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我被嫌棄了?]小梅,不,堕姬睜大眼睛,[我竟然被嫌棄了?]

她站在塗抹富岳三十六景的紙拉門前,以她低俗的藝術審美自然不會知曉葛飾北齋在畫中透射的心血,每日在門內外進出不過也就分給門牆一點兒眼神,稱其“不算難看”罷了。

她現在更沒心情欣賞門上的畫了,滿心都是才與太宰發生的對話。

“不和我一起睡?”她炸毛了,“你這個笨蛋搞錯沒,這裏是吉原,而我是吉原最美的花魁,你這家夥身無分文,我都願意招待你,不僅不五體投地趴在地上感恩戴德,還不肯跟我同房,你這人是不是有毛病?”

堕姬房裏有一方很好的矮桌,是東方運來的貴重梨花木做的,她還有小電燈,不是蠟燭、燈籠、煤油燈,花魁的吃穿用度是京極屋裏最好的,她有不少西洋物件。

”也不是不肯同房。”他說,“你看,我只是想借着夜色寫作,難得今晚有了寫文章的興致,你如果想要玩鬧就盡情玩鬧,如果要先就休息就先休息。”

“你這家夥肯定有問題。”堕姬伸手指着太宰的鼻子,“搞沒搞錯,我這個大美人在你身邊,你是不是喜歡男的?”

“任何可愛的女性都值得喜愛。”他無辜地看着堕姬,“可小梅你在我心中怎麽也排不進女性的行列,老實說就像是冬天裏拖着鼻涕亂跑的野丫頭一樣,完全沒法起旖旎的心思。”

她氣炸了,大喊着:“去死去死去死。”連跟太宰共處一室都不願意。

關門的聲音很重,哐的一聲木架結構差點被震塌。

[一點兒都沒變。]

太宰打開筆記本:[跟一百多年前相比一點兒都沒變。]

……

蝴蝶忍跟前來服侍的現雛妓聊得很好,已經摸清楚了花柳街的局勢,吉原很大,能供應起花魁的茶屋卻不多,臉上京極屋一共只有五家,問起人失蹤的事,女孩兒一五一十說:“這很正常,一些游女抓到空檔就會從街上出逃,出逃之後就失蹤了。”

“出逃?”

“就是不想再做游女了,趁守備不注意時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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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人多嗎?”

“每家都有吧,肯定不算少。”

蝴蝶忍蹙眉,她倒沒想過花街有這樣的傳統,普通小鎮要有人大量失蹤可以直接判斷為鬼肆虐,花街既然有傳統就不一樣了。

[得找那些有特殊能力的隊員過來。]

鬼殺隊中的一些成員五感靈敏超越常人,據說他們能通過嗅覺、聽覺、視覺分別人與鬼的不同,蝴蝶忍做不到。

她只能從另一條線索入手:“那死在花街上的人多嗎?”

雛妓吓了一跳說:“什麽?”

“我聽說,這段時間吉原出現了人離奇死亡的事件,死狀凄慘,還斷手斷腳,就像是被野獸啃噬過一樣……”

“我、我不清楚。”說着不清楚,雛妓神色卻略有些慌亂,蝴蝶忍想她肯定知道些什麽,準備接着大廳。

“喂,小鬼,別問東問西的。”堕姬才被太宰趕出來,一肚子都是火,雛妓給她訓斥慣了,還常挨打,光聽其厲聲脖子就一縮,大氣不敢出,只哼哼道:“抱歉。”

蝴蝶忍很不喜歡花魁,她早就超脫了驕縱的範圍,蝴蝶忍想說點什麽,可還沒說就被打斷了:“你省省心,別問東問西的臭小鬼。”堕姬說,“我是不知道你一個女孩還跟他進吉原幹什麽,來都來了你給我小心點兒,別給我找麻煩。”她恐吓道,“要是給其他茶屋的人擄走了,誰都救不了你。”

蝴蝶忍略感錯愕,堕姬才不管她,她想自己纡尊降貴提醒人都是看在太宰的面子上,要不是太宰,她就算把蝴蝶忍卷吧卷吧存進腰帶裏都不奇怪。

她喜歡吃女性,美麗的女人,嬌弱的小姐,生活幸福美滿的閨秀。

她獲得幸福的方式是讓其他人不幸,這是生活教給堕姬的。

“小枝、小枝!”堕姬喊得一聲比一聲大,“人在哪裏?”

“咚咚咚、咚咚咚——”急促的腳步聲,小枝跪坐在門外,額頭緊扣地板,蝴蝶忍猜她同自己一般大,“請問有何吩咐。”

身旁的雛妓小聲提醒:“別看。”

[別看什麽?]

堕姬的笑聲惡劣:“擡頭吧,醜八怪。”

[!]

