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戲子(完)

岑堯的義父是個滿臉絡腮胡的大漢,性情粗直。姓江。

他并沒有要插手岑堯婚姻大事的意思,等看見小扣兒纖細少年的模樣,更仿佛見了什麽易碎的瓷器,和他說話都刻意放低放緩了聲音。和岑老爺完全不同。

岑堯将小扣兒留在了大帥府,小扣兒倒也沒有太害怕。

興許是大帥府上的每個人見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喊一聲“王少爺”的緣故。

這也讓小扣兒越發鐘愛自己的新名字了。

但是短暫的快樂過後,小扣兒就忍不住想,岑堯想哪裏了……他又要脫下長褂,換回軍裝了麽……他上戰場的時候,是騎馬還是坐車呢……小扣兒一個場景也想象不出來。

越是想象不出來,他就越是有種慌張的茫然。

“王少爺。”門外的下人恭恭敬敬地喚他。

小扣兒這才回過了神。

下人說:“大帥要帶您出門吃個飯。”

江大帥是長輩,小扣兒當然不會拒絕,于是匆匆起身,跟着下人跨出了大帥府。

江大帥帶他上了車,道“這是岑堯走之前交代好的,他說你會唱戲?”

小扣兒有點緊張,不明白唱戲和今日出門吃飯有什麽關系,更有些擔心江大帥怎麽看他。

“他說你牡丹亭唱得很好。”江大帥笑笑道:“這些玩意兒我不大聽得懂,不過越城有個孔慶很是出名,人人都要稱一聲梨園大師。倒不知道你們誰更好?”

孔慶?

小扣兒隐隐約約是聽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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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班裏有時來了客人,奚落哄笑時,見他們不大樂意,便要譏諷他們“你以為自己是梨杏班的孔慶嗎”。

小扣兒連忙搖頭,道:“遠遠不及孔先生厲害的。”

江大帥應聲:“喔,倒也沒關系。你若是愛唱戲,請孔慶來教你也不麻煩。……再有,岑堯說有個什麽聯華影業公司,要拍什麽反戰電影,你要是有興趣,就帶你去瞧瞧。”

小扣兒坐到飯桌上的時候,岑堯返回了海城。

飯桌上有江大帥提及的梨園大師孔慶,也有那什麽聯華影業公司的人。

小扣兒懵懵懂懂,總覺得這一幕好像在夢裏見過。

聯華影業的人提議請他們先一塊兒觀個影,小扣兒從未看過這東西,一時新奇得不得了,忙乖乖坐定了。看着那塊白色微微泛黃的布上,搖搖晃晃地映出了畫面。

一點聲音也無。

但小扣兒還是看得起勁。

“片名叫《花巷》……”旁邊的人低聲解說,不敢有絲毫怠慢。畢竟岑少帥有個心尖尖上捧着的人,在越城都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了。

花巷是故事裏那條巷子的名字。

女主人公就在那裏等她上戰場未歸的戀人……

小扣兒看着看着還有點兒入戲,恨不能也搬個小板凳,到城門口去等岑堯。

不過這樣的想法在他腦中飛快掠了過去。

之後孔慶先生也邀他去學戲,聯華影業也邀他去拍電影,更說他要想,也能做時下鼎鼎有名的阮小姐之後的第二個影星,海報能貼滿各個地方……

小扣兒一下忙了起來。

他自認腦袋不夠聰明,自然裝不下太多的東西。忙來忙去,的确減輕了心底的害怕和一點點的思念。

這都是岑堯安排好的嗎?

小扣兒腦中一冒出這個念頭,胸口就不自覺地酸酸脹脹又甜甜的……

特別奇怪。

小扣兒揪着被子,在跟着孔先生學了一天後的疲累襲了上來。

他閉上眼,然後就做了個夢。

又夢見他穿着牡丹亭戲服那天,男人擡起手指輕輕描繪過他的眉眼,又勾弄了一下他的睫尾,弄得他好癢,心跳怦怦不停,腿都軟了。

再然後,那戲服都叫男人撕爛了。

他力氣好大。

小扣兒翻了個身,心想。

是好大的。

所以總能輕易将他抱起來。

他一下又想起,走進大帥府的時候,男人側頭親他,說“我愛你”。

這就是愛嗎?和岑青元的時候,完完全全不同……

小扣兒心想。那我也愛岑堯。

岑堯抵達海城的時候,不少人來接他的車。

他們惶然又驚喜地望着他,仿佛終于盼回來了主心骨。

常勝只當自己猜對了,激動地問:“您是回來守城的嗎?”

