幾千裏長的銅絲,或許也是能通過,但這太難了。

賈放并不氣餒——按照“致知格物”的理論要求,他已經證實了銅絲是不能就這麽牽過“縮地鞭”的——那麽,聲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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