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安若還記得, 上輩子帶着弟弟妹妹回到臨安以後,她就是在大伯一家這樣的目光中度日的。

大房一家對她們處處刁難, 尤其阮蘭,因嫉妒她的容貌, 行止更加過分,甚至在她的洗臉水裏偷偷撒上叫她過敏的花粉,打算叫她毀容。

大伯知道這些事, 也從來不會主持什麽公道,然而有一天,卻忽然轉變了态度, 說要送明瑜去江南有名的白鹿書院讀書, 叫她去前院說話。

那時安若一心為着弟弟,并沒想太多,等去了前院, 才發現那裏有客人。

那人一身雲錦袍, 一雙桃花眼, 發上束着紫玉冠, 一瞧便知身份矜貴, 卻不知禮數, 視線肆無忌憚在她身上打量。

安若莫名心驚,等後來才知, 那人便是武王世子高霁。

大伯還告訴她,高霁對她十分中意,要娶她做妾。

那時父母孝期還未過, 安若根本不可能談婚論嫁,更何況還是去做妾,她當即否決了大伯的想法。

然大伯并未惱,反而耐下心來與她好言相勸,還給出許多條件,譬如會好好供明瑜念書,将來要為芳若找個好人家等等……

當然,最後見她一直不答應,大伯惱羞成怒使出強硬了手段暫且不說,但方才大伯反常的态度,卻與那時頗為類似。

安若心間一頓,難道……

難道高霁已經找到了這裏?

雖說上輩子那事是在三年後,但思及這輩子已經發生了改變,連金的忽然出現,河道上的相遇……

她愈發覺得有可能。

基于此,她一時無法安心,待回到自家的院子裏,就趕忙去找爹說話。

“爹,我覺得大伯今次有些反常,咱們還是早些回去吧。”

事情緊急,她已經顧不得再同爹繞彎子,只能盡力說得直白些。

她甚至已經想好,若爹再不當回事,她就所幸将上輩子的遭遇說出來。

豈料今次爹竟與她想的一樣,點了點頭道,“爹明日就去找人商議給阿皓入族譜的事,放心,我們今次待不了多久,最多十日就啓程。”

安若總算安心了一些,卻又聽爹囑咐道,“你們也盡力待在府裏,不要出去。”

“好。”

安若趕忙應下。吃一塹長一智,上輩子那種當她不會輕易再上了。

只是又有些奇怪,爹今次怎麽也這麽警惕?

~~

老太太的壽宴還有三日,趁這個空檔,阮青岚以備貨的名義一直在外忙碌。

秦氏帶着孩子們留在阮家,他們雖不願受大房及老太太的冷眼,但又免不得要接觸。

這日,秦氏帶着孩子們去向張老太太請安,恰巧趙氏與阮蘭也在。

雙方互相問候過,趙氏又把目光落在了安若身上,還有意問道,“說來安安也及笄了,不知二弟及弟妹可有為她相看人家?”

秦氏早得了夫君叮囑,便只道,“前幾個月汴京那邊生意忙,掌櫃又不得力,我們哪有空。”

趙氏趕忙道,“那這趟回來正好,過幾日母親壽宴,少不得要來不少親戚,弟妹可一定要好好留意。”

安若心間一頓,覺得趙氏定不是無端說這樣的話,愈發肯定了前晚的猜測。

但這關乎婚事,她自己不好說,所幸娘已經替她搖頭,“我們還要回汴京,豈能在臨安替她相看?還是回去再說吧。”

說着又順着問道,“說來蘭兒還比安安大半歲呢 ,可定下了人家?”

趙氏一頓,只好含糊道,“我們還在相看。”

秦氏笑了笑,“蘭兒品貌這般好,自是不必愁的,大嫂一定要挑個好的才是。”

趙氏皮笑肉不笑的點了點頭,阮蘭就更不必說了,只差當場翻白眼了。

——誰看不出來阮安若生的比她好看,這二嬸還故意這樣說,是往她心上捅刀子吧!

如此一來,婚事的話題就算揭過了,卻不料阮老太太又将目光落在了小娃兒阿皓身上,道,“這來回一趟路途遙遠,這小子可受得了颠簸?依我看,不若将他留在臨安,你們幾個回去就好。”

秦氏一頓,立時反對道,“這怎麽成?阿皓還這麽小,離了娘怎麽能活?”