常勝卻只猜對了一半。

岑堯留下了人守城,但很快就又啓程了。他帶人主動出擊了。

岑堯從不吝于利用自己數千年積累下的經驗見聞,他改良了軍中戰術,又改進了軍中的武器,再振士氣……

活捉林祺那一仗,就是他穿成岑四爺後的一次試驗。

岑堯翻身上馬,在衆人驚駭的目光中,按照原本的計劃,直接奔赴了戰場第一線。

這些世界對于他來說,其實都沒太大的分別。

穿得多了,就都一樣了。

但這個世界有王未初……

這仗一打就是大半年。

岑堯已是如有神助,但花費的心力仍舊不少。

将敵人驅逐出去後,多方軍系也短暫地擁據岑堯為領頭人了。

而岑堯如今麾下的軍隊,包括從林祺那裏收編來的,以及從義父江大帥那裏借來的……并作一塊兒,都成了岑系軍閥的人。

再沒什麽人記得海城的岑家商行和岑老爺。

如今他們只記得岑系軍閥。

八月,正是炎熱天氣。

女子走在小巷子裏,忍不住嘔了嘔,但很快她就露出了厭惡的神情。一手拎着藥包,就這麽冷冷地走入了黑暗巷子裏的那道門。

門後有個老頭兒擡起了頭,急忙問:“如何?”

女子想诓騙他們,但想想又實在沒意思,還不如氣氣那屋內半死不活的男人。

于是她冷聲諷刺道:“沒有。”

“你不是嘔吐心慌嗎?怎麽會不是有喜?”老頭兒咬牙追問。

“大夫都說了不是……”女子更心煩地望向屋內的男人,罵道:“沒準是他沒用。”

老頭兒臉色大變,門內也砸了個碗。

氣得女子掐腰罵:“還砸?還有錢嗎?”

這一行人,正是岑老爺、岑青元和芸兒。

芸兒原先也不是這副面貌的。

只是他們離開海城後,就遇上了流竄的劫匪,下人們倉皇逃了。岑老爺之後試圖聯系要送他們出海的好友,對方早早收了岑老爺的錢,這會兒卻全然不理會。

岑老爺這才知道對方靠不住了,只好又扭頭給佟老爺寫信,盼他看着昔日兩家相交,他又賣了商行給佟老爺的份兒上,伸出援手。

結果同樣石沉大海……

岑老爺之後再得知岑堯回海城,海城上下被保護得密不透風。

連那小戲子都被他找了個牢固的金屋子藏起來了。

唯獨他們!

他們這些本該是岑堯親人的人,卻整日飽受性命威脅,不得不輾轉流落到了這裏。

芸兒為了活下來,又怎麽能不變得更兇惡些?

岑老爺在這趟路途中,身子骨已經衰弱了,岑青元更是在被劫的時候,又廢了一條胳膊,真正廢人一個了,現在除了發脾氣,就是發脾氣……

芸兒突然覺得自己過夠這樣的日子了。

他們見她是個女流,便一味拿捏着她讓她來伺候……呸!

芸兒冷笑一聲,陰陽怪氣地說:“哦,說起來,我今日回來的時候,還見着那小戲子的海報了……大少爺,你還記得他麽?四爺去外頭打仗了,卻也沒忘記交代人照顧他。那小戲子說是拜給了名師,還跑去拍了個什麽電影,電影都播了。我也不懂,反正吧,還有人找他做廣告。那麽大一張海報上,全是畫的他。我今個兒看見那張,似是給什麽胭脂水粉做的……聽人說一張要值多少錢的,哦,他自然也不缺錢了,岑四爺那麽疼他,恨不得把全副身家都給他,哪像咱們這副落魄樣子……”

當下氣得岑老爺捂着胸口就倒了下去,岑青元更是發了瘋地大喊大叫:“別說了!我讓你別說了……”

芸兒被吓了一跳,趕緊躲起來了。

她發洩了一通,也有些害怕被岑家報複,半夜就摸黑悄悄跑了。

等岑青元緩過勁兒,才發現岑老爺昏了,芸兒跑了,他腿腳不利索,只能往外爬着喊“來人”……

他明明是岑家商行英俊威風,連嫡子都被他的存在逼得遠走他鄉的大少爺。

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岑青元急急喘着氣。他面容扭曲,心情悲憤。牆外卻是傳來了喜悅的聲音:“仗好像打完了!岑少帥一定回越城了……”

有人問:“不該是回海城嗎?”

