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二天,沈怡好還真的把人給等到了,很瘦小的老奶奶,一個人來的,看着慈眉善目的,穿着很普通,正在和護士打聽沈良友在哪裏。
沈怡好正拿着飯經過,試探着和她問了個好,她看着沈怡好,好像有點感慨,也沒說什麽,跟着他去了病房。
只遠遠看了他爺爺一眼,那個老奶奶眼睛就有點濕了,她輕輕摸了摸眼淚,拉着沈怡好出去,在走廊上塞給他一疊錢。
錢大概三四千塊的樣子,沈怡好還沒來得及反應,下意識地就推開了,那個奶奶眼淚掉下來,慢慢地說:“你拿着,我可能就來這麽一次,我一個人來,家裏人不知道,我能動用的就這麽多了。”
沈怡好拉着她在椅子上坐下,聽她說了好一會,才知道這個奶奶是自己爺爺的遠房親戚,說遠,隔的可是真遠,繞來繞去的,都快出了五伏了。
“你爺爺是好人啊,他這個人太善良了,”老奶奶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淡藍色的手帕,一點點的擦眼淚:“我老伴年輕的時候和他一起幹活,木頭砸下來,還是你爺爺幫着擋了一下,我這麽多年都記得他……”
沈怡好其實知道這個奶奶只是一個遠的不能再遠的親戚以後就不想要她的錢了,他動動腦袋想一想就知道,奶奶的家人肯定怕惹上麻煩,不讓她跟着摻和,是她自己記得爺爺的好,偷着過來的,看她穿的也很普通,這三千多塊錢不知道老太太要攢多久。
老太太一直把錢往他手裏塞,她聲音不大,說話條理很清晰:“你還這麽小,你去哪裏弄錢啊?我這點錢可能也幫不上什麽忙,但是你拿着,不要讓我心裏過意不去,醫院是能缺了錢的地方嗎?你爺爺的命就擔在這裏,你不要鬧犟脾氣。”
她走之前,把眼淚擦幹淨了,又去病床邊低頭看了看沈怡好的爺爺。
沈怡好送她走的時候,她于心不忍似的看着沈怡好,什麽也沒說出來。
那三千塊錢還在兜裏放着,沈怡好沒想到這個錢真的擔了他爺爺的命,讓自己沒有後悔地送走了他最後一程。
那天下午一點多,他爺爺的情況突然就不好了,又被送去搶救,因為中午那個奶奶來了,沈怡好的飯涼了,就沒吃,他已經接近一天沒吃東西了,聽見聲音跟着跑出去的時候眼前一黑,扶着椅子才穩住了。
沈怡好從那時候開始心就慌裏慌張地跳,大夫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一個字也沒多說,等他終于站在搶救室門口等着的時候,已經有點耳鳴了。醫院裏冷氣很足,大夏天的也很涼,沈怡好突然覺得太冷了,後背有什麽東西貼着他一樣,他靠在牆上,六神無主地看着對面的白牆。
過了好一會,有個人從他身邊經過了,他過去求對方把手機借自己用一下,那個人把手機給他以後,他的大腦卻一片空白。
他想不起來方鍍的電話號碼了,明明昨天還記得清清楚楚,這會卻想不起來了。
沈怡好把手機還給那個人,一個勁兒地說謝謝,又退回到牆邊站着等了。
可是沒過多久,有個人突然把他抱住了,沈怡好擡頭去看,居然是方鍍。
方鍍午休的時候去找沈怡好,發現他不在班級,問了方木才知道昨天就走了,再問別的,方木就一問三不知了,方鍍幹脆去找了沈怡好的班主任,知道他爺爺住院了以後就趕緊往醫院來了。
他以為沈怡好的爺爺這次的情況和上次差不多,沒想到這麽兇險,看着沈怡好六神無主的樣子,他也有點慌了,兩個少年一起在急診室外面等着,沈怡好一個字都沒說。
他有一種很強烈,很強烈的預感,讓他一顆心在冰水和烈火裏輪流地接受折磨一樣不得安寧,他下意識緊緊抓着方鍍的胳膊,心跳的幾乎讓他窒息了,就在那根線被扯斷的前一刻,搶救室的門被打開了,大夫走了出來,把口罩摘下來說了一句什麽,沈怡好沒聽清。
他滿耳朵都是防空警報一樣的嗡嗡聲,可是方鍍聽清了,他下意識地抱緊了沈怡好,看着醫院的工作人員把病床推出來,上面蓋了白布,只一晃就過去了,被送進了專用的電梯運到樓下。
沈怡好沒有哭,他覺得耳朵裏的嗡嗡聲像潮水一樣一波一波,來了又去,他還什麽也沒給爺爺準備,甚至壽衣都沒買,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還是方鍍陪着他,被醫院的工作人員帶去了太平間,辦遺體保存手續,找醫生去開死亡證明,這些都做完了以後,沈怡好呆呆地抓着手裏的幾張紙看着方鍍。
方鍍帶他下樓,把他領到一個有陽光的地方站着,和他說:“我去打個電話,順便取錢,你在這裏不要動,等着我,好不好?”