趙氏卻幫腔道,“弟妹多慮了,有我這個大伯母在,還能虧待了阿皓不成?再說,咱們還可以請乳母,現在哪有幾個親娘自己喂奶,還不都是靠乳母?”

秦氏堅決道,“不成的大嫂,我們好好的,明德也好好的,這平白若把阿皓留下,豈不是惹人閑話?”

趙氏卻駁道,“都是一家人,這兒也是祖宅,那外人能有什麽閑話?弟妹多慮了,我們這也是瞧着小家夥可愛,母親現如今年紀大了,又正需要這麽個小娃兒養在跟前逗樂解悶,才有這麽個打算,弟妹一向是明理之人,又豈會不明白我們的苦衷?”

秦氏冷笑,趙氏還有苦衷?

她算明白了,原來這一家人心急火燎的把他們叫回來,是打了這樣的主意。

這是怕他們在汴京的生意越做越大,要把阿皓留下,從而牽制他們。

孩子是娘心頭肉,秦氏自不會答應她們,遂立時要拒絕,未想還沒張口,卻聽安若緩聲道,“大伯母怕是沒明白方才我娘說的,我娘的意思是,大哥哥還好好的,那把阿皓留下,豈不是會叫人誤會你們要過繼他?這不是詛咒大哥哥的意思嗎?”

不錯,在尋常民間,只有沒兒子的人家才會過繼侄兒,這誰都知道。

這話一出,芳若忍不住捂嘴笑起來,趙氏卻噎住了,忙道,“我哪裏是這個意思?這丫頭……”

安若假意看不見趙氏母女及老太太的嗔怒,繼續微笑道,“大伯母當然不會是這個意思,但就怕別人誤會。再者,聽說大哥哥已經定了親,再過幾個月就要辦喜事了,到時候你們大約要更忙,阿皓留下,只會給你們添亂。”

長女說得句句在理,秦氏也趕忙點頭,“就是這意思,所以還是得叫他跟我們回去,明德眼看要成親,大嫂都快當祖母的人了,如何弄得了這麽小的娃兒?”

這話可又叫趙氏一噎,說她快當祖母,是笑話她老,不能生了嗎?

這女人……

眼看着這接二連三的被氣,趙氏的臉明顯已經挂不住了,阮老太太也覺得面上無光,遂親自開口道,“算了,這等大事,根本就不該同你們這些女流商量,等你男人回來,叫他到我跟前來一趟,我自己同他說。”

秦氏應了聲是,卻一點也不擔心。

夫君對這個大宅的态度她早就明白,若是他親自來面對老太太,沒準拒絕得更加直接。

就像她今日敢如此回怼趙氏,也正是夫君提前交代過的。

阮青岚在外頭跑了一天,傍晚時分才回來。

而待他吃過晚飯更好衣裳再來到老太太跟前,天更是已經黑透。

老太太本就憋着火,如此一來就更氣了,待一見面,先不留情面的數落了秦氏一頓,“這織女出身的就是上不了臺面,今日我在場,你大嫂也是一片好心,你瞧她怎麽說話的?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徐娘半老還能生孩子?不知羞恥!”

阮青岚面上溫溫和和的笑,“母親教訓的是,回頭我會說她。”

“還有安若!”老太太又道,“小丫頭家家,不知敬重長輩!你們是怎麽教的?這樣沒有禮數,将來怎麽嫁人?”

阮青岚不急不惱,依舊點頭溫笑,“母親說的是,我這幾日忙,沒什麽空閑教訓她們,這樣吧,既然她們叫您如此生氣,我這幾日在外頭尋個住處,帶她們出去住便是,不叫她們留下礙您的眼,白惹您動怒。”

話音落下,老太太登時就愣了,“你,你說什麽?”

阮青岚依然在笑,“我說我明兒出去找個宅子客棧,把她們母女幾個安置出去,索性就不來煩擾您老人家了。”

“你,你……”

阮老太太氣得說不出話,相比那娘幾個,這個才是混的,居然還撂挑子,要搬出去?