另一人又道:“你懂什麽啊?岑少帥的未婚妻在越城啊!”

“啊?岑少帥有未婚妻嗎?”

“有的,你沒聽說嗎?還是個男的呢。”

是個男的。

多惡心。

岑青元心懷惡意地想……你們應該批判他!就如同岑老爺當年罵他,限制禁锢他,讓他別搞那些惡心的,正經娶妻一樣……批判岑堯!

外頭的女子卻是驚道:“不愧是岑少帥!這等驚世駭俗的事,也只有他敢做,他能做了……”

“是啊,我聽聞各城還有效仿岑少帥的呢。”

岑青元聽到這裏,心徹底墜入了冰窟窿。

岑堯敢做,能做……

仿佛對他無形的嘲諷。

實在又餓又痛又難堪,幾乎将他逼瘋。

……

岑堯的确先返回了越城。

他沒有開車,而是騎馬進了城。等到了大帥府門口,他一眼就瞧見了少年的身影。

這一番錦衣玉食下來,小扣兒兩頰多了點肉,身量也終于又高了些。

岑堯眸光微微動了動。

小扣兒也早早看見了岑堯。

他不自覺地仰起了頭,但這日的太陽實在太刺眼,明晃晃的,叫他看不清岑堯的面容。

小扣兒心下又緊張,又很想要紮到他的懷裏去。

跟着他便看見,男人翻身下了馬。

這樣的天氣,男人依舊穿得一絲不茍。

作戰服的紐扣扣到了頂端那一顆,腳下踩着長筒軍靴,腰間別着槍套,鼓鼓囊囊。

男人緩緩朝他走來,軍靴碰撞地面發出了冷硬的聲響。

和穿制式軍裝的時候不同。

作戰服袖腿寬闊,将禁欲和帶着強勢侵略意味的野性結合到了一處。

小扣兒輕輕張了張嘴,竟然有一點點腿軟。

江大帥在一旁欣喜道:“你可算平安歸來了……”

岑堯淡淡掃了他一眼,微微颔首:“您擔心了。”

江大帥看了看岑堯,又看了看小扣兒,便識趣地先收了聲,還往旁邊挪了挪步子。

岑堯是唯一襲承他衣缽的人,他心下對岑堯滿意至極。而如今岑堯更幾乎超越了他當初手握的權勢地位。江大帥也不會在這時候去打攪人家。

岑堯很快走到了小扣兒的面前,站定。

一股熱意撲面而來,将小扣兒緊緊裹在其中,男人沒有立即抱他,也沒有親他。

但小扣兒就是覺得渾身都跟着熱了,也好像被牢牢圈定在了氣場之中,動彈不得。

他發覺男人看上去更俊美了,身上的殺伐氣也更重了一些。

他一下想到初見岑堯的時候。

男人眉眼淡漠,高高在上,手邊就是槍。

他怕得要命。

現在,他望着岑堯……

岑堯當着所有人的面,突然伸手将他抱了起來,就這麽一路跨進了大帥府,将所有人都甩在了身後。

岑堯的面色不曾改變,但吻卻變得激烈如狂風驟雨,兇狠得像是要将小扣兒吃進去。

小扣兒嗅到他身上的氣息,又按到他腰間的腹肌,更覺得腿發軟了。

但他還是勉強掙紮了出來,小聲道:“……我、我穿戲服。”

岑堯這才住了手,低聲應:“好。”

