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杜行舟沒有說話,似在等着黎青崖給他一個滿意的解釋。

這份沉默讓黎青崖更慌了:“我……我就是出來放放風,不是逃跑。”

黎青崖的性子随了聶清玄,比起遵守、敬畏那些條條框框,他們更順從自己的本心。

因為這個性格,從小到大,黎青崖不知犯了多少錯,甚至最後還成了太一仙宗最熟悉法典的弟子之一。

杜行舟知道黎青崖不愛守規矩,沒想到他這次居然如此肆意妄為。在禁閉期間出逃,這若是被抓住,罪上加罪,即使不被逐出宗門,也會從重處罰。

錯誤這麽大,反倒讓他不得不違背原則去包庇他了。

做下了隐瞞的決定,那麽第二件事便是黎青崖為何不惜逃出禁地也要來這裏。

杜行舟第一時間便想到了宴笙簫,但他也沒忘記黎青崖那句“我是特地為你來的”。

一樣的話,雲去閑說出,他并不會有什麽感覺;但若是黎青崖說出,他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妄念了。心有癡妄,便生貪念。

但是他不敢問出來。

一是,他不想提宴笙簫,也怕黎青崖提宴笙簫;二是,他怕得到不是自己期待的答案,這個妄想的泡沫就會破掉。

與其被否定拒絕,不如保持一份念想。

杜行舟嘆了一口氣,并未說斥責的話,只問:“你出來,師尊可同意了?”

聽到聶清玄的名號,黎青崖心慌了,但依舊壯起膽氣回道:“他不會知道的。”

這是瞞着聶清玄出來的意思了。

杜行舟看着他,意味深長地嘆了一句:“師尊會知道的。”

三師弟的一切,師尊都會知道。

黎青崖被他這話弄得忐忑不安,心虛請求:“若是師尊發現了,大師兄可得替我說話啊。”

杜行舟微微彎了彎唇角,并沒有應聲。

他沒有應下是因為做不到。能影響師尊的不是他,是黎青崖自己。

他叮囑:“回到宗門之前且莫讓別派的人發現你的身份,也莫要随便離開我身邊。”

說完牽起黎青崖的手,走了出去。

金華景已經在外面等了好一會兒了,看到裏面兩個人牽着手出來,他神情有些古怪:

太一仙宗的師兄弟這麽膩膩歪歪的嗎?

扭過頭,又發現身邊的師弟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金華景給了他一個白眼:走開,我才不要和你牽手。

在伏澤村南五十裏,有一處端城,也屬雙極門管轄。

金華景說的回城中再議,便是回此地。

方入城,他們便與另一隊雙極門的人馬撞上了。

打頭的弟子跑上去,對金華景行禮:“少門主,那女妖我們已經捉來了。”

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黎青崖瞧見一個手腳皆被套了枷鎖的金丹期女修,被人扯着鎖鏈,踉跄前行。她雙足赤|裸,被磨得鮮血淋漓,一步一個血腳印。原本應該是淺色的衣裙破爛了許多處,被血與污垢染得看不出原貌,被枷鎖套着的手也是血肉淋漓,可見白骨。

此外,他還注意到,這女修的發梢是火紅色的。

他們這個修界非常傳統,在魔皇出現之前,神、鬼、妖、魔都只存在于上古傳說中,正統的只有人類。并不像幻境裏那些話本塑造的世界裏,血統千奇百怪,長相花裏胡哨。

因此,女修發尾火紅的長發非常特殊且惹眼。

思及方才弟子提到的“女妖”二字。黎青崖暗想:莫非這女子被妖化了?

如同魔與魔修不一樣,妖也與妖修不一樣。

後者依舊是人,只是修煉魔族或者妖族心法,而前者卻是與人不同的另一種存在。修界可以容忍魔修與妖修存在,但極難接受魔與妖。

理由不過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誠然,最正統的魔與妖已經絕跡。但是在獲得傳承時,傳承會改變接收者的血脈,将其轉化為自己種族,再讓傳承者将血脈延續下去。

延續的方法一是子嗣;二是秘術。比如當年魔皇就劫掠了許多女子,逼她們為自己生孩子。

但這個女子看年齡明顯不可能是宴笙簫的子嗣,那便只有秘術。

妖族的秘術需要先剜去被轉化之人身上的血肉,再由妖皇提供自己的大量精血,為其重塑身體。這是簡單描述的操作,實施起來還需要秘法與各種藥物配合,具體如何做只有妖皇知道。

重生之後的人會從血脈上轉化為妖族,而天賦根骨也會得到質的提升。

魔族的儀式黎青崖不清楚,但原理應該大同小異,皆是損耗自身成就另一個人。

與這種兩個人都遭罪的儀式相比造孩子簡直太輕松愉快了。

這女子必定與宴笙簫關系匪淺,才會被其賜予血脈。

那雙極門弟子還在繼續向金華景回禀經過:“那女妖十分狠戾,傷了我們不少弟子,我們下了重手才将其捉住。過程中傷了些無辜人。”

金華景點了點頭,揮手讓他将人帶走。

黎青崖回過頭,拉住身邊的一個雙極門弟子,低聲詢問:“那是何人?”