蝴蝶忍倒吸一口冷氣,呈現在她面前的這張臉,女性看來又可怖又悲哀,小枝原本長什麽樣看不清楚,她臉上沒有一塊皮膚是好的,額頭至下巴遍布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醜陋傷疤,其中一些經過增生,成了凹凸不平的溝壑。

小枝臉上只有眼睛是能看的,也只有眼睛是好看的。

那雙眼裏含着月下秋水。

“由你來照顧她的起居。”不容置疑的語氣。

“好的,花魁。”謙卑而恭敬的回應。

小枝與蝴蝶忍,她們被捆綁在一塊兒。

……

富岡義勇順小溪走,從中游走到下游,再從下游回環至上游。

除了那條孤零零的腿外,他還找到了另一個零碎部件,是人孤零零的半顆頭。

如果發現這些玩意兒的不是他而是太宰,一定能從它們身上得到太多結論,比如說屍體被抛入河中的時間一定不長,否則它們就無法保持眼下較為完整沒有膨脹的狀态。

富岡義勇看不出那麽多,鬼殺隊只交給他劍術,太宰治的文化課上倒是彙聚的天南海北的知識,他憑借那些知識判斷,此人面部撕裂的傷口并不完整,想被野獸撕咬過,可吉原建在京都,絕不可能有野獸。

[鬼。]

他心中默念。

河流上下游沒有鬼的痕跡,先前追捕的石次郎也不見蹤影,他想想還是得先找到太宰治與蝴蝶忍分享才獲得的情報。

按照記憶走回吉原,時間過去很久,月亮懸挂在頭頂,茶屋一樓的格子間內擺放着舶來的鐘擺,時針邁過十二點,相貌頹唐的中年人慢悠悠往門口走,臉上寫滿欲後的疲憊,他們只找最便宜的游女,一人買上個半個時辰,再在街上揩油。

第二天還要做工,狂歡一夜是不可能的。

他先去找跟太宰說過話的女老板,眼下客人有來有往,她在茶屋門口招呼,富岡義勇的長相也出挑。

“請問你知道,津島先生去哪了嗎?”他還算有禮貌,也記得太宰說自己行走吉原的名字是津島修治,“看完花魁後,我跟他走散了。”

老板娘一陣窒息,距離看花魁已經過了快倆時稱,現在才找回來也是個人才。她小聲說:“你去京極屋看看,他或許跟蕨姬花魁在一起。”

富岡義勇懵懂地點頭,他不懂吉原的規矩,更不知道入駐花魁門下有多破格,于是他點頭說謝謝,就準備往京極屋走。

“你別惹惱她。”老板娘人還不錯,走前提醒道,“蕨姬花魁的脾氣很不好。”

聽說她甚至不會對客人按捺糟糕的脾氣,至于被男客敗壞興致後會對手下女孩兒發多大的火,就不得而知了。

……

堕姬趴在妓夫太郎懷裏哇哇叫。

她滿口都在抱怨太宰治的“混蛋、無恥以及不正常”。

“那個家夥就不是個男人,他連錢都沒有帶,我好心收留他,竟然還嫌棄跟我一起睡,怎麽可能有這樣的人,還說我像是拖着鼻涕的黃毛丫頭,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她咬牙切齒。

妓夫太郎雖一直盯着太宰治,卻也只看到了側面與背影,根本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他聽堕姬的抱怨,第一反應是:[那小白臉長得油頭粉面,看人卻挺準,你可不就是一又蠢又嬌的野丫頭。]

他是這麽想的,可畢竟自家妹妹,作為哥哥只要保護好她就行了,哪裏允許外人抱怨,于是妓夫太郎說:“那我幫你吃了他?”

“不行!”

果然,被激烈反對了。

“如果我想吃了他,早就動手了,幹什麽要挨到現在。”她呵斥着,“哥哥你只要跟我一起抱怨他譴責他罵他就行了,其他什麽都不用管。”

妓夫太郎在心中嘆了口氣:[完蛋了、完蛋了,戀愛讓她變得更傻了。]

“你不是說喜歡無慘大人,絕對不可能看上人類的嗎?”他忍不住提問,“那人究竟哪裏好了?”

“你胡說八道什麽哥哥!”堕姬的模樣像是被戳中了少女心事,可又沒那麽羞澀,“根本不是那回事!”

她兀自發脾氣,又說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麽,最後只能氣呼呼地坐在房間裏說:“我只是覺得,要是咱們三個一起過下去肯定不錯。”她看向妓夫太郎說,“你也不會讨厭他。”

“啊?”

“太宰那家夥。”堕姬篤定地說,“根本就不像個人。”

……

“太宰你啊,真不像個人。”妓夫太郎說。

“什麽?”太宰治正在寫日記,他寫日記的方法很特殊,缺少紙筆就用樹枝在泥濘的土地上寫,寫完之後再用木棍子把地攪爛,妓夫太郎比小梅聰明多了,如果說小梅讀會一首詩需要三天,他只要半天就夠了。

學了一段時間下來,他勉強能看懂太宰日記的三分之一,無非就是時間,今天發生了什麽,還有吃了些什麽東西。

很無聊。

“你寫完就要攪壞,為什麽還要寫?”

“寫下來看一遍,就記住了。”

“能記住?”