沈怡好點了點頭,乖的像個小朋友,方鍍不放心地看了看他,才跑出了醫院的大門。
等方鍍回來的時候,沈怡好還在原地等着他,方鍍松了一口氣,朝沈怡好走過去,兩個人隔的只有十幾步時,沈怡好像是才回過神來似的,小聲說:“方鍍……”
他急促地喘了兩下,兩行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突然發出了一陣讓方鍍特別心疼的哭聲,他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小孩子,咧着嘴哭的渾身都在抖,方鍍手足無措地把他抱在懷裏,沈怡好緊緊地抓着方鍍的胳膊,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剛才的嗡嗡聲消去了,周圍的聲音湧了進來,是人間百态,是他即将要面對的餘生。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給他煮茶葉蛋吃了,再也沒有人攢一罐子硬幣給他換零食吃,他這輩子只遇到一個對他這麽好的人,卻這麽突然的離開了他,沈怡好除了哭不知道應該怎麽去應對了。
他哭了很久很久,把以前所有攢着的委屈都流盡了,方鍍聽得心都要碎了,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好,只能一言不發地抱着沈怡好,一下一下地輕輕拍他的後背。
沈怡好第一次對這個世界生出了膽怯之心,他覺得太可怕了,自己以為的倔強其實是一文不值的,他無能為力,只能哭,可哭的越久,他的心越疼,他死死抓着方鍍的胳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方鍍……”
方鍍趕緊嗯了一聲:“我在呢。”
沈怡好太怕了,他恨不得變成一塊石頭躲在路邊,他再也不想經歷更多的離散了,方鍍緊緊抱着他,一個勁地說:“不要怕,聽話,不要怕……”
沈怡好過了好久才勉強止住了嚎啕,抖着肩膀一下一下地抽泣,方鍍從兜裏掏出紙巾來輕輕地給他擦臉。
明明陽光很足,沈怡好的身上卻很涼,方鍍把自己稍微有點厚的棒球服外套給他穿上,仔細地拉好了拉鏈,又把他抱在懷裏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發。
“我在呢,”方鍍這輩子還從來沒對任何人這樣溫柔過:“你聽話,不要怕,我已經打過電話了,現在我帶你去吃點東西,等能幫忙的人來,好不好?”
沈怡好像個被人扔在路邊的小動物一樣,無措而驚慌地看他,方鍍心疼死了,他拉着沈怡好去了最近的一家飯店,要了一份馄饨。
沈怡好實在是一口都吃不下去,他喉嚨裏堵着什麽東西一樣,但是方鍍讓他吃,他就拿着勺子往嘴裏送,吃了半碗。
方鍍的外套還穿在身上,很暖和,可是沈怡好總覺得身後有東西貼着他,涼涼的,讓他直不起腰來,他下意識地把頭低下去一點,突然捂着嘴站起來沖進了衛生間,把剛剛吃下去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天昏地暗。
沈怡好做了一場大夢一樣,麻木地跟着別人去簽字,交證件,注銷戶口,等,也不知道過了幾天,遺體火化之前他被人帶着看了最後一眼,他強忍着沒有回頭。因為這幾天吃不好睡不好,他整個人都飄着似的,也不太會思考了。
等終于一切都塵埃落定了,沈怡好被方鍍送回了家,他倒在床上,拽着被子蓋在自己身上,一點聲音也沒有地睡了過去。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方鍍還在,正在他身邊坐着,低着頭看他。
沈怡好支着胳膊坐起來,外面天已經黑了,他的腦袋才開始轉,這幾天方鍍白天都陪着他,也沒去上課,晚上七八點鐘才回家,也不知道他怎麽和家裏還有學校交代的?
“方鍍,你回去吧,謝謝你,我沒事了,”沈怡好說:“明天還要上課,咱們中午一起吃飯吧。”
“明天周末,上什麽課啊?”方鍍摸了摸他的頭發:“餓不餓?”
沈怡好早就餓過了,可是他不想讓方鍍跟着着急,就點了點頭。方鍍起身走了,過了好一會端了一碗泡面遞給他:“香辣牛肉,吃不吃?明天帶你吃點好的。”
沈怡好接過來吃了,眼淚大滴大滴地流進碗裏,他和着所有的不舍與軟弱一起吃了下去,生老病死,離愁別緒,誰沒經歷過呢?誰的一輩子都有人陪呢?他再怕也沒有用,也許吃了這頓飯,睡到明天,一切就都會好起來,如果一直壞下去,他就一直等,等好起來的那天。
方鍍自己也沒吃,沈怡好吃了一半就有點胃疼,這幾天吃的太少,一下子吃這麽多不太适應,方鍍接過來剩下的吃幹淨了,又擰了毛巾幫沈怡好擦臉。
沈怡好又困了,他眼睛幹的發疼,方鍍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躺下去,自己也跟着躺下了。
“抱着你睡啊?”方鍍把胳膊攤在枕頭上。
沈怡好沒有說話,一點點地湊過來,方鍍就像小時候哄方木一樣,把他摟在懷裏,輕輕地摸他的頭發。
“方鍍,”沈怡好小聲說:“我覺得背後不舒服,很涼。”
他是怕了才覺得這樣。
方鍍想了想,讓他轉過去,自己從背後抱着他,沈怡好覺得方鍍懷裏很暖和,他找到了一點依靠似的,抓着方鍍的手腕不松手了。
家裏很安靜,只有一個老式的挂鐘在走,一下一下的,滴滴答答,在夜裏敲打着沈怡好的神經。
方鍍試探着摸了摸沈怡好的臉,又摸了滿手的眼淚,他拿袖子蹭了蹭,沈怡好過了好一會才安靜下來,真的睡過去了。
外面起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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