這弟子心胸還算不錯,并未因兩派的摩擦對黎青崖冷臉相待,熱心為他解惑:“其實我也不太清楚,聽師兄弟說她就是與妖皇勾結,殺掉伏澤村一百餘口的女妖。”

黎青崖擰起眉頭:“話雖如此,但也不必如此折磨啊。”女子身上的傷明顯是被人故意弄出來的,這種惡意虐待的行為在他的觀念裏無法接受。

不料雙極門弟子聽了用看奇怪生物的目光看着他,驚呼:“那可是妖啊!”

妖和魔都不是人,是十惡不赦的存在,虐待他們不算為惡,也不需要對他們感到愧疚。

在一般的仙門弟子眼中,像黎青崖這樣為妖申訴的才是不正常的。

黎青崖語塞,不知從何辯駁。

他們在這件事上持有完全相反的是非觀,無法相互理解。

他忽然想起一件很久遠的事——

那年他只有六七歲,甚至還沒有爬過登仙道,被錄入太一名冊。

乾坤書院的傅小師兄跟着院主沈流雲來太一做客,他們兩個年齡相當,很快便玩到一起。在玩耍的時候,不知道因為什麽,他們忽然因魔族起了争論。

傅小師兄認為魔皇罪大惡極,他的血脈裏也流淌着罪惡,所以該對一切魔族趕盡殺絕。但黎青崖卻覺得,一個人,或者說智慧生物,是好是壞,該看他的所做作為,而不是血脈。

他們倆就此吵了起來,誰也說不服誰。那時的黎青崖被聶清玄慣得任意妄為,沒什麽風度,說不過便惱了,一把将傅小師兄的褲子扒下,然後掉頭跑了……

當時傅師兄哭得可傷心了,直到現在,還見他一次動手一次。

若放在以前,這只是一場無關痛癢的小孩子間的争辯,一個逢年過節随便拿出來逗人開心的笑話,無傷大雅。因為魔皇沒了,跟随他為惡的血脈也被盡數誅殺,這種争論對現實不會有任何影響,也沒有研究讨論的必要。

但如今出現了一個妖族。

他們當初争辯透露出來的是不同門派對弟子教導的不同,太一仙宗會給弟子講仙魔之戰,會說魔皇如何罪惡。但不會刻意煽動仇恨,只教弟子記住過去,以史為鑒……

但乾坤書院似乎并不這樣。

它教弟子要記住仇恨,絕不遺忘。而從如今的情況看,似乎這種教育方式,才是修界主流。

感受到深深無力感的黎青崖沉重地嘆了一口氣,他不知道如果妖與人真的有水火不容的那天,他是否還能像當初與傅師兄争辯時那樣,毫不動搖地堅持自己的觀點。

聽到嘆氣聲,最前方的杜行舟回過頭,看到了神情慘淡的師弟。

他壓慢步子,落到黎青崖身邊,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快抵達雙極門在此城的分院時,他們又遇上了一撥人。

其中兩個年輕男子引起了黎青崖的注意力,他們穿着材質特殊,剪裁也別具一格的修身長袍,相貌皆很出衆,尤其是左邊的青年,好看到了瑰麗的程度。

黎青崖扯了扯身邊的雙極門弟子:“那又是何人?”

“好像是從東海島上來的商人,想和這邊做生意。這邊的管事正陪着他們參觀呢。”

東海是一片非常廣泛的區域,其上島嶼無數。除了最神秘難尋的蓬萊之外,還有許多人生活的島嶼,其中不乏有實力的氏族。

所以地處沿海的雙極門對此見怪不怪,渾然不知眼前兩個人便是蓬萊使者。

右邊那個男人黎青崖見過。他哪是什麽商人?是蓬萊的相君。劇情裏便是他帶着聘禮來太一仙宗,将洛梓靈接走的。

“蓬萊”這個名字光是提起就黎青崖神經發疼,如今還有兩個活生生的人在眼前,他只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了。

蓬萊島為古老氏族弈家的領地。

相傳弈氏是上古神族的血脈,是修界最古老的傳承,知道許多失傳的密辛之外,也掌握着登仙成神的方法。

所以找到蓬萊是許多大陸勢力的期望,無奈蓬萊與大陸只見有險惡莫測的黑海相隔。

黑海海水具有腐蝕性,普通的船根本沒辦法在上面行駛。而即使有了渡海工具,沒有海圖,最後的命運也不過迷失在茫茫黑海上。

數千年來,只有杜家先祖曾因緣際會,在船只失事掉入海中後,被卷到了蓬萊島上。并帶回了一位美麗的蓬萊女子為妻。

中原尋蓬萊難,但蓬萊尋中原卻很輕松。如今蓬萊相君親自前來,怕是作為先驅打探中原情況,以為日後蓬萊與中原建立往來鋪墊基礎。

但令黎青崖不解的是,劇情裏明明是太一仙宗用杜家提供的海圖找到蓬萊,并與之建交。如今為何變成了蓬萊相君主動前來?

是發生了變化,還是這件事本來就有,只是他不知道?

相君身邊的那位蓬萊青年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忽然擡起頭。他的目光掃視一圈,在黎青崖所在的隊伍上停留了一下,然後便平靜地收了回去。

黎青崖總覺得青年在看自己與大師兄所在的這個方向。

參觀回來的人與從伏澤村歸來的查案小隊前後腳進了端城分院,之間并未過有交流。

作者有話要說:  傅師兄在39章主角到乾坤書院時提到過,還沒出過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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