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大堂之中,審訊依舊在繼續。

雙極門還是對女修用了刑,慘叫聲不絕于耳。若是人犯暈過去便喂一顆丹藥,醒來繼續打。

女子并沒有鋼筋鐵骨,最後熬不住,還是交代了。

她的喉嚨口含着血,說話含糊且斷斷續續:“我……與你們說的……那個人,是在十六年前、遇到——遇到的。我在河邊……救下了,身受重傷的他,将其帶回家照顧。他說……他是被賊寇所傷,我并未懷疑。我并不知其……就是妖皇……”

聽完陳述,長老皺眉:“你說你與他沒有勾結,緣何會成為妖族?

女修搖頭:“我不知道。”

“撒謊!”

她繼續搖頭,一雙眼空洞無物:“我真的不知道。”

長老命弟子呈上從伏澤村找到的妖族之物:“你可識得此物?”

“不識。”

“你說他傷好後便離開了,那他離開後去了何方?”

“他說……說是海外。”

一百多口人命雖然不是小案子,但明顯不值得這麽些名聲赫赫的宗門都派人來。之中大部分人到此的目的并非破案,而是找到妖皇。

海外這個模糊寬泛的答案并不能讓他們滿意。

長老臉一拉:“這女妖一定在包庇妖皇,繼續用刑。”

弟子上前準備施刑,看了一眼之後轉身回禀:“長老,她身上已經沒有可施刑之處了。”

所有地方皆已血肉模糊,讓人不忍直視。

金華景開口:“那将其收押,擇日再審。”

說完他站起身,朝旁聽的衆人行禮:“諸位辛苦了,雙極門略備了宴席款待各位,請移步偏廳。”

……

被關在牢獄的妖族女修渾身沒有一處好肉,身體冰涼,面色蒼白,疼得縮成一團。身體到了極限,腦子便不受控制,被審訊喚起的記憶在她腦海裏翻湧難平。

女修本姓平,相熟的人都叫她平娘。

平娘自小生活在一個修界邊緣的小村莊,和其它平民少女做着一樣的夢:被收入仙門,成為仙子;自此逍遙天地,再不受拘束。

但十二歲時來為各大宗門募集弟子的修士告訴她,她毫無修仙天賦,就算是末等的宗門也不會收她。

一句評斷讓她不得不絕了修仙的心思,安心做起一個凡人。

平娘爹爹在去世前将她許了人家。

但那戶人家嫌平娘家貧寒,又欺她孤苦無依,便想悔婚,讓她做妾。平娘性情子外柔內剛,一怒之下退了婚。那戶人家在那個小地方頗有勢力,威脅她,不嫁他家就誰也嫁不成。

平娘咬牙含淚,回了一句:“不嫁就不嫁。”

衆人皆以為這是一句氣話,覺得身為孤女的平娘終究會因獨自活不下去而服軟。但他們等了十年也沒能看到平娘屈服的一天。

平娘以為自己一生就這樣了,直到二十六歲那年,她在河邊撿到了一個身受重傷的青年……

青年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好看,眉眼和畫兒一樣,妖異得讓人移不開眼。他全身大大小小的傷口有一百餘處,最嚴重的在胸口,那裏破了一個洞,隐約可以看到內髒。

會受這樣傷的人明顯不是善茬兒,但平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竟把他帶回了家。

或許是想到自己孑然一身,惹上麻煩也沒什麽好怕的;或許是想抓住自己苦澀又死水般的生活中唯一的變數;或許,只是因為青年長得好看……

她盡一己之力給青年找來了傷藥,不拘藥性,全數給他用了。死馬當作活馬醫,她也沒指望能将青年救回來。

她一度以為青年要斷氣了,但他始終沒有咽下那最後一口氣。

似是放不下人間,所以又從地獄裏爬了出來,青年的生命體征漸漸穩定。

十天後的晚上,平娘如同往常一般在井邊汲水洗衣。

爹爹生前多病不能勞作,所有家務都由她操持。爹爹心疼她每天去河邊打水辛苦,便賣了自己保存多年的在仙門做事時獲得的印符,請人打了這麽一口井。

也是因為這口井,她不用洗個衣服、澆個菜便要出門,讓村裏的流氓少了許多欺負她的機會。

夏日的夜晚十分悶熱,蟲子躲在草叢中叫個不停。平娘喜潔,衣物雖不多但也天天換,天天洗。左右她也沒有其他事,不嫌麻煩。

忽然,揉搓衣物的叽咕聲與蟲子聒噪的鳴叫聲中混進了東西掉到地上的“叮咛桄榔”的聲音。

平娘第一反應是以為又有人爬她家院牆,感覺拿起了放在門口的鋤頭。

但院牆處并無動靜,反倒是身後的屋門口傳來腳步聲。回頭看去,那被她救回來的青年依門而立。平娘家幾乎不點蠟燭,天很黑,但青年卻像自己會發光,面容在黑暗中也惹眼得很。

“是你救了我?”他開口詢問,聲音非常好聽,像城裏大戶人家舉辦宴席時吹奏的絲竹聲。

青年躺着時平娘不怕,但站起來後平娘就忌憚了,尤其是他還一臉冷肅,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

