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晚六時三十一分。
吉原到清水寺的距離不算遠,夜幕降臨後, 由紅燈籠裝點的吉原成為了京都夜色中唯一的亮處, 面帶麻木之色的人力車夫把車停在門口, 他們載了些客人過來。
多數車夫不準備停留,吉原散客的高峰是在子時之後,也就是西方時間晚上十一時後, 現在才六點,客人多在街上游蕩挑選游女, 哪裏會離開。
太宰作西裝打扮,牽堕姬上人力車道:“去清水寺。”
人力車夫的耳朵立起來:“客人, 清水寺這個點關門了。”
“哈。”堕姬發出聲短促的嘲笑。
“就去清水寺。”
人力車夫不多說話, 拉起車前的鐵格擋便跑, 他身材瘦削,腳掌卻很大,骨架也結實,拉車跑得飛快。京都的主幹道用瀝青鋪過,大車輪傾軋地面行得平穩無比。深秋的晚風拂起堕姬的秀發, 三兩絲雲鬓從發髻中跑出來,太宰看她發被風吹亂,不知怎麽的玩心大起, 幹脆伸手抽落她的發簪。
長發在風中飛揚。
“喂,你混蛋啊!”堕姬開口, 風一陣一陣灌進她嘴裏, 太宰的笑容融化在空氣裏, “不是很好嗎?你的頭發又長又亮,像天邊飛揚的絲綢履帶。”
堕姬對他的吹捧十分滿意,哼了一聲沒說別的話。
清水寺與吉原間有十五分鐘的距離,街上萬籁俱寂,除了從住宅窗裏透出的暖橘色燈光外,只有清冷的月色照耀大地,堕姬看周圍的風景,感受深秋的寒風刀子似的刮在臉上,興致缺缺,她對寺廟不感興趣,哪怕是聞名全國的清水寺。
鬼進寺廟,還有比這更嘲諷的事嗎?難不成讓她進去吃得道高僧?
[嘔,我才不要,他們的肉一定又老又柴。]
到清水寺門口後太宰扔給人力車夫幾倍的路費,他說:“你在這裏等我們,一會兒還要拉回吉原。”他是個慷慨的客人,光剛才的一筆車夫要辛勞幾天才能掙到,車夫連連點頭道:“沒問題。”
清水寺建在音羽山上,車夫把他們拉到石階堂下,仰頭望去,道道階梯緊密相連一路通往半山腰,街兩旁沒有燈柱,甚至連燈籠都看不見,只有一片幽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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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此無光的夜景不顯詭谲,反倒是充斥着佛門特有的莊嚴寶相,神聖的氣息讓堕姬有點兒心理上的不快。
[我是鬼哎!到這種地方有什麽意思?]
她都想走了,哪裏知道太宰的手死死扣住她的手腕,幾乎是強硬地請求:“一起上去吧。”
[奇怪,好像有點眼熟……]
她眼前晃過一幅畫面,也是太宰治,臉孔比現在年輕,衣服也不同,畫面中的他衣服更加破舊,簡直像是花街的流浪客。
“別去,小梅。”他說,“等妓夫太郎回來。”
“不行。”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太宰的手被甩開,她沒有惡意,只是要擺脫他,“那人約好給我一大筆錢。”她冷靜地說,“馬上就要過冬了,靠你和哥哥根本不夠。”
堕姬先甩頭,後又眨眼睛,把影像甩散了。
[奇怪。]
[真奇怪。]
不知不覺間已經爬到山門前,清水寺是富有唐國色彩的建築,立柱是朱紅色的,太宰彎曲指節在後門上敲三下。
“咚——咚——”他敲門的聲音恰好與寺廟撞晚鐘之聲相融,有意思的是,門內人竟聽見了太宰發出的聲音。
門緩緩打開,走出來的是位高僧。
堕姬也沒法形容,總之你看那披袈裟老頭的模樣,就知道他跟尋常小沙彌不同,他身上有股氣,跟鬼殺隊的柱不一樣,又肯定非凡人。
他還雙手合十與太宰見禮。
[越來越詭異了。]堕姬在心中大喊,[怎麽回事,他怎麽跟和尚又有關系了,難不成要出家?開什麽玩笑,他是那塊料嗎?!]
在堕姬混亂的時候,太宰拽着她的手拉進第一道門,門內是遠近聞名的清水寺紅楓,或許是佛門的楓葉比其他地方要富有力量,到現在還沒落完,若早上來看,漫山遍野一片火紅。
“我猜你看不到上午的楓林,只能這麽做。”
他從外衣口袋裏掏出一盒火柴,火柴頭摩擦生熱燃起橘紅色亮光,鬼的夜視能力向來不錯,可那也需要你用心去看,直到太宰擡手,堕姬才意識到,身兩側的樹海有些奇怪。
樹本身不算蓊郁,別傻了,已經要冬天了,怎麽可能有茂密的枝葉?樹枝多少有些寒碜,正因如此,那些懸挂在杈丫上的小球,可能是小球吧?顯得格外詭異。
太宰用火柴去點線,堕姬迷迷糊糊想:[怎麽還有線?]