“對啊。”太宰說,“我這人只要是看過的文字,就很難忘掉。”

妓夫太郎先感嘆你們文人真厲害,可他腦經轉得快,很快就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喂,你那看過的書寫過的日記是不是很多啊。”

“沒錯。”太宰回答。

“會很痛苦嗎?”他想到小梅學習一會兒就嚷嚷着腦袋要炸裂的模樣。

“不。”太宰說,“它已經不會讓我感到痛苦了。”

栽種于花街兩側的櫻花開了,不是很好的品種,花瓣稀稀落落,一朵一朵分散得很開,太宰看着話,他的身姿、他的背影有股悠遠的靜谧,妓夫太郎想往來于花街的公子哥,哪怕是将軍都不如他。

妓夫太郎想,自己知道為什麽覺得太宰不像人了,痛苦之于他實在是太輕,人類是無法無視加諸于自身的苦難的。

他們仨生活得很平靜,小梅根妓夫太郎都是斤斤計較的人,他們絕對不可能供應太宰白食,即使撿他來的目的是為了教小梅識字,妓夫太郎幫他找了點兒工作,比如說幫茶屋的游女畫畫像,太宰也擅長工筆畫。

至于抄書或者幫人寫信的工作也信手拈來,有了太宰治的加入之後,他們的生活比原來好。

妓夫太郎和小梅都想問他,你幹什麽留下來,自己一個人謀生或者回家不是更好?可太宰從來沒有談起自己的過去,這倆兄妹想着反正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太宰多賣兩幅畫,再加上他們今年掙得錢,冬天之前說不定能給家裏的窗戶糊紙。

就這樣,三人一起度過了一個秋天、兩個秋天、三個秋天。

……

小枝在幫蝴蝶忍整理床鋪。

“可以休息了,客人。”她回過頭笑了一下,很驚悚,平日工作有的茶屋會要求小枝蒙面,怕她吓到游女,至于男客,有客人在的時候她是絕對不能出現的。

堕姬找她照顧蝴蝶忍就有惡心人的意思在。

蝴蝶忍很平靜,她問:“可以讓我看看你的臉嗎?”

小枝有點兒不好意思:”是吓到客人了嗎?”

“不。”蝴蝶忍說,“我略同醫術,只是想看看能否把疤痕減輕點。”

小枝并不大在乎滿臉的疤痕,或者說現在不在乎了,放棄了,于是她平靜地坐在蝴蝶忍面前說:“感謝您的好意,可我猜它們沒辦法治療。”

蝴蝶忍細細端詳了,發現果然如此,傷口實在太混雜了,銳器的割傷、燒傷、腐蝕性傷口,你無法想象這張臉到底經歷了什麽,她只能抱歉地對小枝說:“你說的對,我很抱歉。”

她剛準備去洗漱,卻聽見門口傳來聲音,游女帶着富岡義勇進來:“失禮了,這位客人說要找津島先生,”她抱歉地說,“聽聞津島先生正在蕨姬花魁的房裏,多有不便,我只能将他帶來找您。”

蝴蝶忍說:“非常感謝。”随即對富岡義勇說,“哎呀,富岡先生,你剛才都到哪裏去了。”

富岡義勇不說話,只是用他死氣沉沉的眼睛看小枝。

小枝是個聰明孩子,她和游女一起退了出去。

“我在河川裏找到了腿。”他說,“還有半個頭顱,應該是鬼吃的。”

蝴蝶忍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

“啊——_!!!”

正當他們對話時,門外卻傳來了刺耳的尖叫聲。

“德川大人!德川大人身亡了!”

吉原變天了。

……

太宰打開了筆記本。

這是本很老舊的筆記本,邊角頁泛黃,似有五十年以上的歷史,別看它如此,已經是太宰翻譯抄過的新本,上一本在寫了個開頭之後擱置近百年,他都沒有動筆,好不容易想起這篇被他遺忘的未完成的作品時,書頁已經脆弱不堪,只能再抄寫一本。

/寫在前:這是我的第一部 小說,寫作原因很簡單,小梅終于看不慣我日複一日寫日記又銷毀的過程,對我說如果你那麽喜歡寫字就寫點不要銷毀的東西就好了,我告訴她日記之所以是日記,就是因為每篇只有一夜的壽命。

“那你寫寫我們仨的生活吧。”她在說這話時着神采飛揚,着實為名動京都美人應有的姿态,“就寫傳奇花魁回憶錄好了,不是說以前有名的花魁都有人寫傳嗎,你就幫我寫個傳,一定要寫上哥哥,就說是成為了最厲害的收債人什麽的。”她又嫌棄,“你寫上自己也無所謂啦,反正肯定是個籍籍無名的小白臉,也就靠我和哥哥養養。”

綜上此篇小說的絕對主人公就是傳奇花魁梅小姐,而我作為筆者不過是一名微不足道的看客罷了。/

/希望他們能夠度過傳奇絢爛又輝煌的一生。/

太宰看着這行字,看着百年以前寫下的,似乎還能品出點平安喜樂情緒的長句,笑出聲。

那聲音,尖刻又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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