他回來時,也看見了牆上的海報。

他就知道他離開時的安排,小扣兒會喜歡的。但是那麽多人都看過了,唯獨他還沒有認認真真地看過小扣兒登上熒幕和海報的畫面……

小扣兒很快換好出來了。

岑堯坐在那裏,仿佛第一回 走入錢家班的客人,他淡淡出聲,點了一出戲:“我記得牡丹亭裏有一段,是‘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

小扣兒瞪大了眼。

這人又一本正經地同他提裏面的情色描寫。

小扣兒抿抿唇,還是唱了。

岑堯将他從頭盯到了腳,沒等他唱完,就将人又抱了過來。

岑堯道:“我瞧見你的廣告了。”

小扣兒眨了下眼,還有些不好意思。

岑堯從腰間掏出了回城時買的那廣告中的化妝品。是一種可以吃的口脂。

他随意蘸取了些,按在了小扣兒的眉間,然後輕輕勾勒過他的眉眼,唇瓣……不緊不慢,卻又有種說不出的侵占蹂躏的意味。

随後他才俯身舔吻過了那些他抹過的地方,一點一點,就這樣将小扣兒吃幹淨了。

等岑堯搞完都已經是很晚了。

他身上的作戰服比窩在戰壕中的時候還要皺,但他淡淡掃一眼,也并不在意,先起身出了門。

副官守在院門口,小聲同他說:“芸兒跑了。”“岑青元……死了。沒人沒錢,又病又餓,就這麽死了。”

岑堯問:“錢家班呢?”

“很不好過,尤其那個小園,耐不住去陪了個富商,對方的未婚妻卻是個潑辣的。把他臉都抓花了。班主都被一塊兒打了個半死。啊,還有那幾個昔日對王少爺好過的,底下人做了點手腳,把他們換到正經唱戲的大戲班去了,以後倒也不至太落魄。”

岑堯淡淡應了聲。

副官看了看他,只覺得少帥面容漠然得有些冷酷。

好似死什麽人都同他沒關系。

岑堯這時候緩緩轉過身,又往裏走。

副官怔了下,不,也是有關系的。只有裏頭那個少年,才是有關系的。

岑堯重新回到了屋內,他摩挲了下小扣兒的頭頂,淡淡道:“不過一時退兵,敵人不會輕易放棄。”

小扣兒艱難地撐起眼皮,扭頭問:“還要再打仗嗎?”他很少流露出難過的神色。但這會兒他巴巴地盯住了岑堯,眼底透着一點淚光。

岑堯擡手按了下他的眼皮,道:“打。……下次帶你一起。”

小扣兒抿唇笑了下,忍着疲累爬到了岑堯的懷裏,然後就又睡着了,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時候,他想起來自己忘了說:“我也愛你的。”

岑堯目光頓了頓,把人翻了個面又艹了一遍。

……

這一場漫長的戰役總共持續了三年多,才徹底擊退了敵人。

但也比原本的歷史軌跡,提前了太多。

也就是這時候,岑堯才終于得了機會,辦了他和小扣兒的婚禮。

不知有多少人感嘆,當年訂婚時,岑少帥還不過是盤踞海城,如今卻已經是到了一個更可怕的地位。

那小戲子當真是什麽也沒做,就跟着地位噌噌噌拔高了,真是叫人羨慕到死也羨慕不來。

小扣兒還是跟着學唱戲,也會去拍拍電影,也繼續給人做廣告,加上他與岑堯的關系,倒也成了一個大大名人。

慢慢不再有人記得他昔日出身,只記得他立在岑堯身旁時是何等風采。

大約是有了上一個世界的心理準備,一并迎來自然死亡的時候,岑堯倒沒有再情緒外洩了。

他只是想了下,也許會有人将他與王未初一并記入歷史罷。

後世無數人都會知曉,岑堯與王未初是一對。

倒也很有意思。

岑堯想。

再見到系統的時候,系統先戰戰兢兢地等了好一會兒,沒等到岑堯冰冷又充滿兇戾意味的聲音,系統這才放心了,連忙同岑堯說:“這次我早早就給你找到他靈魂碎片在的另一個世界了。你過去的時候,應該正正好。只不過……”

系統說到這裏,還是有些怕。

它艱難地擠出聲音道:“你知道的,天道從不會眷顧他。他這次……是,是修仙世界裏,難得一見的極陰鼎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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