“無法在白日看見火紅的楓葉,只能将夜晚照得像白天。”在他說這句話時,火焰順線條一路向下,點燃了一枚又一枚圓形的小燈籠,沒人知道這一根火柴點亮整片樹林的技術是什麽?看太宰的模樣,誰都不會驚訝于他擅長奇技淫巧。
燈籠穩在既定的位置上,火光傳遞迅速,卻巧妙地避過每一片樹葉,随秋葉寒風的吹拂,火蔓延得更快,不出三五分鐘,大半楓林被掩藏在枝桠間的小燈籠點亮,即使在夜晚也亮如白晝,他就是創造出了奇妙絢麗的盛景。
無數人、無數在吉原尋歡作樂的人擡頭,看清水寺,妓夫太郎眯起眼睛,變成鬼之後他的目力超尋常人類,因此可以越過重重山,瞥見林間的點點光,他想到了夏日的星空,無數閃爍的星星構成明亮的星盤,籠罩着靜谧的大地。
“呀。”小枝遠眺說。
“嗯?”蝴蝶忍擡頭。
“。”富岡義勇看看,又埋頭向前跑。
堕姬,毫無疑問,她驚訝極了,甚至可以說她被感動到了。
鬼被人的情感撼動,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楓葉倒映在她清澈的閃着光的瞳孔裏,像一簇燃燒的火的火焰。
哪怕是被妓夫太郎敲着說豬腦子的她,也能理解一件事:“這個……這麽多燈籠,挺花時間的吧。”心虛之感從身體內測湧現,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心虛,只是面對太宰,堕姬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麽,缺少了什麽,以至于不能在他面前挺起腰杆。
“還行。”太宰的回答極富有文學家的浪漫色彩:“花了一百五十個秋天。”
……
1763年,秋。
森禮是清水寺年輕的主持,時人常想佛法修行,越久越深處,除非是天生具有神性的佛子之外,對經文的理解都要靠時間來積累。
他的運氣和悟性一樣好,到中年後就成為了清水寺的住持,它是全國排名很靠前的寺廟,森禮也一躍而成日本最知名的高僧之一。
一天晚上,他在寺院中修行,忽聽見門外傳來咚咚咚的敲門聲,打開門口,是位年輕的施主。
他從這位施主身上看見了一點兒東西,不是說他俊秀的臉或是良好的教養,而是紅顏外皮下更加深邃的靈魂。
森禮雙手合十,口念“南無阿彌陀佛”,只道:“施主是要入我佛門?”
他看見了一位天生的佛子,這是僧人獨特的感應。
“不。”讓他想不到的是,那名超脫人世的青年說,“我只是希望您能收留我一夜。”
好吧,他看上去有點狼狽,衣衫褴褛,像從社會底層的坑洞裏爬出來的。
可任何人看見名為“太宰”的青年,最先注意的永遠不是他的長相,而是他神佛似的氣質。
太宰說:“我看了好幾次音羽山的紅楓。”
他一身落拓,輕聲說:“希望她也能看到。”
1764年,秋,這名年輕人再度敲開了清水寺的大門。
……
/“說來有趣,明明發生了那麽多事,我看她與他死,又看他們活,在花柳街與不認識我的花魁錯身而過,到頭來想做的事情還和1763年時一樣。”
“我想帶她去看紅葉,妓夫太郎就算了,男人的話只要躺在吉原的屋頂遠眺清水寺就好,他不喜歡出門,仰頭就能看見的遠景剛剛好。”
“小梅很鬧騰,她想出去玩,肯定是要自己爬上音羽山的。”
“哪怕只能在夜晚出門也沒關系,一定有辦法把夜晚照耀得與白天一樣明亮。”/
……
堕姬玩得十分盡興,清水寺的紅楓不僅美麗,還滿足了她身為女性的虛榮心。
她想太宰一定是愛她愛得要死,否則怎麽可能幹出這種事,哎,沒想到,這家夥還挺浪漫的,好吧好吧,我就原諒他老是占據我的房間,還要我養他這件事。
她得意洋洋,像一只開屏的孔雀,回去的路途中沉浸在絕妙的幻想世界裏。
[真是的,有這樣瘋狂的愛慕者我也沒有辦法,等回去之後找個機會把他變成鬼好了,知道我給他變成高貴生物服侍我的機會,這家夥一定會感動得痛哭流涕。]
人力車行至吉原門口,巧合的是,富岡義勇也正好到那兒,他視線越過人群捕捉到了太宰的背影高聲喊道:“老師!”
太宰才扶着堕姬下車,他就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太宰邊上,毫不顧堕姬一張“你這小鬼想死嗎”的臉,硬生生插/入兩人之間,把洗幹淨的漆木盒子遞給太宰。
“您的東西。”
太宰晃動盒子,聽裏面“嘎啦嘎啦”的聲響,是尖銳物體撞擊盒內壁的聲音。
他說:“幫大忙了,義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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