“也……說不上。就是把你從河邊拖了回來。”

青年愣了愣,道了句:“多謝。”

他拿出一個袋子遞給平娘:“裏面的東西給你,作為謝禮,自己用即可,切勿示之與人。”

平娘小心接過。

青年十分冷峻,不再言語,擡步就朝外邊走。然後他剛走過去沒兩息,平娘便聽到“咚”的倒地聲。回頭看去青年栽倒在地,沒了動靜。

平娘:……

——原來,方才的氣場都是裝出來的。

再度在平娘房間醒來的青年滿面窘迫,除了在旁人面前裝十三失敗的尴尬,還因為他身在平娘的房間。他從未進過女子閨房,也只是第二次與某個女子共處一室,他連眼睛都不知道往哪裏放。不看平娘便又瞧見她的私人物品。

說到底,一個獨身女子怎麽能擅自将男人往自己房間帶呢?

青年寫滿手足無措的臉讓平娘看得莞爾。

他年紀一定不大,只是硬撐着裝出成熟的模樣。

她問青年:“你叫什麽?從哪來?”

青年說自己姓聶,名彥,被仇人追殺才流落至此。

他說:“不必擔心,我恢複行動能力便會離開。”

左右已經将人救下了,不該惹的麻煩也惹了,虱子多了不癢。平娘勸道:“既然受了傷就不要逞強,我一人獨居,你留下來養傷也沒什麽不便。若不嫌棄可喚我一聲姐姐,便抵了你的房錢。”

青年愣了:“姐姐?”

那模樣呆呆傻傻的,讓平娘忍不住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唉!”

青年摸着自己被刮過的鼻子,又是一陣呆滞。

“你就不怕我是惡人嗎?”

平娘暗覺好笑,反問:“你問這話,不怕我把你丢出去嗎?”現在弱勢的可是身受重傷的青年。

不料青年回了一句:“倒也習慣了。”

他平靜說出這番話的樣子讓平娘生出一股心疼。她愣了愣,重新扯出一抹溫和的笑,問他:“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嗎?”

青年沉默片刻,應了一聲:“可以。叫我阿彥好了。”

孤女獨自生活并不容易,村裏的無賴都撿她欺負,左右她也沒有叔伯兄弟來替她出頭。

以前,平娘都只能靠自己趕走他們,但聽到動靜從房間出來的阿彥擡腳便踹斷了村裏最兇惡的惡霸的腿。

旁人不知道的是,阿彥原來那腳是沖着惡霸腦袋去的,因為怕吓到平娘,便換了腿。

村裏都知道平娘撿了個長得好看又厲害的姘頭,再也不敢來惹她。

待得久了,阿彥也會跟平娘說自己的事。

他說自己曾經是一個大宗門的弟子,還會說起他的師尊、同門、一個叫殿翁的老者,和一個對他很好很好的女子——他的心上人。

翻來覆去,但每次都說不了多久,便沉默下來。

平娘問他:“為什麽不說了?”

阿彥回道:“沒有了。”

平娘一開始以為是故事完了,還暗笑聶彥真是個差勁兒的講故事的。但後來她才知道,他的意思是自己人生裏沒有其它開心的事了。

平娘也問過阿彥:“你經常提的那個師兄一定對你很好吧。”

阿彥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對我好還是不好。”那個人會救他,會舍身護他,但唯獨不肯給他半點關愛,讓他想親近又不敢親近。

平娘覺得阿彥的故事很多,但他一個也不肯說。

兩年的時光裏,他們以姐弟相稱。

她知道阿彥不是普通人,遲早要離開,但還是不加節制地貪戀這段有“親人”陪伴的時光。她覺得自己和阿彥雖然不是同一個父母,但仿佛有着相同的血脈,讓她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親近他,對他好。

終于有一天,阿彥說他要啓程去找自己的心上人了。

平娘:“我陪你去找她!”