彼時阮青江也在房中,一見如此情景,立時安撫阮青岚道,“都是自家人,這眼看母親壽宴在即,你們若搬出去成何體統?今日趙氏也是多嘴多舌,回頭我自會說她。”

語罷又道,“對了,你那院子實在是小,等會兒我就叫管家去收拾地方,園子裏去年新修了好幾處地方,不若叫安若芳若姐妹倆明兒搬過去與蘭兒一起住,姐妹幾個做做伴也好。”

阮青岚卻不上當,只硬是推脫了,并且打了教訓妻女的借口,叫她們沒再去老太太跟前。

如此又是一日過去,便到了阮老太太的壽宴。

宴席講究男女分開,安若僅在後院露了下臉,便找借口回了房。

許是接連幾次都不給他們機會,大房那邊終于沉不住氣了。

又過了兩日後,阮蘭竟然親自上門了。

“安若,芳若,”

阮蘭假裝親切的踏進姐妹倆的房中,對二人道,“你們到臨安也有些日子了,這幾日天熱,大哥租了條畫舫,叫咱們一同去乘船呢。”

乘船?

這話一出,芳若立時搖頭,“我們來時坐了一個多月的船,實在是受夠了,我們還是待在家裏吧。”

雖則芳若拒得直接,但阮蘭卻沒當回事,只笑道,“這是畫舫,可不是你們的貨船。再說,那河道能同西湖相較嗎?我長這麽大,還沒聽說誰在西湖上暈船的呢?”

芳若不上當,還是直搖頭,“不去不去,管他什麽畫舫,我再看見船都要吐了。”

阮蘭決定先不管她,只專門對安若道,“那你去吧,大哥都把船租下來了,還叫了幾個表姐妹,這幾日天熱,去湖上賞景乘涼最是舒服,旁人我都約好了,你們要是都不去,怕是不太好。”

在阮蘭的印象中,安若性子比芳若軟,她多說幾句恩威并施,她應該會聽。

哪知安若卻也拒道,“我同芳若一樣暈船,這一個月也是累了,明日怕是去不了,姐姐同大哥他們去玩吧。”

“妹妹怎麽這麽見外啊?”阮蘭笑道,“你們好不容易來一趟,我跟大哥相邀,也這麽不給面子?”

安若不為所動,也笑道,“不是見外,我若不舒服,去了也玩不了,還辜負你們的好意,所以還是不去了。”

見她堅決,阮蘭終于失了耐心,收起笑來問她道,“真不去?”

“嗯。”安若點了點頭,一點也不怵她。

“那算了。”

阮蘭直接走了。

眼瞧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芳若悄聲與姐姐咬耳,“無事獻殷勤,肯定沒好事。”

安若點了點頭,“說得對。”

但她也知道,既然已經開了頭,大伯他們必定不會輕易放棄的,所以還是需要打起精神,絕不可掉以輕心。

卻說阮蘭出了姐妹倆的院子,直接去了哥哥阮明德的房中,懶洋洋的對阮明德道,“她們不去,害我白跑一趟。”

“不去?”

阮明德有些意外,“你可好好說了?”

“當然。”

阮蘭沒好氣道,“我就差低三下四去求她們了,還要我怎樣?”

阮明德沒說話,凝眉不知在想什麽,阮蘭看在眼中,暗暗動了動心思,又道,“要不然我們自己去吧,畫舫都租了,別浪費。”

“想什麽呢?”

阮明德一口拒絕,“人家世子看中的是安若,她若不去,我們自己去又有什麽用?”

阮蘭一臉不滿的嘟囔道,“不過就一張狐媚皮子,也不知有什麽好!”

阮明德卻不再理她,想了想,索性去了阮青江的院子。

待見到阮青江,他開門見山道,“爹,二叔那邊今次似乎很是警惕,我本來打算租個畫舫帶她們游湖,只可惜她們不肯出去,怕是要另想法子了。”

阮青江想了想,嘆了口氣道,“罷了,索性去與他挑明。”

阮明德卻有些沒底,“二叔能答應嗎?”

他也知道,這位二叔是個笑面虎,面上看起來溫和恭謙,實際卻并沒有那麽好說話。

阮青江卻哼笑一聲,“我自有辦法。”

~~

趁着親朋都在,給阮老太太辦完壽宴的第三日,阮青岚提出給阿皓入族譜一事。

現如今的族長正是阮青江。

趁着族中有資歷的男丁齊聚一堂,在修族譜儀式之前,他照例要先說幾句場面話。

“想我們阮氏在臨安落地生根,至今已有兩百餘年,宗族發展至今,實屬不易,望各位今後當更加努力,謹記先祖遺訓,為光大宗族貢獻自己之力。”

衆人也都例行公事的點頭,只等待族譜一修,就可各回各家。

豈料阮青江卻忽然将話鋒一轉,道,“只可惜世間士農工商,我們行商者地位低下,任族中子弟再如何努力,卻總是低人一等,受盡白眼。”

阮家先祖便是以經商發家,後輩們也幾乎都是做生意的,這句話戳中衆人心事,紛紛嘆氣起來。

“不過,”

阮青江又将語聲一轉,看向了阮青岚道,“眼下正有一個機會,可改變我們阮家前程,這希望,就全在二弟身上了。”

阮青岚哦了一聲,問道,“不知大哥所言是何事?”

阮青江裝模作樣的看了看衆人,又輕咳兩聲,終于道出正題,“你們來時,可是在河上遇到過武王府的貴人們?大哥也不瞞你,武王世子看中了安若,前幾日托人知會與我,打算與我們結親呢。”

這話一出,衆人一片驚訝。

須臾,竟有老頭捋須嘆道,“武王乃先帝親骨肉,當今陛下親弟弟,武王世子乃正統皇族,這丫頭能被如此貴人看中,可真是她的福氣!”

話音落下,竟還有不少人贊同起來。

能與皇族攀親,當然是提升家族地位最有效的捷徑,大家都是做生意的,這筆賬誰不會算?

可唯獨阮青岚面上沒有一絲喜色,只涼聲道,“我雖不常在臨安,卻也聽說過這位世子早已娶了世子妃,院中妾室也有好幾房,此事怕是不合适。”

阮青江卻笑起來,“二弟玩笑了,便是世子沒有娶世子妃,以我們的身份,安若又能做得了正室嗎?”

這話一出,衆人又都跟着笑起來,仿佛聽了什麽好笑的笑話,在嘲笑阮青岚異想天開。

阮青岚失望透頂,冷聲道,“我做的是正經生意,不偷不搶,在世間也自認光明正大,世道如此,我也從未有過什麽攀龍附鳳之心,孩子是我心頭肉,我絕不會叫她去做妾,請諸位死了這條心吧。”

說着他又嗤道,“堂堂男兒,振興家業乃天經地義,将圖謀都放在女子身上,實在令人不齒。”

“你……”

這話叫衆人都是一噎,阮青江更是被堵得差點說不話來。

可他今天抱着要促成此事的決心,所以忍了又忍,硬是将脾氣給壓了下去,又道,“二弟莫急,這世子的妾,其實尋常妾室可比的,世子世子,将來乃是要繼承王爺之位的,多少年後,這就是咱們這一方水土最大的貴人,能侍奉這樣的天潢貴胄,為其生兒育女,那是多少女子想都想不來的好事,又是多少家族的榮光!”

“說得是啊!”

多年的族長沒白當,阮青江這一番冠冕堂皇的話說出來,竟引發一片共鳴,衆人都以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向阮青岚,仿佛他再不應下,就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不肖子孫。

阮青岚直覺諷刺,冷笑道,“好一番家族榮光!我且問一問大哥,問一問在座諸位,若有機會,你們可願将自己的骨肉送去做貴族之玩物?”

沒錯,什麽妾室,說白了那不就是權勢勳貴們的玩物?

果然,這話一出,有不少人踟蹰不語,但沒過多久,卻還是有人道,“若能為家族犧牲,做這算得了什麽!”

阮青江抓住機會,趕忙附和,“說得對!這好機會并非人人都有,再說,你又何必将話說的那麽難聽,難道王府是刀山火海不成?”

阮青岚失望至極,再不願與他們浪費時間,只道,“我寧願将這機會拱手想讓,各位誰想攀這份榮光,誰去便是!”

他拒絕的徹底,直叫堂中一片失望,尤其阮青江,已是徹底沒了好臉色。

“既然二弟不願為宗族付出,那今日阿皓上族譜之事……怕是要緩一緩了。”

阮青岚早已猜到他會出此一招,冷笑一聲道,“若大哥以此來要挾我,非逼自己的侄女去做妾,那不入便不入吧,他日待阿皓長大,得知今日之事,定然也會不齒。”

語罷不再多說,直接起身出了祠堂。

“你……混賬!”

身後衆人面面相觑,阮青江則被氣得面色鐵青。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來了,大家久等了,發一波感恩小紅包,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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