聶彥搖頭:“不行,太危險了。若我能回來,再來尋你。”

但這一去,便是十四年。

聶彥離開後平娘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奇怪。

先是被斷定沒有任何修仙資質的她突然能感知到靈力了,接着腦袋裏又出現一套功法,甚至不需要拜入仙門便知道如何修煉,就像天生的本能。

她隐隐感覺這些變化和阿彥有關,但并未将其當做壞事。

怕自己的變化惹來觊觎,同時也對廣闊天地的向往不已,平娘離開了生養自己的小村莊,踏上了修行的路途。

她一邊游歷一邊修煉,走遍中原,直到遇到一個雖然沒有修仙天賦,但人很好也待她很好的男子,才停下漂泊,與他成親,為他生兒育女。

若說與聶彥在一起生活兩年完全沒有察覺不對勁,也是不可能的。

阿彥很厲害,受傷好得很快,又怕熱又怕冷,冬天最冷的時候甚至會懶得不想起床……

除了這些生活細節外,還有一件事,她一直藏在心底,連自己的夫君與孩子都沒有說過。

那是聶彥來到她家的八個月。

她上山采藥,打算拿到城裏賣了換生活物資。雖然阿彥時常給她財帛,但她不想只靠阿彥吃飯。

村人常走的山路一般很安全。但那天,她為了采一株月華草,走得深了些,遇到了熊瞎子。她拼命跑啊跑,結果還是被追上了。

她被一巴掌拍暈了過去,醒來時卻發現在自己家中。

阿彥告訴她,是他及時趕到救下了她,熊已經被他殺了,而她腦袋受傷昏迷了十天。

及時趕到?平娘心生疑惑。

阿彥為何會知道她出事?又怎麽知道她在哪裏?如何及時趕到?

何況她明明記得自己曾從昏迷中被痛醒,親眼瞧見那黑熊啃完自己的大腿之後,劃開了她的肚子……

“我是不是死了?這裏是不是陰曹地府?”她失魂落魄,滿心惶恐。以前她不怕死,但現在怕了。

阿彥笨拙地将她攬入懷中,低聲安慰:“那是夢,都是噩夢。現在醒了,沒事了……”

他的嗓音似有一股讓人信服的蠱惑人心力量,讓她也在潛意識中也将其當做了一場夢。

時間回到現在。

雙極門陰冷的牢房中,平娘無力倚靠在牆上,牆壁很冷,但她沒有力氣坐起來。她只感覺自己也會這樣慢慢冷掉,然後變成死屍的溫度。

微弱的氣流變化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遲緩地擡起頭,看向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青年。

是她記憶中阿彥的面貌,只是眼神太冷。

來者擡手,為她渡來一口氣,暫緩了她的傷痛。

妖皇的心情很複雜。

當年,他寄身在平娘家中養傷的同時,也想辦法修複在天香山之戰中受傷的殿翁靈識。

平娘的關心照顧讓他感受到了家的溫暖,所以他在平娘将死之際救了她,但他沒想到這會給她帶來如此不幸。

他冷聲詢問:“汝現在知道孤是何人了,恨孤嗎?”

平娘反問:“當初在山上我是不是就該死了?”

宴笙簫回道:“沒有該不該死,只有會不會死。”

平娘虛弱地笑了笑:“這十四年來我踏上了修途,遇到了一個很好、很愛我的人,生了一個很可愛的孩子……我若後悔,豈不是要否定我曾擁有的幸福?要說恨,我自有該恨的人,輪不到你。”

妖皇藏在袖袍中的緊握的手松開了,懸着的心也放了下來。

不單平娘感激他為她延續的歲月,他也感激平娘未曾因苦難怨恨他,讓他記憶裏的溫暖繼續留存着溫度。

“不止是十四年,你還有很長的歲月。”

平娘搖頭,悲戚道:“世道容不下我等。”

宴笙簫回道:“那就逆世而行!”

“不止是我,你也要活下去。憑什麽為妖就不能活?妖的血也是血,妖受傷也會痛,妖不比人低賤。誰要我們死誰便要先付出代價,誰要我們滅亡誰就必先消失。你可願追随孤,與所有想我們死的人對抗?”

他們都是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成為妖的人,本對人類更有歸屬感,卻被一點點逼到人類的對立面。

這番話讓平娘黯淡的眼亮了起來,她毫不猶豫地握了上去:“我願意!”

十四年前她便想跟着宴笙簫了。

她不在乎這份依戀是曾經的相處培養出來的感情,還是被那份妖族血脈強行賦予的,只要能在世上再度擁有一個親人。

而宴笙簫除了喜悅,還有忐忑。

對人類的憤怒、對平娘的憐愛、對妖族的責任感驅使他說出了方才那番話,驅使他站出來領導這個當前只有一個同類的種族。他并不後悔,只是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做一個合格的妖皇。

但領袖不能露怯,他沉聲囑咐:“且等着我,我辦完事便來接你。”

他聽到平娘遭難的消息便趕了過來,很多事情還沒處理完。他将手上的妖皇舍利褪下,放入平娘手心:“殿翁,陪着她,照顧好她。還有,給她治傷。”

妖皇舍利中傳出一個渾厚的聲音:“好嘞,交給我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不是cp,亦下屬亦親人的感情。是宴笙簫異父異母卻有血緣關系,還比他小的親姐姐啊!

姐控妖皇,臭不要臉。

接下來可能走劇情比較多,會逐步完善每個主要角色的背景故事。

簡稱:填坑收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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